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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谢大夫,马总管安排您住这间屋子,小的就住在您的隔壁,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傍晚时分,来顺带着我走进一个小院子,指着其中一间屋子对我说道。
      “好,谢谢你。对了,不要叫我谢大夫,如果你愿意的话,叫我谢大哥就行了。不用客气。”我与这小朋友套着近乎,心中寻思着他年纪小,戒备心弱一些,如有机会可找他打听些事情。
      “这……好吧,谢大哥,这个灯笼你放在屋里,夜里出来方便的时候照明用。”来顺腼腆的笑着,把手里的灯笼递给我。
      我在贝勒府的第一夜就这样过去了。第二天,我谨记着萧烈的吩咐,不敢轻举妄动,整日往返于厨房和总管住处之间。第三日,亦复如此。
      第三日傍晚,晚饭后我在小厨房内备药,今日是最后一副药,明日上午萧烈就会前来复诊。我把药分类配齐,放入锅中,寻思着这三日并无任何所得,心中有些怅然,手下也就大意了。出神之际不慎将调药所需的苦酒打碎在地上。苦酒是从府中酒库所取,寄放在大灶上,由来顺每日盛了送来。如今前两日的结余并今日新添的都被我一并打碎了,我忙去来顺屋内寻他,找了一圈并不见人。眼见夜色沉暗,我开始着急,最终决定自己去大灶上讨要一些,大厨房的位置我听来顺说过,在府院的西北侧。
      我提了屋中的灯笼,一路朝西北而行,转了几个圈子,又寻了一两名仆从打听,辗转到了厨房,此时晚饭已毕,厨上无人,我在一排酒罐中翻找起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少时有人走进屋来,我忙搁下手,回头去看。见一个白净小巧的女孩子走进来,衣着打扮像是侍女。
      女孩看见我一惊:“呀。”
      我忙施礼道:“姑娘别见怪,小的是来寻东西的。”
      女孩腼腆的点点头,自去锅边灶上生火,我看到她手中拎着一包药。
      “姑娘来煎药的?”出于职业习惯,我的注意力集中在药上。
      她答道:“是,给我屋中的静若姑娘煎的。”
      “静若姑娘”我问道,“是府中女眷?”
      她侧目看我:“你是新进府的么?”
      我陪笑道:“并不是,我是为马总管煎药的,不是府里的下人。”
      “你也是来煎药的呀。”她仿佛找到了同伴,笑着道,“怪不得你不晓得静若姑娘。她不算是府中女眷,是新来的乐师。”
      “乐师?”我并不知道雍正还好蓄养鼓乐队呢。
      “嗯。”她道,“静若姑娘吹笛子可好听呢,只是她身子弱,常生病。这不入秋降了几场霜,她的痨症就又犯了。”
      可是位林妹妹呢,我心中暗想,见她对厨房很熟悉,便弃了先前的话头,问她苦酒的所在。她很快指给我,我取了酒,眼见天色更暗了,忙与她道别,临别之际我问她:“姑娘怎么称呼?”
      她轻快的笑起来,露出两个小酒窝:“叫我小秋就行了。”
      我抱了酒罐走出厨房,一路朝回去的方向行走。此时正值深秋,夜凉之际秋风骤起,我紧紧衣领,加快了脚步。脚下的小路是由石子铺成,曲曲折折向远处延伸,路旁没有明显的建筑,净是些花草和低矮的树丛,风一吹,发出沙沙的声音。夜色中我看不清楚这是什么地方,感觉像是来时经过的花园,可是再仔细看看又发现树木很杂乱,不像是有人修剪过的样子。我一边嘀咕一边走着,手中的灯笼在风中摇摆,光线忽明忽暗,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熄灭。我回头看来时的路,漆黑一片,厨房早已没了影子。再看看前面的路,也是黑幽幽地望不见尽头。我陷在夜色中,心中越发不安。这感觉与我在香山迷路时极相似。
      可不要再碰上什么邪门的事!我心中忐忑,加快了脚下步子。突然一阵夜风袭来,手里的灯笼“呼”地一下熄灭。眼前顿时一片黑暗,我头皮发麻,浑身一紧,来不及思索,便丢了灯笼,飞跑起来。混乱中我辨不清方向,只向着路宽处跑。跑了许久到了石子路尽头,进入一片开阔地带。
      我停下步子大口喘着气,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小庭院外。院门两侧种满了绿植,门口并不显眼,故而我方才一眼并没有察觉,此时院门正开着。我摸索着走进院子,绕过影壁墙,院子正房窗门处透出温暖的光束。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门是虚掩的,一股淡香自门内飘来,是檀香的味道。我顺着门缝向里张望,见屋子正中靠墙位置摆放着一个香案,上面放着一尊佛像,以黄色的幔帐围拢着,佛像前有几盘供果,香炉内插着燃了一半的檀香。屋里虽然点了灯,但却空无一人。
      我正犹豫是否进去,就听屋内有人问:“是谁在门口?”
      我被吓了一跳,寻声望去,才发现幔帐旁的书架之处站着一位僧人,因他身着青色僧衣,于暗影中并不明显,所以才我被我忽略掉。
      此人胡须尽白,是位上了年纪的老者,他朝门口望过来,面容慈善。
      我推开门踏进屋子,在门槛处站定。
      “师傅……打扰了。”
      他笑着摆手:“这位施主,不碍事。”
      说罢他的视线滑落至我手中捧着的酒壶上。
      我感到尴尬,解释道:“师傅,我是暂住府中为马总管煎药的,住在附近的一个小院子里,这酒是煎药所需的配料,我就是出来去大厨上取酒,被夜风熄了灯笼,这才不小心迷路了,走着走着就走到这儿了。”
      “噢,呵呵,施主,外面秋风寒冷,坐下来喝杯茶再走吧。”他慈祥的笑着,“洒扫佛堂的小施主这会儿没在,稍后他回来了,我让他领你回去。”
      “好啊,多谢师傅。”我丢了灯笼,又不认识路,正在发愁怎么回去。
      他引我在一边的茶几旁坐定,又为我倒了一杯茶水,茶香混着淡淡的檀香味道,弥漫了一室。屋里的温暖驱散了我身上的寒意,我的心情也平静下来,再细看这间佛堂,才发现它的与众不同之处。香案与我寻常所见的家具材质不同,色淡质硬,香案四面篆刻了精致的人物花纹,并祥云瑞兽图纹。佛像的雕刻亦很细致,双目低垂,唇如花瓣,衣衫披挂栩栩若生,我早先曾痴迷佛教造像,去各处游玩研习,能看出佛像是以曹衣出水的方式雕刻,是魏晋造像的典型风格,魏晋之风虽精巧却耗时废工,自宋唐后逐渐精简,所以当世已很难见到这样复杂的雕刻造像。雍正好佛,倒是不假的,府中其余地方都很节俭朴素,唯这佛堂,是我这三日所见之中唯一觉得奢华富贵的。
      香案的两侧摆放着两个书架,上面满满的堆放着各种书籍。这位师傅手中,正拿着一本薄薄册子,上书几个大字,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我问道:“大师在何处挂单?可是长住府中么?”
      “不,贫僧是广济寺的僧人,法号海觉,受四贝勒邀请,来府上暂住几日。”老师傅轻声说着。
      广济寺是皇室敕建的寺院,香火鼎盛,能被皇族请到府中的,我猜也该是当世名僧才对。
      我抿了口茶,整室的祥和气氛让我有了攀谈的兴致,我于是道:“小人一介草民,平日无缘得见如师傅这般得道的高僧。今日见到师傅,也是有幸。小人平日也曾读经,但有诸多不解,可否请教师傅几个问题?”
      他点头,笑着在我对面坐定:“小施主请讲。”
      我道:“看师傅手上拿着一本心经,心经只有短短二百余字,句子的通译,网上……”我打了个磕巴,“坊间自有译本,字句的意思我都明白。但是读经并非达意,而是该通神悟性,我却如何也不明白心经背后的含义。譬如心经所谓五蕴皆空,诸法空相,在我看来即是一切执着,痛苦,生死全是虚空之物。那倘若如此,我们凡人活在世上又是为了什么呢?我们努力劳作、繁衍、抚育子女,可这些到头来全是一场空,不能留下任何价值,那么所有的努力不都是在枉费么?
      难道佛就是希望告诉世人努力亦无所得,所以不如放下一切么?如果这样,世人都说万事空,也就没有了劳作的动力。那么咱们每日的饭食、街上的商铺、路上的马车,岂不是都没人去操持料理了么?那人们又怎么能生活下去?”
      他看看我,微笑着道: “施主方才所说有一误识,佛家从未说过‘一切皆空’,五蕴、诸法并不代表一切。你、我、世间万物俱是实体,我们都是真实存在的,并不是空。”
      “我们眼下是存在,但是倘若我们死了,这个肉身就会腐坏成泥土,那时我们就是空了。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不是正这个意思么?”我道。
      “空的是你的肉身,你的色受想行识,但你的本体,你的心和意念,仍然存在,若你心有正念,则你的正念仍会持续影响世人,以此理推及,你仍然存在,而必将永远存在。所以你当前的努力,务农、成家、生子,这些经历并非全无意义,反之是必不可缺的,因所有的历练都是在成就你的本心。也即修行。”他缓缓道。
      “我的本心?我若死了,我的本心还在么?”
      “世人都将经历轮回,你的本心在轮回中不灭不死。”
      “可是来世,我还能记得我么?如果不记得,那我就不是我了。”我追问着。
      他又笑了:“施主,你希望记得的只是你的表象,你的眼耳口鼻舌身意,这都不是真实的你呀?你的心,你的觉悟,你的正念,才是真实不虚的你。”
      “所以只要我的意念或说我的思想存在,那么它就会持续的存在在世上,造福或是为害他人?”
      师傅点头:“因此我佛劝人向善,即是为修行者本身积福报,亦是为后世众生造福祉。”
      我恍惚的点点头,他话中的道理我懂了,但其中的玄机我确并不能相信。我如果不记得我的‘色’,那又如何知道我的心,我的正念去了何处呢?
      不过我不准备继续追问下去了。因为我听到了门口的响动,我猜负责洒扫的‘小施主’应该已经回来了。我朝门口望去,见一身材高挑之人走进屋内,他身着藏蓝色长袍,肩披黑色斗篷,腰间系着一块白玉,手中持握一串念珠。待他走进明亮处我才看清他的脸,愕然发现这并不是可以引我回去的‘小施主’,而是这座府宅的主人。
      “大师,夜深之时,和谁聊得如此投机?”他朗声说着,几步走到近前。
      海觉法师和我同时站起来,他是很从容的,我却感到慌张。
      “四阿哥。”海觉法师双手合十,向他行了个礼。
      “大师有礼了,快请坐!”说着,他径直从我眼前走过去,坐在我刚才坐过的位置。
      他好像完全忽略我的存在,我傻站在茶案前,一时很尴尬。
      海觉法师道:“四阿哥,刚才老衲与这位施主聊得投机,一时入神,没觉察到您在门口。”
      “大师,不妨事,我也是刚到。”他说着,目光转向我。
      我连忙以男子礼仪行礼,一面说道:“小人谢如风,给贝勒爷请安。”
      “谢如风?”他念着这名字,“你不是我府里的人吧?”
      “回贝勒爷的话,马总管病了,小人是在府中为他煎药的。”
      “嗯,你起来吧!马总管的病情如何?”他漫不经心地问。
      我意识到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可以把萧烈“推销”出去,于是说道:“庆祥医馆的萧大夫已经帮总管看过病了,是背疽之症,三日前以手术割除了溃病之处,这两日服了药,已经好些了,些微能进些食物,明日萧大夫还会再来为总管复诊。”
      “哦。我想起来了。那日来顺曾来通禀,有位医士可治总管之症,只是需要行手术,要我来定夺。”
      他这样陈述着:“马总管病了有些时日了,换了数位郎中都不见好。如此看,你师兄倒是个医术精湛之人。庆祥医馆的萧大夫?”他默默念叨着这个名字,“就是最近在京城很出名的那个萧神医吗,听闻他治好了很多难症。”
      “正是,他名叫萧烈。”我心中惊叹,没想到萧烈这么有本事,口碑都传播到王府来了。
      “那么你是他的药童?”他上下打量着我问道。
      “不是,我是他的师弟。”
      “噢?这么说你也会医术?”
      “我其实并不懂医术,只是做一些煎药配药的活计。”
      “这怎么说的?你们的师傅只教他,不教你么?”他似乎对我很感兴趣,追问道。
      我脑中飞速想着对策,天知道师傅为什么会只教师兄不教师弟,方才应该直说我是他的下人才对。
      “小人的师傅……讲究因材施教,他说……小人不是学医的材料。”我信口胡说道。
      “哦。”他笑了笑,“如此你拜师倒真亏了。”
      我抬起头和他对视了一下,他眼中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仿佛并不相信我的话。
      “其实也说不上亏……小的幼年体弱多病,父母恐怕我不能成活,就寻了名医为我医治,我就是因师傅的医治才能有今日,所以也便跟着师傅师兄做些杂事,师傅衣钵自有师兄承袭,我嘛,身体康健,又在闲暇之余得师傅教些怡情养性之技,也就足矣了。”
      海觉法师此时开口了,他很好心的为我补充了技能:“这位谢施主过谦了,方才施主与老衲讨论心经,可见施主也对佛法有所研习,有自己的思考。这份求索之心,很难得。”
      我惭愧的笑了笑,对这老师傅更生出几分好感。
      四阿哥审视着我:“海觉法师可不会轻易称赞人的,如此看,我倒想听听你的高见了。方才你求索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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