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岗玉》禾尽偃

134、志愿

　　冷月如尖钩，陆机走过宫墙，抬眼仰天，看见浓密的云中，散落着一两颗亮闪闪的星。眼皮就不再沉，殿阁梁柱也不再迷离，它们黑黢黢地，厚实地伫立四周，在日复一日的磨蚀中，已然麻木而粗粝。

　　感到的心火烧燎，入肠入腑，是不如所见梁柱，不明阴谋算计、尔虞我诈，是殿阁里最平常的事。何必在意，也无法在意，磨蚀过多番了，还未到麻木而粗粝吗？

　　羡慕着梁柱，结果一头撞上，膝盖又磕疼，反正夜深没人，就一只脚拖着走。快到廨舍，才发现门口蹲着一黑影，鬼魅似的森森静默，吓得不敢再靠近，腿软又逃不掉，只得捡个石头去钉。
　　“你跑哪儿去了，半夜都不回。”黑影动了，是陆云声音。

　　“要你管，”陆机吁出气，撇开他，一步进门，“大半夜来吓我。”

　　陆云墨着脸跟进。听说他哥从邺城回，但一直没见到人，担忧得不行，更深露重里蹲门口等，寒风吹得人快冻僵，却被他哥不待见地回敬两句。那怒火蹿得，冻僵也给烧活络了。

　　正待发作，见他哥拿上灯烛，走得怪异，发火即改嘲讽：“咦，闹掰成打架吗，这一跛一跛的。”

　　“走路摔的。”陆机不想多说，朝塌上走，脚跛，走得也慢。

　　陆云闻言，笑咽回肚里，蹭过去扶人，怕他哥又到走都走不稳的地步，问得轻声细语：“又怎么啦，要彦先来吗？”

　　“没事，安仁绊的，他存心使坏。”呆呆地梦呓似的说，歪榻上不动了。

　　“原来你跟安仁也闹掰，”他哥失魂落魄的，陆云也不好说什么，并着身坐下，“困，就在你这凑合一晚，里面去点。”

　　陆机置若罔闻，陆云只好把他往里面挤，贴着身使劲，忽地背心一紧，陆云感觉他哥把他抱上了，还是一手过肩，一手插腋，手交错到背心，按得死牢死牢地抱。陆云僵了，他哥脸搁到他肩颈，一下一下地磨蹭，湿痒湿痒，还嘤嘤嗡嗡，陆云觉得自己不面红耳赤简直都不是个人。

　　“你犯相思了吗？”一字一字蹦出口问，他只能想到那天逮着司马颖情形，再接着那情形止不住地浮想联翩。

　　“我后悔来京，很想回吴郡。”陆云身上是熟悉气息，陆机就往颈口的暖里嗅。

　　陆云从浮想中回神，原来他哥是思乡，可也不是这么个思法，他嫌恶地拨走那鼻，才发现他哥一直叨叨这话，轻细嗡声不绝。

　　陆云怕他哥真作此想，洛阳富庶繁华，五光十色，他才刚上点道，不想回那寂寥的乡下地方。

　　于是铆起劲推他哥，凑耳边吼：“晚了，回不去了。”

　　“那不该来的，在江东，终老林泉，就一身清白了。”陆机还要挨陆云嗡嗡。

　　“你已经被玷污，清白不了了。”陆云无法，就挠他哥痒痒，挠得翻来覆去，终于卷被悻悻地睡去。

　　* * *

　　陆云却不敢睡，他哥这般迷迷糊糊，又是犯病征兆。果不其然，他窝脚边眯了会，就感到人身上起热，呼气急促，在不安地辗转。天寒地冻，陆云得使劲想他哥的好，才能冒寒去搬炭炉、端冰水，忍着困敷擦退热。还得忍着嫌恶，在肌肤相触时，灭掉脑里云雨连天的遐想。

　　但那云雨不放过他。陆云掀衣，手里尽是细滑泛红，有一点干涩，布巾过后变柔润温存，他从锁骨擦到前胸，忽被捉住手，惊得莫名地捂上眼。

　　半晌才指开一缝，看到他哥怔怔地坐起，眼神迷蒙地瞅他，那样地热，他像是被一种深和滚烫砸中，脸也被摸上，珍重地揉，陆机开口：“章度，能见到你，我不后悔了，本来是为见你，这样便已知足。”

　　陆云愣怔，是在叫谁，他哥不忍直视，但被扒着脸不得不看，就定睛只注视眼中，看出滚热的感觉，在眼底纷涌激荡着，想到陆机说的不后悔，是从吴郡来洛阳的事。

　　“知足，那你好好待在京，”陆云觉得可利用下，又灵光一闪，脱口而出，“让我能看到你。”

　　“待在京中，诸种行事，越来越身不由己，我怕你会恨我，不再信我。”说得迷糊却郑重，透了绵长的愁。

　　陆云还在回过味来的肉麻不已中，恍然大悟那章度就是成都王。可看他哥烧得眼目赤红，呼呼喘息，人也在不可抑制地颤抖，觉得再肉麻恶心，也得继续装下去。

　　抱上他哥，郑重允诺：“说过的，会始终信你。”

　　但陆机推开了，隔了点距离，道：“好，我终究是想，辅你成贤君圣主，死而后己。”

　　他觉得在火海中煎熬，被酸楚疼痛紧裹，一切都虚虚浮浮，只有眼前人影清楚，稳定不动，是沉甸甸的实质，他极力看，细细端详，那紧裹渐渐紧得窒息，他呼救不得，要扎挣着，把不能埋没的话说出来。

　　窗外风声凛冽，灯火如豆，陆云看他哥衣衫不整，陷在昏沉迷茫，却坐得肃重，有如岩间孤松，轩轩朗朗。他有些明白了，想得那么秽乱，真是冤枉他哥。

　　坐正毕竟费力，陆云在想怎么答，陆机已是昏沉得坐不住，陆云扶人躺下，摸摸有了汗渍，总算松下一口气。

　　* * *

　　天蒙蒙亮，陆云揉颈搓肩地爬起，探探他哥，睡得还安稳，腰酸背疼地打算来个回笼觉。门忽被撞开，潘岳一阵风似的闯进，自己关门，背抵上直喘气，喘得腰弯成弓，问陆云句：“他还在睡？”

　　“是烧一夜，累死我了，”陆云拍嘴打哈欠，哈欠无声，“轻点，吵醒我才懒得伺候。”

　　潘岳见陆机横卧安睡，脸红扑扑，滑到地叹气：“病得正好，起不来身更好，得看着他，别让出门。”

　　“我没力气看了，折腾一宿没睡，还得上值。”陆云没见这幸灾乐祸的，当然不答应他。

　　“嗯，那就交给我。”潘岳撑身起来，蹑手蹑脚搬地东西堵门。被陆云打手，问：“你俩被追杀吗？”

　　“放心，杀不死你哥的，死了我再陪个你，快歇你的去。”潘岳要赶人走，随口胡扯。

　　“我就这一个哥了，”陆云抽抽地答，想一个哥也懒得再管，托付道，“他要出汗，你就……就直接换身衣，别让着凉就行。”

　　“都同榻过，占不了他便宜，快走快走。”说着把陆云让出了门。

　　陆云不放心，仍回头嚷句：“还有，不许绊他。”

　　“嗯嗯。”潘岳自以为悄声悄气地堵好了门，回头见陆机睡得平静安然，忽生了点嫉妒，忐忑慌乱没处发泄，便曲起指刮人鼻头，对空嘘声：“士衡，你教教我，怎么病得稀里糊涂，烦忧皆忘呢？”

　　“我没稀里糊涂，大清早地来刮我，有何见教？ ”陆机忽睁开眼。

　　* * *

　　式乾殿朝会，晋帝被请出，冕旒加身，听黄门高声念太子手书。二十旒珠晃荡，他没在意阶下公卿紧绷的神情。

　　“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当入了之。中宫又宜速自了，不自了，吾当手了之。刻期两发，勿疑犹豫，皇天许当扫除患害，立道文为王，愿成，当三牲祠北君。”

　　黄门令董猛收纸，面君恭敬地解释：“太子之言，是让陛下和皇后自裁，不要挡他扫除患害，受命登位。”

　　贾后赤袍似朝霞，发间缀琼花玉胜：“太子欲反乱，积弩将军孟观领万人攻城门，董猛手中之书，就是太子图谋。”

　　“证物在此，太子反心已明，请陛下下诏废了他。”贾后未拜，站着居高临下说。

　　公卿阵阵骚动，敢骚不敢言，只张华最先站出：“废黜正嫡，乃国之大祸，自古以来，未有不至丧乱者。晋有天下日浅，才不过二世，正嫡失位，后世仿效，是争位无穷，祸乱不已。”

　　起兵事众目睽睽，手书明明白白，张华只能捡大道理说，但公卿无不认同，点头称是。

　　“太子是正嫡，已来争位，后世也仿效，那怎么办？”御座上的晋帝忽冒出一句。

　　“太子争位有疑，”裴頠出列，自去夺了董猛手上的纸，“此书如何得来，是否太子所写，要详查细查！”

　　“太子宴饮，醉后亲笔写，”贾后淡然，从袖中摔出一沓纸，“太子在东宫的习作，裴卿比对便知。”

　　裴頠只瞟过一眼，他知道是没什么好看的，又笃定道：“物死人活，要查证确实，这些书纸，必须找人对证，包括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