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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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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位年轻公子,身穿淡蓝色的长衫,面容清瘦,双目狭长,高鼻薄唇,是个清秀长相,可神色却冷淡淡的。他看了我一眼,几步上前一扬手,我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身后‘哎呦’一声痛呼,肩头的钳制就释放了。我连忙爬起身,侧身去看那仆人。
他已经狼狈的退了几步,不敢再出声了。这位年轻主子看着消瘦,倒是还有股力气,我又一次打量他,他的天蓝色长衫是锦缎所制,上绣八宝流云暗纹,领口、前襟的纽扣是玉石包金的材质,衣裳齐整,通体无一丝褶皱,显然是精心打理过的。再去看他的面孔,就发现他似乎并没有我刚才判断的那样年轻,眉眼之间隐有细纹,肤色也不如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那样白细精致。我打眼看他年轻,可能还是因为他的高瘦身材和窄细脸型。
“你没事吧!”他没理睬那个下人,径直转过身问我。
我扬起头,正对上了他那双狭长幽黑的眼睛,明明是在问候,眼中却没有温度。
“我没事。”我说道,“对不住,刚才没看到门口有人,无意间推了您一下。”
我瞥了眼他身旁的护卫,又小声道:“不过您的侍卫也是身手敏捷,相信我应该没伤着您吧。”
他挑了下唇角,道:“不碍事,是我的人鲁莽了。”
我听出他语气中的歉意,觉得此人虽冷,但该是个讲理的。
“方才听这位叫您主子,那么我猜这花瓶应该是您的吧。”
他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碎片,点点头。
“我方才面朝货架站着,一动未动,您的瓶子不知怎么碎在我身后,您家仆人要我赔五十两。我不从,他就威胁伙计指认我,要带我见官,说是顺天府尹见到您,也得行大礼。我见论理不通,他欲耍无赖,才想着逃出去避祸。这才走得急了没停住,推了您一把。我猜您是身份显赫的贵人,但是越是显赫之人,越该懂理知法不是。如今这事,您看怎么办?”
此时那仆从接话:“主子,她在狡辩,扯谎,您别信她的……”
他轻淡的说了句:“住口”。仆人立时噤声,不敢再言语。
他看了我道:“姑娘大可不必说这么多,不过是个瓶子,碎便碎了吧。我方才不在屋内,不能判断谁在说谎。这瓶子算我的,此事就此而止。”
他不再看我,转身便朝外走,边走边对旁边之人说:“你把此处收拾了,把他带回府发落。”话音还未落,他已掀帘出了屋。
方才推我的侍卫领了主子的命令,欲上前收拾,伙计几步上来。
“不劳您动手,小的来吧。”
侍卫也不推让,便领了仆从而去。
我回想了那人的语气神情,只觉得心里更憋屈。
“这是什么人?好大的气势。”我问伙计。
他挠挠头:“姑娘,刚才我那么说,也是没法子,这户贵人咱们小老百姓是惹不起的。那个拿着花瓶的下人,叫赵德,是四贝勒府上的人,他管那位公子叫爷,那您说说那公子是谁啊?”
“四贝勒?京中有几个四贝勒?”我下意识压低声音。
“还能有几个?”他反问。
“皇上家的?”我挑起了眉毛。
他点点头。
“什么!你今天见到了雍正?”我将下午的事叙述给萧烈时,他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你说奇不奇,走在大街上,摔个跟头就遇到皇上了。”我说了许久,口舌生烟,端起桌上的水杯一饮而尽。“不过他跟画上的不一样,没有那么胖,也没那么丑。”
“眼下还年轻,他当上皇帝,都是十几年后的事了。”萧烈道,“你觉得他记住你了么?”
我摇摇头:“这我说不好,他本也没把我放在眼里,一副不待见的样子,几句便打发了。但是他手下那个恶奴,肯定是记住我了。”
萧烈收了笑容,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定:“咱俩到真是跟他有缘分,我现在愈发肯定当初的推断。其实我也正想跟你说,今儿上午,我和王掌柜出去办事,在路上遇到了四贝勒府里的一名家人,他说四爷府上的总管得了背疽之症,治了很久都没好,要我明天去府上给他看病。我想这对我们来说是个难得的机会。”
“这真是个好消息啊。我和你一起去么?”我问。
“我本是这么想的。”他说着,“但是你今日与他家人冲突,他的花瓶子又碎了,不知道倘若见到他,如果认出你,是否会对我们产生恶感。”
“这……”我脑中浮现起那张冷淡的面孔,“我们是给总管看病,不见得会遇到他吧。”
我从桌上拿起萧烈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
“今天他没有正眼看过我,况且我一向都扮男装,扮作你师弟,我猜他认不出来的。”
当晚,我躺在床上但却毫无睡意,起先因将进贝勒府而兴奋,其后又开始担忧恐惧。我的脑海中涌现出那个眉目清瘦的面孔,我今天见到了一个皇帝,一个在历史上心狠手辣,工于算计,报复心极强,却又极有手段的政客!我很难将这样一个鲜活的人与记忆中穿戴龙袍的画像合并到一处。难以想象那些算计、离间、篡位、报复将发生在这样一个看起来无害的男人身上。而我现在却不得不绞尽脑汁去接近这个危险人物,并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取得他的信任和赏识,参与到他未来的阴谋中去。
依我现在的见识、能力和身份,我觉得这场筹划犹如天方夜谭,而自己是螳臂挡车般的渺小无力,几乎完全没有胜算。但是我转瞬又想到了萧烈信心满满的脸,他会医术,又显然比我更有头脑,对清史也精通。而我对历史并不十分清楚,性格上又盲目悲观,我确实需要一个如他这样乐观积极的人陪在身边,现在也是他来赚钱养活着我。萧烈对我真的很重要,我这样想着,决定全面服从他的领导,将回家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一夜无眠,翌日清晨,我像往常一样换好男装,早早赶到庆祥医馆和萧烈会合,四贝勒府里已经派来了一个车夫,赶着马车来接我们。
这一日天色阴沉,一如我的心情。
我和萧烈并排坐在疾行的马车中,马车跑得飞快,上下颠簸着,马蹄铁敲打着地面发出“啪,啪”的声音,车子摇摇晃晃,我心中忐忑不安。萧烈自上车后就一声不吭,一脸严肃,此刻他更是紧闭着嘴,锁着眉。
“你紧张吗?”我轻声的问。
他侧过头看看我,并不答话,却反问道:“你呢”
“紧张。”我老实地回答。“比上高考考场还紧张。”
他一笑,轻轻握住我的手:“别怕,有我呢。”
我问道:“背疽是很严重的病么?我曾听说有很多名人是死于此病的。西汉的范增、明朝的徐达。”
他点头:“背疽是因感染而起,凡是感染在古代都很严重,因为这里没有抗生素,所以一旦大面积扩散就会有生命危险。”
“那么你有把握么?”我问。
他脸上现出犹豫:“并不能很确定病人的状况,只能是先看看情况再说。”
我回握了他的手。
“没事,不行就算了,我们也可以再找别的机会。”
他笑笑:“我会尽力的。即便他不是四贝勒府的人,我也当尽力,医者父母心。”
车子走了约摸有一个小时,到得四贝勒府门外,车夫喊道;“萧大夫,到了,请下车吧!”
萧烈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然后缓缓放开,轻声说;“走吧!”
他一跃跳下马车,我拎起药箱,跟着他下了车。
车夫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功夫,一个下人走出来,看着年纪很小,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他走到我们面前,恭敬地说:“萧大夫,马总管请你进去,二位跟我来。”
萧烈点了点头,说:“有劳了,请前面带路。”
从后门进入贝勒府,我们无暇留意两旁的建筑,跟着他快步走着。
那小仆人年纪虽小,但是俨然一副大人的神态。
或许是为了缓解紧张的心情,我开始胡乱与他攀谈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小的名叫来顺。”
“今年多大了?”
“十二岁。”
“进贝勒府几年了?”
他看了看我:“五年了。”
我感觉到自己可能话多了,便不再发问。
萧烈此时问:“总管大人近日什么症状?”
他道:“初时只是背上有个破口,而后开始溃烂,找了几位大夫瞧病,敷了些药物,好了几日又复发,如此辗转半个月有余,更发起高热。”
萧烈问:“这几日可有饮食?”
“前几日还能送服了些粥水。这两日不行了,吃进去没片刻就悉数吐出,眼见不太好了。才去外面寻大夫医治。”
萧烈点点头,不再发问。
无声走了一阵,我们来到一个院子门口。
他推开院门,道:“两位,这便是总管的住处了。”
院子是个小四合院,有三间房,我们被引入正屋,在左侧卧室中见到了卧床的总管大人。
马总管是个四十开外的人,长相到还和善,我们进去时,他正半躺在里间床上,脸色青黑,双目微闭,身形消瘦。这贝勒府的人,都跟他家主子一样干瘦,我心中暗想。
“总管,萧大夫来了!”来顺轻声说道。
“嗯。”马总管张开眼,朝萧烈点点头,有气无力的道,“有劳了。”
我们走到他的床前,来顺为萧烈拿了一把椅子,我则站在一旁。
“可否让在下看看患处?”萧烈问道。
马总管点头,来顺上前帮忙,二人合力将马总管扶至侧卧状,待后背的衣衫掀起,只见肩胛骨下方有一片小孩巴掌大小的黑紫色溃烂,溃面中间的部分甚至开始化脓,隐隐传出腥腐味,我不由得退后半步,侧目看萧烈。
他盯着患处,眉头锁起。
来顺问道:“萧大夫看着,可有办法?”
萧烈沉吟了片刻,让来顺将马总管安置好。而后走到屋外,对来顺问道:“总管的病,要如何医治,可是由小兄弟你来主事么?”
来顺道:“小的是总管的徒弟,若是寻常用药,小的会禀告总管去定夺。”
萧烈道:“马总管的病,寻常用药恐不能奏效。我如今想到的方法是需要手术割除患处溃烂,再同步服药。但手术会有风险,因此需要一位可以掌事之人来拿主意。”
来顺面露难色:“这……先前的大夫过府,均不曾提及需要手术,此事我恐怕须得先禀明总管,再请我家主子示下。”
所以总管的上级领导便是贝勒爷本人了。
来顺又问:“小的可以去禀报,但是必会被问到胜算几成,萧大夫可有把握?”
萧烈稍迟疑了一下,道:“这我很难估计,但是如果一定要说,大概六七成吧。我曾为其他病人做过清创手术,清创只是第一步,后续恢复还是靠患者的抵抗力。当然我也会用药助他恢复。”
来顺蹙起眉毛,我猜他没有听懂“抵抗力”三个字。便补充道:“抵抗力,也就是病患本人的体制和对病邪抵制的能力。”
来顺点点头:“那……小的去问问。”
少顷,他从里间出来,道:“总管愿意一试,但是事关重大,小的还需询问主子。二位请在此稍后。”
来顺匆匆离去,过了约有半个钟头,他疾步走回来。
“萧大夫,主子允了。”
萧烈于是开始准备手术所需物件,热水、火烛等物被陆续端进屋内,我在萧烈的指示下,将药箱中的手术刀取出,在热水中盥洗,并用烛火灼烧消毒,这方法也是极原始了。古代中医最不擅长的便是手术,我猜他这手术的技艺,恐怕也是来自于大学时西医的部分课程。
“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六七成胜算可不算高啊。”我压低声音问。
他从我手中接过手术刀:“如果只是清创的话,问题不大。放心。我要是说有十成把握,倒显不出这病的疑难来了。”
我跟着他走入里间,马总管已经在两三人的帮助下趴伏在床上,患处按照萧烈的指示撒上了药粉。
萧烈在床边站定,我从外间取来之前调兑好的麻醉药酒,倒了半杯送到马总管嘴边。
“马总管,这是麻醉用的药物,请您服下,稍后可减轻创口的痛楚。”
马总管额上已冒起一层汗珠,显然也是极害怕的,他虚弱的张开口,我将药酒送服下去。
等了约有十分钟左右,萧烈道:“请二位按住总管,虽用了麻醉药,但还是会有痛感的。一会一定不要让总管移动。”
二人点点头,脸上都是严阵以待的样子。
我帮萧烈把衣袖挽起,又将手术刀再次在火烛上灼了一遍,递到他手中。
他俯下身,在伤口前凝神看了片刻,开始下刀。只割了一下便听到马总管的一声闷哼,他的周身也颤抖起来,两边辅助的人更使力的按住他,众人表情都既惊又怕,却又都各司其职不敢松手。
我的任务是在他割开之处止血并涂散药粉,我的手一直在颤,还是强迫自己紧跟着他的动作而操作。萧烈的手很稳,速度也很快,他将创面表层刮落,又在中心处溃烂严重的地方做了扇形的深切,这时马总管已经忍不住叫出声,连背上也沁出汗水。在我觉得他就要坚持不住的时候,手术结束了,萧烈直起身,长出了口气。
我迅速将最后的创面均匀铺洒上药粉,又用棉纱等物做了包扎。收拾停当后,辅助的两人将马总管衣衫整理好,扶他恢复侧卧的姿势。
“有劳萧大夫。”马总管以极轻的声音说道,可以看出这个清创手术让他更虚弱了。
萧烈整理着手术的各种器物,一面道:“总管客气了,这几日还要好好休息,伤处也需换药。另外,我会再为总管开几幅汤药,以助伤口恢复,驱除体内湿热之毒。”
马总管点点头,合上了眼睛。
我随萧烈走出外屋,等他写成药方交给府中人,并嘱咐了用药的方法。正在提了药箱准备告辞之际,来顺进来道:“今日多谢萧大夫,我家主子想请萧大夫在府中暂住几日,待总管这边病况稳定些再离开。这几日的工钱,我家主子会付给庆祥医馆的。”
萧烈道:“小兄弟,这恐怕有些困难,工钱倒不是要紧的,主要是马总管后续服用的药,还有些需我回去炮制的,在府中无法成药啊。”
“萧大夫,贝勒爷这样吩咐,小的们恐难回话。您看需要什么器物,可否差人去医馆取来?”
我当下明白了他们的意图,这并不是留人,而是扣人,怕马总管经此手术出了意外,无处寻人去。我与萧烈交换了眼色,只听他道:“我是一定得回去医馆的,药物炮制所需的器具繁杂,不是一两日能搬运来的。况且有些用药方略,我也需再和我家掌柜研讨。这样吧,马总管这几日需要换药服药,确有些需特别留心的处置。我将我师弟留在府中,一则负责照料总管病情,二则……”萧烈笑了笑,“也可让你家主子放心,不让你们难做。”
来顺尴尬的笑了笑,这个孩子年纪不大,却很懂些人情世故。
“咱们也是依照主子吩咐,萧大夫别见怪,那么既然如此,就劳烦……”他看向我。
“我姓谢。”
“就劳烦谢大夫了。”
我于是将萧烈送到了府门口。
在等马车的功夫,我拉住他在僻静处问:“马总管要不要紧?”
“应该不碍事,他年纪不算大,平日在府里又不做重活,身体状况还可以。我诊过他的脉。虽然湿热蕴结,但脉象平稳,不至于扛不住。”
我稍感安心:“那我要在这待几天?”
“最多三日,我需要回去做些能替代抗生素的药。背疽这种病归根结底是病毒感染,还是要对症驱毒消炎才能根除。”
“好吧。”我点点头,但是心里还是有点犯难。
“别怕。这几日你低调些,不要惹人注意。这次实是个好机会,至少现在他们的主子,知道我们,知道庆祥医馆了。这是个好的开始。”他的眼神略带兴奋,看得出来他对治愈马总管还是很有把握的。
“好的。”我的信心也更多了几分,看着门口驶来的马车,我向他挥手,“那么,三日后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