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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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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顿梨花带雨好看,但不好收拾。
非常不好收拾。
程枫洗白自己的话还没想好,那边黎岛已经边哭边背上书包,朝门口走了过来。
“你让开!”几乎是用喊的。
程枫挡着门没动:“哪儿去?”
“我,我下楼另开一间房!”
“你当这儿是五星级酒店呢?大半夜还有人值班?”
“???”
这么优雅这么好看的酒店竟然不是五星级,那什么是五星级?黎岛愣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反省自己的孤陋寡闻,还是该骂资本主义社会的纸醉金迷。
“还是说,你觉得白天那个老爷爷,像夜猫子的亲戚?”程枫冷哼一声,不动声色地开始为新一波套路垫话:“报团时交了多少钱心里没点儿数是吗?那点儿钱可能给五星安排吗?”
“……你让开!”
“还去哪儿?”
“你别管!”
“我怎么可能不管?”程枫心平气和地搬出套路,“首先,我不让你走,因为你是随团游客,而我是你的导游。白天我就说过了,我有责任和义务保证你的人身安全。你现在从这个门出去八成出事,出了事警察找我公司找我,你家里也不会放过我,我怎么可能不管?其次,要是你在这屋里出了事,我就是嫌疑犯,我能怎么着你?这里比外边安全,懂了吗?”
这一番话非常有说服力,黎岛显然有所触动,身上的紧绷劲懈了一半,但嘴上还是不饶人:“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一车人都认识你,你跟他们一样!流氓!变态!”
“行,我流氓我变态。随便骂。”程枫笑得有些恶劣,“变态现在就想踏实睡个觉,行吗?困死了。”
黎岛:“……”
在黎岛默不作声的注视下,程枫走到床边看了一眼,又去翻衣柜,然后弯腰抱出了一床小被子,回身扔床上。
“这个厚一点,你盖哪个?”程枫问。
黎岛迟疑片刻,一抹眼泪:“你睡你的。少管我!”
说话间大步走向沙发,紧抱着书包一屁股坐下,直勾勾地盯着程枫看。那紧张的样子像是头天嫁入深门大户做小的乡下姑娘,但语气却像是能打家里姥爷一顿的凶狠悍妇。
程枫抱起被子在沙发两米开外的地方立定站好,一个抛物线之后,被子重重落到黎岛身边。
“喂小黄鹂,我得洗个澡,准备脱衣服。你别又闹啊。”他说完自己都有点儿发笑。
这算什么事儿啊?平时都是那些“亲爱的”往他身上扑,今天真新鲜了。
“你进去脱,穿好了出来。”黎岛说着低下头,又抹了抹眼睛。
果然深柜,哪个直男潜意识里会男男有别呢。
“知道了,你别哭了。”程枫笑着从衣架上摘下浴袍,心想也就是看他肤白貌美秀色可餐的份上暂时忍了,不然非得赶他出去让他尽情感受巴黎迷死个人的夜晚。
万万没想到,洗完出来一看,沙发上的人竟然还在抱着书包抹泪。
惨兮兮。
“不是吧,小黄鹂,”程枫怔愣,“还缓不过来呢?吓坏了?床给你,我睡沙发,好吧?”
黎岛抬头,眼泪也挡不住的凶光直戳过去:“我不睡。”
“随便你。”程枫无奈耸肩,背朝沙发拉过被子躺下。心想就是恐同也不带哭这么大半天的啊。这一顿猛哭,难道是因为不得不跟自己同处一室吗?简直有点侮辱人了。
如芒在背地躺了好一会儿,听了好一会儿吸鼻子的声音,他叹了口气:“桌上有抽纸,麻烦处理一下你的大鼻涕行吗?”
这晚,程枫在吸鼻涕的哧溜哧溜和擤鼻涕的呼噜呼噜交替中来回翻了好几个身,才终于怀着“我他妈到底是多吓人”的悲愤心情沉沉睡去。
然而沙发上的黎岛哭成那样,并不是被“喜欢男人的男人”吓到。他太知道男人会喜欢男人这件事了,读小学的时候就知道。
黎美莲的男朋友,那个张叔,就是。
张叔在岛上的海鲜排挡工作,原是他亲爸石大海的帮厨。石大海与黎秀莲离婚离开S岛之后,姓张的便荣升主厨。新主厨不仅惦记当主厨,还惦记前任主厨的前妻。因而总在深夜收工前借职务之便,给做服务员的黎美莲开小灶,不出一月便俘获芳心。
但黎岛却在与张叔相处的许多零散片刻里,捕捉到了些别的什么。
直至暑假的某个寻常午后,他蹲在海边礁石中间找寄居蟹,不小心撞上了张叔和他的小帮厨。
午后的海滩上几乎没人。黎岛蹲麻了腿,提着小水桶站起来的时候,那两人正在接吻。大概他们也觉得没人,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咚一声,小水桶摔到了礁石上。
还没觉出害怕,他就被张叔一把抄了起来。那双手被冷水洗涤得浮肿粗糙,而鱼腥味却在他甲缝里顽固淤积,令人作呕。
而张叔笑着看他,就像看案板上准备剔肠去胆的鱼。
小帮厨先威胁他:“敢说出去给你扔海里,知道吗?”
“还是个孩子呢……”张叔说,手兜着他的裤|裆,亲了他一口,笑着问:“这是我们的小秘密,好吗?”
“喂,还是个孩子呢,你……”小帮厨没把话说完。
那天之后,黎岛心里某些模糊感觉清晰了。出于自卫本能,他硬是靠摔打绝食搅黄了黎美莲的再嫁。
那一年他不过9岁。
说也奇怪,黎岛似乎很招这种人。同小洪哥交好的一个,两条胳膊都盘着龙,叫乾哥的,也是。
上个月,小洪哥随便找了个什么由头——随便得可笑,把他拽去了岛上一个叫千夜恋歌的KTV。
一坐下,旁边的男人们就点菜一样点了几个女人过来,饭没吃完就开始拉着手围着大理石板的桌子转圈。一桌人,只有乾哥和他没有参与。
他是害怕,而乾哥……
乾哥端着酒杯过来拉他的手,问他:“你想不想跟我?”
那会儿黎岛才知道为什么小洪哥揪着他同去。按说他这种谁都能踹两脚的底层跟班是没有资格参与大佬们的寻欢作乐的。
原来让他去不是带他作乐,是拿他作乐。他跟房间里的女人们一样,也是盘菜。
那晚小洪哥他们唱了多久玩了多久,乾哥就跟他坐了多久。坐他旁边,在他的腿上打拍子、画圈圈。后来喝上了头,揪着他的头发强迫他扬起脸来……
嘴对嘴地喂酒给他。
洋酒的呛人,对方的蛮横,黎岛都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那时没来由地闻到一股经年淤积的鱼腥。
令人作呕。
然后他当场就弯腰呕了起来。
乾哥沉了脸但没真的和他计较,只是拍着他的脸,让他好好想想。
“想好了随时找我。”乾哥说。
所以,男人喜欢男人这种事,在有限的十几年人生中,黎岛已经遇上过两次。
深受其害的两次。
在S岛受害也就算了,可他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一口气飞了上万公里,怎么一下飞机又遇到了?如影随形,仿佛是命。
这太可怕了。
黎岛是被命运的捉弄吓到了,哭自己命运不济。就像纹在酒瓶子里的那个人……
哭得累了,他轻轻从书包里翻出了那张写着石大海地址的纸片,抹一把脸,对着水渍糊去的部分干瞪眼。
法文单词,实在猜不出。
不过没关系。今晚坐公车的时候他发现似乎那些著名景点的附近,随处看见端枪穿迷彩服的巡逻军官。等去参观景点时,他大可以拿着地址找他们问路。顺利的话,大概天黑之前就能见到他爸石大海。
见到家人就好了。黎岛这样想着,吸了吸鼻子,把纸片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自己的裤子口袋里。
然后继续干瞪着眼睛,坐等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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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程枫睁眼就撞上黎岛浮肿的小脸,吓了一跳。
“我天啊小黄鹂,你不会哭了一晚上吧?”实在可怜,他简直都想给他一个爱的抱抱了。
“出发吗?”黎岛反问。
“下楼和阿姨们吃个早饭就出发。”程枫说,“上午凡尔赛宫,下午卢浮宫。今天会很累,你撑不住可以在车上休息……”
“下楼吗?”黎岛又问,已然背上了书包。
程枫看他几秒,发现一夜过去,指甲上的颜色已经被他抠掉了,抠成了指尖的10片斑斑驳驳,像书里窦娥被斩那天的六月飞雪,透着一股子冤情。程枫只好也拿齐随身物品:“走吧。”
早餐是自助,传统法国人爱吃的那几样都有,鸡蛋可颂生菜火腿,很丰富。
“来点牛奶?”程枫问。
黎岛不理他,径直走向了咖啡机。
程枫笑笑,拿过两个大盘子,样样拿双份,然后一手托一个地,忙不迭将盘子放到黎岛落座的小圆桌上。
“不吃东西光喝咖啡?”程枫看一眼黎岛手里的小杯子,“还喝espresso?疯了吗你?”
什么e什么so,黎岛不懂,不过程枫话里的意思他懂了。因此,当程枫把涂了黄油夹了火腿的可颂递给他的时候,他没有拒绝。
外国人的洋玩意儿华而不实,挺大一个可颂,团在手心里捏实了估计就是一个小面疙瘩,嚼不了几口就没了。黎岛吃完反而觉得饿,又拿过鸡蛋,摁在桌上滚了滚开始剥壳。
两口一个,咽下,蛋黄碎屑还黏在嘴唇上。他无视程枫一脸的欲言又止,伸手把程枫面前的那枚鸡蛋也夺了过来。
爱说不说,憋着,憋死你才好,他心想。
“哎,”程枫到底是没憋住,一把拽住他的腕子把蛋从他手心里抠了出来。鸡蛋放回小巧的陶瓷鸡蛋杯上,程枫拿起桌上的银勺,示范似的,一点一点敲碎蛋壳,又好笑又无奈:“在外面呢,鸡蛋要这样剥。我给你剥。”
男人动作实在优雅绅士。然而黎岛脑子里只有两个字: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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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尔赛宫在巴黎市郊,要往西南开30来分钟。
小程导游站在前面,捏着随身麦讲解凡尔赛宫历史背景和游览线路。
波旁王朝行宫、宫室艺术代表、古典主义外观、巴洛克和洛可可风、太阳王路易十四……
高级而陌生的词汇扑进耳朵里,还没等大脑想明白,就被忘记了,只留下一个很精彩的印象。就像车窗外迅速倒退的风景,究竟看到了什么不知道,只是让人觉得目不暇接,很美。
原来是个挺有文化的变态流氓。
黎岛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等大巴车停稳,他第一个跳下了车。
阿姨婶婶们跟着小程导游欣赏园林喷泉、建筑外观的时候,黎岛已经锁定了青铜雕塑近旁一个年轻警官,大步走了过去。
“Hi, hello...?”黎岛紧张地舔了舔嘴唇,手忙脚乱地掏纸片给对方看,“I, where... this place?”
在湛蓝色眼珠子的注视下,他准备好的句子支离破碎。
“Please.”他戳着纸片绝望地补上一句礼貌用语,毕竟礼仪之邦来的。
那边程枫的讲解还按部就班,但是注意力早已跟着小黄鹂比翼双飞。
“那么,大家可自由活动15分钟,15分钟后正门门口集合随我进入宫殿,我会发中文电子导览给大家。”他边说边往黎岛那边走。
一只头发短见识少的乡下鸟儿,还知道有困难找民警,还敢跟端枪的问路……?!
眼看着金发碧眼的警官在空气中指指戳戳起来,他赶紧加快了步子。
到手的鸟儿膀子突然硬了!要飞!
这还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