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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薄情女帝vs逆臣贼子(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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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由沈文远掀起的一场闹剧落幕了,天公作美,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倒是应景。
雨幕笼罩之下,辽阔的帝都里,亭台楼榭都变得模糊起来,雾霭弥散。
姜昀他们打着伞,沈文远却淋着雨,雨落在他脸上,将额前散落的头发沁湿,视线也隔着水汽。
隐隐看见兴庆宫宫门前一对朝天昂然屹立的凤阙,似乎要腾空飞去,夏雨淅淅,重重宫门攒聚。
暗室是先帝命人修建的,沿用至今,兴庆宫最幽深的长廊之中,幽闭的宫门掩映下,暗室建在侧门下方,它是专门为皇室打造的监狱,不同于诏狱,知道暗室存在的,只有女帝的心腹。
沈文远被押到暗室时,沈握瑜刚喝完一盏茶。她慢悠悠放下手中的碧瓷茶盏,方才还热着的茶水,在她手中停留一会儿,便冷却下来。
她今天穿得过于郑重了一些,着冕服戴冕旒。系统以为她是完成某些重要仪式,她却说“只是心血来潮试试衣服罢了”,系统阴阳怪气说了句:“你都没有心,怎么会心血来潮?”
“没有心,可是也有血啊。”四肢百骸,还是有血液流动,和普通人一样是红色的 。她显然心情不错,罕见地不和系统计较。
茶盏靠在降香黄檀桌案上,发出清脆的轻响。姜昀跪下来回禀她:“陛下,臣将人带来了。”
押着沈文远的神策军将领扣着他的肩,让他跪下来叩拜女帝。沈文远倒不介意这些,沈瑜登基以后,他跪了她无数次,世间还有什么尊卑之别抵得过君臣?更何况成王败寇,他输得比想象中还要快。
自以为销毁了证据,却还是破绽百出,这是一场极不平等的博弈。
他感觉自己置身水牢中,口鼻间都是红色的水,幻觉似乎磨灭了现实的粗粝感。
“念之,怎生落得如此狼狈?”沈握瑜从御座上走下来,弯下腰来,头上珠子的随之轻轻晃动,点点阴影落在眼睑下。
她抬手拂开他额前湿哒哒的头发,指尖绕着他的眼眶转了一圈,顺势而下划过鼻梁上的血痕,那神情仿佛是在看一只落水的猫儿狗儿,责怪它顽劣,又似乎带着些居高临下的怜悯,可眼神冰冷得很。
沈文远觉得一股寒意从眼眶蔓延到鼻梁,夏日的雨总归不会有刺骨之意,天子的手却有。
沈文远别过脸去,似乎想将她抚过的半张脸藏起来,被人束缚的双手紧紧攥着,仿佛能听到骨节碰撞的声音,他说:“我已如败家之犬,你不如给我个痛快。”
沈握瑜并不想放过他,单手钳住他下颌,目光落在他流畅的下颌线上,这副皮囊越是狼狈不堪,越是赏心悦目。
沈握瑜闻言一笑,直起腰来,修长的身姿如滴水观音一般,背对着他而立。
“姜统领,你告诉沈大人,是以何罪名查抄国公府的?”
姜昀跪在一旁,观察一番后,暗自思忖陛下待沈文远似乎格外不同。天子有令,他自然恭谨答道:“回禀陛下,乃是枉法诬贤、结党营私、蠹害政治之罪。”
并没有行刺天子,谋逆之罪,她看着沈文远的面色变幻,喜怒惊惧忧一时交杂。极为狼狈之时,又怎能藏的住心思?
姜昀心中也好奇沈文远的反应,却不敢在女帝跟前打量他。
“念之,你可懂朕的一片苦心?”沈握瑜的情绪几乎没有波澜,如同一张白纸,倒方便她模仿任何情绪,看着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谋逆之罪,足够他和爹娘死千百回,“枉法诬贤”确是留有余地。
沈文远想起母亲的呼喊,只觉得什么东西在渐渐倒塌,他还是希望她能饶过他的家人,可以免于赵毅的折磨,先前直挺挺的脊梁,一瞬间如玉山倾颓。
他可以为了尊严不要命,却不能置至亲于不顾。
英国公本不遵儒道,却一直教导他“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教他做伪君子、真孝子。
“陛下当真肯放过罪臣的家人?”这话一开口,他便知道自己输了,倘若沈瑜肯放过他的家人,必定会从他身上得到一些东西,纵使他想不出自身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那代价一定会很重,可即使是饮鸩止渴,他也不得不做。
“他们的安危可全系在念之一身。”沈握瑜慢悠悠走回御座,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罪臣要如何行事,陛下才能恩赦他们?”他将原本高昂的头颅低下,像一只陷在泥沼里的鹤,不得不亲眼看见自己洁白的羽一点点沾染上淤泥,一寸寸陷进深不见底的幽深沼泽。
“朕要念之,到朕身边来。”她说这些话时,凭理性觉得应该是尾调上扬,面露春色。照常感受不到一丝的情绪波动。
只有胸口那颗不属于沈握瑜的心,在沉睡了许久之后,不为人知地跳动了几下,微弱至极,她甚至没有感受到。
这不是她的心脏,也不是属于她的秘密。
沈文远闻言一愣,这样的话,沈瑜曾对他说过极为相似的。
约莫是七八岁的光景,那时先帝率诸要臣至西郊迎秋,有了去角抵表演场的兴致,因而他们在上林苑的承光宫待了好几日。
到底是垂髫稚子,沈瑾身子弱些,小时候不太与人游玩。沈瑜幼时与沈文远倒是颇为亲厚。虽然总有宫人跟在身后伺候,但并未影响他们的兴致。
那些幽深曲折的宫道,从宣曲宫咿咿呀呀的曲子里开始,他们去看过许多奇花异木,沈瑜指着蒲桃光秃秃的藤蔓,对他说:“表兄,我们明年夏日来摘蒲桃可好?”他点点头,思索着明年的秋日狩猎,怕是蒲桃也已凋零殆尽。
也曾穿过建章宫后大片的柑橘园,时值初秋,树上的果实还是小小的青涩的,沈瑜非要他替她摘一个,于是沈文远垫着脚伸长双手,从枝头上拽了颗小小的橘子递给她。
青涩稚嫩的果实,深绿色的坚硬果皮包裹着白色的果实。
沈瑜不听他和宫人的劝阻 ,掰开尚未成熟的橘子,小心翼翼地咬了那小小的白色的果实,尔后整张脸皱在一起,却偏要展颜一笑骗他:“表兄尝尝,这橘子可甜了。”
沈瑜那时演戏还很不高明,一眼就能看穿。
沈文远自然知道这橘子酸涩,可还是从她手中接了过来,那时年纪小,也不必拘着男女大防,沈瑜的手肉乎乎的,有几个可爱的小窝。
也学着她,咬了一小口,故作夸张的表情,眉头紧皱,双手一摊,“殿下可害惨我了。”
沈文远知道她会被这样的作态逗笑,二人便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去看赛马、白鹿、花鸟虫鱼……
让颇有见识的宫人教他们分辨菖蒲、山姜、扶苏、桂龙眼、白芷等草木,也去看过八水绕长安的景致。
多年后,他故地重游,却再也没有兴致,山水草木,激不起一丝游兴。
先帝起驾回宫时,沈瑜迟迟不肯上御辇,她伸出小手攥着他腰间的玉佩流苏穗,一双圆溜溜的杏眼看着他“表兄,你到宫里陪着我可好?”
玉雪可爱小团子一样的女孩,任是谁看了也不忍拒绝。他虽为皇亲国戚,却也不能僭越,父亲教导过他“皇长女是君,你是臣,在位置未颠倒之前,务必谨小慎微,恭恭敬敬,一朝得势,她就是你的玩物。”
“殿下,中秋宫宴再会吧。”
同年中秋宫宴,沈文远提着金鱼灯带沈瑜去太液池游湖,看了水中游曳的小鱼,两人的身姿一起倒影在湖面,又被鱼群搅乱。
遥远记忆中小小的身影,是如何成为眼前这位不怒自威的帝王?沈文远想不明白 ,他对十二岁以后的沈瑜一无所知,她从被立为储君那天起就彻底与他疏离了。
两道声线重叠在一起,一道来自稚嫩的甜腻腻的表妹,一道来自掌握他全家性命的女帝。
他打了个寒颤,如在森森鬼域走了一遭。
“罪臣愚钝,还望陛下明示”
沈握瑜似是没在意他短暂的出神,一双凤目俯视着他,缓缓开口说:“朕立于千万人之上,朕要念之伴君左右,你可明白了吗?”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不仅沈文远愣住了,姜昀也是惊了。陛下的意思是要立这乱臣贼子做君后?是他幻听了还是他疯了。毕竟是御前行走的人,他心里即使再纳罕,面部表情确控制得很好,耳朵确是恨不得竖起来听。
“如此…陛下便可饶恕罪臣父母?”他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男子为后乃是百年未有,就连“君后”二字也是文臣们新造的词,用来进谏女帝为江山社稷着想,早日绵延皇室血脉。
沈瑜既知他狼子野心,又怎会让他跻身后位?总有一日他会露出獠牙,咬断她光洁的脖颈,吞咽下一口口猩热的血。
“只要念之好好听朕的话,英国公被为贬为庶人后,即可携夫人颐养天年,朕给了念之机会,你可要抓住。”沈握瑜看着他,目光坚定,语气温柔。
连系统都差点就要相信,她是真的很爱重沈文远,它翻了个并不存在的白眼,看来沈握瑜一定是认真研习了——它准备的强取豪夺经验大礼包。
“蒙陛下不弃,臣深感君恩,必不敢有伤天子之明。”沈瑜看似给了选择,可自己只有一条路可走,纵是刀山火海,他也要替家人挣一条生路。
“念之平身”,她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抬手示意姜昀将沈文远扶起来。她想起从前养在身边的冰蛇,对待这些玩物,就得恩威并施,先给它受些磨难,然后再伸手救赎,这样做它才会感恩。
君后?谁说常伴在天子左右的就是君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