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掠影》途茗

14、棋盘

　　“洺川非无主，风影剑犹在，谁敢踏过吟剑江一步！”
　　清冷但坚定的声音以内力传遍月息城内外，狂妄的苍临军听到了，震惊着的洺川众人也听到了。
　　她痛快利落地杀了斮行盟宗七鬼王之一、风云榜上近宗师级的高手戒鬼王。
　　那身粗布灰衣上溅满了血迹，重新攀上城墙之后，都没有人想起来提醒一下。
　　所有人都惊呆了，尤其是几个武门家主。
　　不仅因为她实力强大到竟能碾压戒鬼王，也不仅是她毫不犹豫毫不考虑后果的就杀了戒鬼王，更多的是因为……她刚才施展的剑术非同一般，那是风影剑诀——铸器古氏只传嫡系的独门剑术。
　　而最终击败戒鬼王时，她用的是风影剑诀中的浮光掠影一式，剑过不留痕，迅疾可追风。
　　别人未必一眼就能认出来，古氏的旧属却一定不会认错。
　　浮光掠影……原来如此！
　　掠影捡起方才用来包裹风影剑的粗布，仔仔细细地擦拭剑身。
　　几人中，年纪最长的白义田向她走过去，花白的胡须都在颤抖：“你……你如何懂得风影剑诀？”
　　掠影擦干净了风影剑，方才对着戒鬼王暴露的那点狠戾也在眼底隐了下去，她的神色几乎是平静柔和的：“洺川铸器古氏最后一位宗主古愿折，是我的父亲。”
　　这一句话，比方才的对决还要让人震撼。
　　上官遥适时单膝下跪，恭敬俯首：“参见少主。”
　　牧飞也很快反应过来，他先放下了心里的一些揣度，下跪行礼：“参见少主，我们洺川有望了！”
　　风影剑诀让她的身份无可争议。
　　白义田、林腾亦是激动地跪下：“少主，天未亡古氏，天不亡洺川啊……”
　　梁安则神情复杂，心中再多不愿，此刻也不能表露，只能跟着行礼：“老臣有眼不识泰山……参见少主。”
　　敌军因为死了前锋大将而一时大乱，顾不得再行攻城，城墙上则齐刷刷跪倒了一片。
　　此时他们顾不得疑问少主因何在十三年前的大火里安然无恙、这十三年又是怎么过来的，而是从紧迫的窒息感里寻得了一丝安慰……就像少主和风影的神兵天降一样，洺川的危机或许也是可以解决的了。
　　只有廖悬还笔挺地站着，他虽然也很震惊，但接受的也快，笑道：“铸器古氏风影剑诀果然当得天下无双，小影，改天咱俩得好好比一比！”
　　掠影点头，微笑了一下。
　　然后对俯首在她面前的各个旧属道：“驻守洺川不易，这么多年，辛苦各位了。”
　　月息城外，苍临大军很快消化了突如其来的变故，气势未减，只从那些雪亮的锋刃之中便能感受到摄人的戾气，但这些其实只不过是苍临国总战力的四分之一，斮行盟宗的主要战场并不在洺川，苍王野心勃勃，伏千钧与他一拍即合，把主要兵力摆在了国境西北方比青图强大的宸方国面前，他们想吃下整个宸方，所以伏千钧也去了宸方前线，他把洺川交给了儿子，认为四分之一的兵力已足够让洺川沦陷，待洺川攻下后，苍临后续兵力再行增援，可一举挺进青图……苍临对于洺川乃至整个青图的轻视，便是掠影看中的时机。
　　洺川这一堆烂摊子，对上整个斮行盟宗无异于以卵击石，但是收拾收拾击退伏霐泽却不是没有机会的。
　　掠影把剑收回鞘中，注视着苍临的战旗，黑色旗帜上绣的是斮行盟宗的图腾苍雪凶兽，凶兽獠牙横出，狰狞狠厉，一如十三年前火焰中降临的噩耗。
　　战旗下方的一匹战马上，伏霐泽唇边浮现危险的笑意：“风影剑犹在？又有什么用呢？”
　　依然改变不了洺川倾覆的命运。
　　……

　　月息城守备府临时收拾出了一个院子充作议事厅，掠影到的很早，居上座首位，抬眼随意扫了一下，察觉到厅上气氛有一些微妙。
　　不可能不微妙……这个行走在洺川十四城里凡事都要掺一脚的神秘少年人竟然就是古氏未亡的后人，那她事事掺一脚的意图便可想而知了，就是为了弄清楚十四城准确来说是他们几个武门世家的情况，而他们的情况肉眼可见的一言难尽，不由都有些尴尬。
　　掠影换了一身黑衣，黑与白都是洺川古氏崇尚的颜色，正如剑与幽兰一样，极致风雅，极致锋利。此刻的她就是含着锋利的，衣装一换，整个人的气场似乎都跟从前不同了，看不出来以往携隐首领的恭谨顺从，依稀可见一些昔日古氏宗主的影子。
　　白义田看了她好几眼，有些疑惑堵在嘴边，迟迟说不出来。
　　掠影像是看不见大家的微妙一样，喝了口茶，道：“这是牧氏的茶吗？别有风味。”
　　“遗山雅叶，清苦淡香，最适合夏日来饮，少主喜欢就好。”牧飞道。
　　掠影又尝了一口：“当年父亲就喜欢牧氏挑选的茶，今日若知我回到洺川，重饮了牧氏的茶，他一定会很欣慰。”
　　牧飞：“少主这些年受苦了，是我等无能。”
　　“不算辛苦，当年上官一族护送我们南下，有幸得九天云涯庇护，溯忘大师怜我身世，收我为关门弟子，至今勉强学了些本领，希望对于洺川来说还不算太晚。”
　　几句话说完了她这十几年的经历。
　　牧飞先是慨叹，对上官遥表出敬意和感谢，又感慨溯忘大师仁心义重，最后道：“少主归来，我等实在激动欣喜，洺川之主的位置从来非古氏不可。”
　　梁安脸上肌肉隐隐抽搐，神色说不清的别扭，但他已不敢在此时多嘴，古氏少主就算只有一人一剑，也足够揽拢大部分洺川人的心了。
　　掠影笑了笑，正要说话，白义田终于忍不住道：“少主……不是寒公子？”
　　此话一出，几人的表情都古怪起来，因掠影击杀戒鬼王后就没有再刻意掩饰过声音，她虽作简单利落的男装打扮，但大家已心知肚明这不是寒公子了，白义田竟然还要多此一问。
　　此事并不是上官遥和牧飞会在意的问题，林腾只是心里嘀咕，不敢有意见，梁安则是暗想不是嫡长子最好，她不能服众最好，只有白义田反应强烈。
　　那是因为在他心里只有嫡长子才是少主。
　　城墙之上他激动莫名，是默认了掠影为先宗主古愿折的长子，他忘了先宗主还有一个女儿，不曾考虑过她是否还活着，那好像并不重要，直到下了城墙才意识到不对劲。
　　上官遥神色变冷，看向白义田：“少主就是少主！”
　　掠影神色未变，笑容甚至温和了一些：“阿弟自幼体弱多病，性格内敛，不堪肩负大任，所以把一切托付给我，有什么问题吗？”
　　换灵脉一事的前因后果她只跟相对信任的上官遥说过，以后也不会说给旁的人了。
　　几人皆道：“臣没有疑问。”
　　白义田从她温和的笑容里感觉到冷意，终于冷静下来：“那少……寒公子他可还安好？”
　　掠影：“他和我一同南下，如今养在安全的地方，性命无虞，待洺川安定，我就把他接回来，牢白家主挂念了。”
　　白义田又有些激动：“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众位都是古氏的重臣，我心底敬重你们，有什么疑惑尽管开口，不过眼下事态紧急，非必要之事还是不要耽搁太多时间。”掠影收了笑意，“斮行盟宗来势汹汹，洺川内部亦有危机未解，各位有什么看法？”
　　说到洺川内部有危机，梁安脸上控制不住地冒出了冷汗，他也不知道他为何会这样：“少主，是……是臣无能，是臣愚钝才弄出洺川一团乱麻，原以为可以替少主维持十四城的传承，谁知道……”
　　在被追责之前，先行揽下过错，巧言狡辩一番，也算个不错的想法了。
　　可惜寒冶山之事重大，不是简单几句推卸就可以的，牧飞道：“我想梁家主不是愚钝，是太聪明了才对，寻常人谁敢打寒冶山的主意？”
　　梁安：“我……”
　　“我们共聚一堂，不是要追究谁的责任，而是商量解决问题的办法，”掠影顿了顿，继续道，“当然，对于过往之错也不能简单揭过，不过若是有过之人肯尽力弥补，有悔过之心，也不是不可宽恕，你说对吗梁家主？”
　　梁安抬手擦汗：“少主说的是。”
　　掠影看向众人：“眼下诸位与我该当团结一心，共渡难关。”
　　众人皆俯首称是。
　　掠影又倒了一杯茶，慢慢品尝，不动声色地听着几人各自说出关于眼前困局的见解。
　　少主归来，危机依然不减。
　　“以城墙为屏障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洺川十四城的机关器械和防御玄阵皆是十几年前所设，早有松动之象，恐怕撑不了斮行盟宗几日。”林腾说的很惭愧，好歹是武门世家，防御松了竟然都没有能力去修补加固一下，说出去都让人笑话，“若是、若是有铸器谱……”
　　“铸器谱十三年前就烧毁了。”掠影道。
　　几人呼吸顿时一滞，虽然早有猜想，但真的听到少主说出来还是觉得非常痛惜，没有铸器谱，铸器古氏还怎么算完整？
　　掠影放下茶杯：“不过我与阿弟早就通读了铸器谱，就像记下风影剑诀一样。”
　　“当真？！”林腾大喜，可随即又想起一事，如铸器谱这种名世家家传至宝本身就藏有不凡的力量，只记得铸器谱上的内容远远不如手握铸器谱本身……但这已经是很值得庆幸的事了。
　　掠影点头，又道：“城墙防御松动，那就去修补，上官，我予你铸器谱，此事你与林家主协作，之后我也想见见在你府上的各位铸造老师傅。”
　　林腾张了张口，有些惊讶，同时也放下了心，不管上官遥何时藏了这些铸造师，至少眼下不用再担忧这个问题了，而且也不用担心资金和材料不够，上官一族这些年什么都没有就是有点钱。
　　上官遥并不管各人的心思，俯首道：“谨遵吩咐。”
　　牧飞说：“少主，寒冶山秘境异动似乎还有外人推动，月息城里也早有发现苍临人的影子，我们不得不管。”
　　“牧家主考虑的周全，”掠影道，“不仅苍临细作，或许十四城里还有一些其他窥探的影子，此事梁家主来处理可好？”
　　梁安愣了愣，没想到她真给机会，忙道：“少主之命，无敢不从。”
　　掠影又转向牧飞：“不能只是被动防守，十四城中都有哪些力量，还需要牧家主给我一份名册，派人盯紧苍临军的动静，同时集合人马，前线战场上，防御一旦失效，需要有人及时填补上，镇渊高手首要盯紧边界内外镇渊玄阵，我们不能让洺川子民直面斮行屠刀和血祭渊流，还要有劳白家主与牧家主多辛苦一些。”
　　牧飞、白义田皆道：“遵命。”
　　“至于方才诸位提过的，我都会详加考虑，”她脸上始终没有慌乱的情绪，“寒冶山秘境异动，不能耽搁太久，藏巧欧氏已经回信，过几日欧公子会带着藏巧阵图亲自过来。”
　　几人皆露出喜意，牧飞道：“少主出面，果然事半功倍，如此一来，寒冶山之困和各处的玄阵都有救了。”
　　之前他们料定藏巧欧氏不会搭理洺川，此时听到欧氏的回信却也不觉得惊奇，因为得知古氏后人在世，欧氏不可能没有反应，古氏的其他人甚至寒公子都未必借的来藏巧阵图，但少主一定可以借到，这就涉及到古欧的一桩旧渊源了。
　　“只靠藏巧阵图加固不了寒冶山里三十二个松动的镇渊玄阵，”掠影道，“苍临大军也不是只靠防御玄阵就可以抵挡。”
　　牧飞对此早有想法：“洺川需要助力，只有藏巧欧氏还不够，如果能说动青王，再逼任翛宫出手才有一战之机，苍临军不只是洺川的威胁。”
　　林腾看了眼白义田：“洺川之内缺少镇渊抗敌的高手，若少主能以古氏的名义召集青图境内游侠赶来一助，于我们一定大有裨益。”
　　铸器古氏当年在青图国不是武宗胜似武宗，威望之重，可召青图百家宗门和四方游侠，古氏之名在不少武者心中有着神兵利器都比不上的地位，即便古氏只剩零星血脉，也比他们这些附属家族更能揽拢人心，何况如今手握着家主之剑的嫡系少主现身于世，且实力不俗，那么洺川古氏就算不比当年也应当可以激起天下武者心中的敬畏之意。
　　掠影：“二位所说皆有道理，可拟出详细的计划来商讨。不过洺川失势已久，各方游侠不会只为了古氏之名就甘愿冒险，强求不得。”
　　“是，臣欠考虑了，”林腾道，“但是少主击杀戒鬼王，神勇之举大振人心，宗国之中像您这个年纪的大多连风云榜都没上，孤剑斩杀戒鬼王如此级别高手的，十年之内都不会再有了，有少主天才卓世，四方游侠和各方宗门皆会多考虑几分。”
　　一人可当百万军，在血祭渊流与镇渊玄阵遍布的中恒州大陆上，一名宗师级高手抵得过成千上万兵马，战事征伐中，统领者的实力至关重要，不仅因为其一人可当上千甚至上万人，也因为真正强大的高手总是令人敬仰且愿意追随。
　　掠影笑了一下：“我能杀戒鬼王，在于出其不意，不代表敌得过斮行盟宗的所有高手，不足以左右旁人的决心。”她告诫他们不可侥幸轻敌，又突然提起，“且人外有人，不说斮行盟宗小公子伏霜泽，西边凤启国也有一个人，他们才是真正的天才卓世。”似只是偶然想到。
　　牧飞恍然：“少主所说，可是凤启武宗凤凰天都的那个小宗主？”
　　掠影点头。
　　“朝玄茗之吗？”林腾道，“凤启国弱，凤凰天都又四分五裂，听说西檀国正攻打凤启国，以凤启的国力……倒是可惜了。”他的消息大约有些延后。
　　白义田道：“他才不算可惜，我听说这人不是什么老实性子，有人收拾收拾正好。”
　　掠影淡淡扫了他一眼，道：“朝玄茗之是宗国八百年来绝无仅有的天纵奇才，他在哪里，哪里就是他的天下，千万不要轻视于他。凤启国弱又如何？你们看现在苍临是第一强国，未来可就不好说了。”
　　朝玄茗之十四岁承宗主位，几年来是搞出了不少名堂，在凤启国内威风凛凛，但也远远没有到引天下人瞩目的地步，他们不明白少主为何会有这样高的评价，只听她道：“诸位的想法我都明白了，请欧氏，联青王，逼任翛宫出手，召集天下游侠，但是……这是我们的洺川，你们打算只依靠别人的力量吗？只短短十几年而已难道你们就忘了自己曾以何为名？洺川如今弱势，难道就要一直颓弱下去？”
　　众人神色一震，又纷纷惭愧不已。
　　“铸器古氏曾位于八大名世家首位，足以与天下武宗比肩，靠的是‘铸器’之名，”掠影起身，盯着他们，“铸器谱就只让你们想到了加固城墙？我们既有铸造师在，又犹豫什么？洺川曾是中州武道所有人仰望的地方，身为洺川武门世家，必该有不容挫败的傲骨！”
　　铸器之名，从来都是锋芒不减。
　　她眉目含锋，声音亦冷：“十三年前的大火，是由斮行盟宗第一个点起来的，斮行鬼刀杀的不是我古氏一族人，十三年后鬼刀又至，看着这些昔日仇敌，怎不燃起复仇怒火？”
　　上官遥率先道：“是我等愚蠢！”
　　他们不敢提起十三年前，更不敢提起那些明处暗处的仇敌，只因为这些年来他们自保尚且不易。
　　掠影从怀里取出两份图纸：“大敌当前，万般无奈，遂我决定以铸器谱造十二飞仙弩与天罗地网绝杀阵。”
　　“另外，想必各位已经听说过有关湮古帝刃的传言了。”
　　……

　　出了议事厅，没走几步路凰诀便无声无息地跟到了掠影身后：“主上，斮行盟宗的细作皆已查清动向。”
　　“嗯。”掠影道，“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心思，我给了梁安一个选择的机会，看他是要弥补还是趁机胡来，看住他，以后洺川十四城往外递出的每一条消息我都要知道。”
　　“是。”
　　“再抽几个人去灵州接应一下藏巧阵图，伏霐泽可以在洺川放细作，不会注意不到欧氏的动静。”
　　“是。”
　　“咱们携隐的人手这阵子都该回到洺川了，他们虽不如你的实力，却都比梁牧林白门下弟子优秀很多，我难有余暇，你帮我多提点提点他们，此战也是大家的机会。”
　　“是。”凰诀顿了下，道，“主上若需要，我可以出手。”
　　掠影停下脚步，声音温和了些：“寻找你的影子退去了吗？”
　　凰诀沉默。
　　掠影安慰他：“放心，我应付的过来。”
　　……

　　在洺川紧迫应敌的时候，距洺川数千里之外的西方也正翻滚着惊涛骇浪，中州历八百五十八年秋，西檀征凤启，凤启由凤凰天都朝玄宗主领兵抗敌，鏖战五月，至次年，反败为胜，时年二十岁的朝玄茗之杀了风云榜排第八的宗师级高手贞显，趁胜追击，又三月，深入西檀国都，连连胜战，中州历八百五十九年夏，西檀国灭。
　　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消息传出，天下惊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