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年往事》七榛

30、第三十章 朱颜辞镜花辞树（下）

　　哗啦一声，桌上的茶杯滚落到了地上，瓷白的杯盏碎成一片片，溅落在地上。

　　陆昌明甚至没有听清楚老顾的话，便就起身往灵堂走去。他的衣袖将桌旁的茶杯掀翻，衣角沾染了茶水，晕染成宛若泪痕的色泽。

　　看着他脚步匆匆出门，谢老将军也急忙起了身，他看了一眼老顾，边走边问：“是什么情况？这时候，谁同谁在灵堂上闹腾起来？”

　　他的话语间带着些许不虞，心头的悲痛无处发泄，却又听得这般消息，更是觉得郁郁不安。

　　老顾悄然看了一眼谢老将军，而后拱手一礼，低声道：“老将军，是煜少爷同少爷。”

　　他垂下眼，喉咙间哽咽着：“倒也算不得打起来。少爷、少爷他没还手。煜少爷情绪上激动得很，咱们拉不住人，也怕伤了人......”

　　“煜少爷带着武器。”

　　这一句话，听得谢老将军不由一愣，他没想到会是谢煜。

　　武器？他面上的神情一片凝重，疾步朝着灵堂走去，混小子在这时候来添什么乱？还嫌安衍不够自责，不够伤心吗？

　　正如老顾所言的，确实说不上是打起来，陆安衍没有还手，他木讷地看着谢煜。

　　谢煜双眼通红，长剑出鞘，薄而锋利的剑刃直指陆安衍，带着哭腔的声音出了口：“你干嘛要拉着阿姐下山！”

　　“你为何要丢下阿姐？你不是平日里就说自己武艺好，会好好保护阿姐的吗？阿姐还有小娃娃呢，你怎么就丢下他们了？”

　　“你......你这个胆小鬼！”谢煜的手在颤抖，他手中的长剑抵着陆安衍的肩胛处，他抿了抿唇，眼中已然是一片模糊，泪水顺着脸颊落下。

　　他是谢老将军和谢老夫人的老来子，谢老夫人自打生了他以后，身子就不大好，故而作为长姐的谢燕婉便就将谢煜接到身边来照顾。这些年来，长姐如母，谢煜对长姐谢燕婉的感情最是深厚。

　　如今，噩耗传来，最为接受不了的人便就是他。

　　陆安衍抬眼看着谢煜，良久，他才张了张口，哑然道：“对不起。”

　　到了如今，他似乎只会说这么一句话了。

　　嘶哑的话语出口，那冷静的模样，似乎是刺激了谢煜，只是此时的谢煜尚还不懂，最为悲痛的情绪，不是大喊大闹，而是平静，是将所有的情绪都压抑在心头的平静。

　　心如死灰，不过如此。

　　剑刃往前递送，锋利的剑尖刺入陆安衍的，刺痛感随之传来，陆安衍便就是连这点痛楚都感觉不到了，他眨了眨眼，迟缓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肩胛处。殷红的血色浸透出来，顺着他麻白的衣裳淌落下去。

　　“为何死的是我的阿姐，怎么就不是你！”

　　悲痛之下，人能做的，便就是迁怒，而最不该做的也是迁怒。只是年少的谢煜并不懂，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自己的痛苦，便就将之宣泄在他所以为的罪魁祸首上。

　　“谢煜！”谢老将军的怒吼声在灵堂外传了进来。

　　而随之走入的是面色难看的陆昌明，或许是这一声怒吼将谢煜失控的心绪拉扯回来，也或许是看到了陆昌明的到来，谢煜手一抖，手中的长剑抽了出来，血珠随之溅出。

　　谢煜抬头看着挡在陆安衍面前的陆昌明，他红扑扑的双眼里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陶然大哭道：“姐夫，大姐，我大姐，大姐她......”

　　他半晌说不出口，结巴着重复‘大姐’，哭得满脸通红，仿若是一个受了偌大惊吓的三岁孩童，看着谢煜这般模样，到口的责问，陆昌明却是说不出口，他伸手轻轻地搭着谢煜的肩膀，低声道：“你大姐，她、她也不会想看你这么伤心的。”

　　“姐夫！我没大姐了！”谢煜骤然抱着陆昌明，放声哭喊道。

　　他并不敢去灵堂后的棺木，不敢去看一眼，他始终不敢相信最为疼爱他的长姐会就这么没了。

　　谢老将军看着哭声震天的谢煜，将目光落在始终安静跪在地上的陆安衍，他心头咯噔一声，这孩子太安静了。从醒来开始到现在，他就没见到陆安衍哭闹过，这般情绪，是不对劲的。

　　不说如同谢煜那般情绪失控，正常情况下，便也应该是会好好哭一场的。这般不哭不闹......谢老将军心头一沉，他走至陆安衍身边，看着落在地上的承影剑，以及陆安衍肩胛处渗出的血水。

　　他低声道：“安衍，咱们先回房去处理一下伤口。”

　　谢老将军的声音传来，低低的声音，落入陆安衍的耳中，那声音仿若是从天边传来，远远的，几乎都听不清。陆安衍抬眼看着抱着陆昌明哭得一塌糊涂的谢煜，又将视线落在地上沾染了血水的承影剑，伸手将承影剑拾了起来，他用衣袖轻轻地擦拭着剑刃。

　　“对不起，把剑都弄脏了。”他的衣袖上满是血痕，擦拭那森冷的剑刃时，怎么都擦不干净，他一遍遍地擦着，可是沾染在剑刃上的血色却是怎么都擦不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陆安衍低着头，喃喃着开口。

　　谢老将军想将他手中的承影剑取走，可是陆安衍却紧紧拽着剑柄。他怕伤了人，也只得作罢。
　　他的手握着陆安衍冰冷的手，心疼地道：“安衍，不是你的错。安衍，你看着外祖，听外祖和你说，这不是你的错，这不过是一个意外。”

　　掌中的手在颤抖着，冰冷得厉害，说不出是害怕还是痛楚，谢老将军只能感觉到陆安衍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着。衣袖上满是滴落的血迹，也不知道是刚刚新添上的伤口渗出的血水，还是先前受伤的血珠滴，冰冷而滑腻的触觉，令人觉得不舒坦。

　　“安衍，咱们先下去歇一歇，身上的伤处理一下。”谢老将军心头发颤，他伸手想要将陆安衍扶起来，可是却见陆安衍不为所动地跪着。

　　他握着承影剑，定定地看着剑刃上的血色，口中喃喃着道歉，眼神略微涣散，他似乎听不见谢老将军的话，情绪上的沉寂，让谢老将军看着心酸而又涩然。

　　他的手是温热的，握着陆安衍的手，轻声哄道：“安衍，咱们下去睡一觉，好吗？”

　　只是陆安衍始终不曾回应。

　　谢老将军知道这情况不大对，他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看着呜呜咽咽哭得不成样子的谢煜，他伸手搭了下陆昌明的肩膀，而后道：“昌明，安衍的情况不大对，你好好哄哄孩子。”

　　他的视线落在满脸泪痕的谢煜身上，咬牙道：“至于这个混小子，我先带回去。”

　　不能让人再待着这里添乱。

　　谢煜眨眨眼，眼中的泪珠落下，他扯着陆昌明的衣袖，稍稍往后躲了躲，这么一阵闹腾后，他骤然清醒过来，此时看着对自己怒目而视的父亲，心头的惧怕涌了上来。

　　往日里，他若是惹了父亲生气，尚还有长姐帮忙挡一挡，可是如今，他去哪儿寻长姐？这么一想，他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便就又落了下来。

　　看着谢煜这般模样，谢老将军只觉得一股恼火涌了上来，他将躲在陆昌明身侧的谢煜拉扯出来，低吼道：“这般女儿家的娇模样，是向谁学的！男儿流血不流泪，哪个好男儿似你这般哭哭啼啼的。”

　　谢煜听得这话，他不由得道：“爹，长姐没了啊，你怎么这么铁石心肠......哎呀，爹，爹，好痛......”

　　听到谢煜这话，谢老将军忍不住伸手拽着谢煜的耳朵，一路扯着往外走，低低地道：“这儿，谁人不难受......我不是让你在府中好好待着，好好照顾你阿娘吗？”

　　谢煜扁扁嘴，止住的泪珠又沁了出来，他呜咽着道：“娘她见不得我，我留那儿有何用！”

　　“什么意思？”

　　“我......”

　　等到谢煜和谢老将军一路喧闹着离开了灵堂，陆昌明才将视线落回陆安衍身上，他沉默地看着陆安衍机械性地擦着怎么都擦不干净的剑刃。

　　陆昌明的眼底浮起一抹复杂的情绪，自从这事儿发生到现在，他就没有认真地看过陆安衍一眼，这是一种刻意的躲避，他害怕自己一旦认真地打量安衍，同他细细说话，就会想到最为痛苦的记忆，想到这一场噩梦是怎么发生的。

　　可是，确实如谢老将军所言，这孩子不仅仅是身上有伤，心里头也出了大问题。他作为父亲，总该要正面这一切的。

　　灵堂上一片冰冷，暮色浓郁，屋外的夜风吹得挂上去的白灯笼晃晃悠悠，哗啦啦地作响。陆昌明蹲了下来，他伸手将陆安衍紧握在手的承影剑取走，触及陆安衍的手，只觉得一股寒意涌了上来。

　　陆安衍的手稍稍顿了下，总归还是松了开，任由自己的父亲将掌中的承影剑取走。长剑放置在一旁的青石地板上，发出叮的一声，陆安衍身子一颤。

　　陆昌明敏锐地察觉到了陆安衍的异常，而这时候，老顾提着药箱走了进来，他的手中还提着一件厚实的披风，对陆昌明道：“刚刚老将军，让我先将这些东西送来。”

　　他看向陆安衍，面上难掩心疼，低声道：“老爷，少爷这......”

　　陆昌明轻轻摇摇头，他摆了摆手，示意老顾退下去。陆安衍肩胛处的伤，倒也不算严重，谢煜虽然是怒极伤人，但终归还是秉承着一丝清醒，记着这不是仇人，没有下死手。

　　陆昌明低头从药箱里取出一瓶药，他伸手轻轻掀开陆安衍的衣领，药粉小心地撒在伤口上，陆安衍的面色在药粉上去的一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只是紧紧抿着唇，半声不曾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