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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挚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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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已白,潘岳把灯灭了,坐在塌沿手足无措,感觉到陆机半撑起身,只得把人按住,按得手发抖,故作随意口气:“来看你的,听弟弟说你昨夜发热,既然病着,好生休息,别出门了。来来来,喝口水。”
说着拿碗现成的水,竖起来猛灌,把陆机泼得口鼻都是,衣襟也湿,呛得喘不过气来,身一阵颤。潘岳良心到底还在,惶急地去前抚后拍,陆机缓过劲,就闪身躲了开他,幽幽埋怨:“不是病得正好吗,是不还不够,还要呛死我。”
潘岳是有点这个意思,但眼看是呛不死的。见陆机薄薄湿衣贴胸,掀被下塌,大概是要换衣服,赶忙去拦:“你坐,是我对不住,要更衣吗,弟弟交待过,我来我来。”
作势即去扒衣,同样地猛,陆机真是怕了他,知道他心里藏事,必有所图,指不定又是绊大马趴之类。他有气无力被扒露肩,但一脚踹上,把过肩的衣给拢了回来。
“不敢劳你换。”揪襟口瑟缩着,自己拿衣去了。
潘岳看他像个怕欺凌的小儿女,把那里衣裹得紧紧,扒拉着筐箧翻,心想折腾他不出门还是能做到的。但总觉得不放心,陆机正背对着,一点防备都无,他目光所及,案上一砚台坚硬厚实,忍不住悄悄去顺上,猫着步过去对准人额头……
“不用你杀,我真快要死了。”陆机拽起个布巾捂住咳,咳得撕心裂肺,好歹把潘岳吓停了手。
潘岳做贼心虚,又愧疚痛惜,霎时呆愣,但半晌过去,贼心却还不死,怯怯去问:“你是要晕了吗?不省人事最好。”
陆机咳得无言以对,死都要给气活了,平息下来吼人:“卖友求荣,我晕了你要卖给谁。让我糟祸,有人定不会放过你。”
潘岳成失魂落魄了,跪倒在地,抽抽搭搭,拉陆机的手拭泪,忽见那布巾上殷红点点,又一阵大骇大恸,哭得落泪成雨:“士衡,不是要你死,是不想你死,你一定得没事,没事,不然那成都王会剐了我。”
陆机看他扶额抹泪,含情眼里涌流哀愁,就想起他写诔文场景,凄切之态,真有种如临其境的死生感。也在心里生出了怕,阵阵惊惧,但他得平静,他得临危不乱。
搀起潘岳:“你交待吧,不说我现在就剐了你。”
“你拿的太子手书,贾谧拿走,要呈上朝堂作证,证明那张反逆之辞是太子亲笔写。”潘岳无奈交待,“以防万一,贾谧要我找到你,守着你等候传唤。那反逆之言是我拟的,他们倒不敢透露,但你拿走手书,太子知道,东宫僚属看见,一旦事有不顺,指证起来,皇后和贾谧不定将祸水推到你身,说一切阴谋都是因你而起。”
陆机思索,潘岳不敢让他再病,小心给穿起衣,衣带抓牢:“去东宫赚太子,主意是我出的,真是馊啊,还是把你陷进去,所以,总而言之,你不能出去,不能去朝堂,等今日一过,皇后不定能平息局面,彻底掩盖此事。”
“我不去东宫要手书,贾谧也会让我在中书偷太子章表。而那场赐宴,则会让我伪写中书诏令,传唤太子。安仁,你主意,是想让我撇清干系吗?”陆机执他手问。
“嗯嗯,瞒不过你,我一人之欲,不该挟裹上你,被逼无奈,能少裹点就少点吧,”衣穿好,潘岳拿被子往陆机身上裹,一层又一层,“你不用委屈求全附会贾氏,你没我的落魄和不甘,你不该为这赔上性命。”
陆机被他裹成个球,动弹不得,潘岳还在一点点掖拢,好像这样就能补偿似的。陆机陷在暖意的包覆中,想说,这些跟你没有关系,是他自己为自己志愿赌上性命。
他不怕踏锋蹈刃,不惧魑魅魍魉,但潘岳还不行,弱质不堪这乱局里的捶打,他不能把更深的缠斗和盘说出。
“你是害我不浅,又蠢得要死,已然卷进,避得了吗,”陆机只剩个脸在外面,尴尬地发火,“别把我往死里卷,真被卷晕,今天就死定了。”
潘岳见陆机被他闹腾得够呛,脸红扑扑成了青白,赶紧放手,怕他又呛出血,哀戚万分把人一搂:“士衡,不要死,要我做什么,我定好好照做。”
“先走开,离我远远的,”陆机噗他贴上的脸,“然后去门下省,找你文吏孙秀,找不到便去阊阖门楼,我写封书,你带给他。”
“我跟那孙秀不对头,干嘛要找他。”潘岳不快。
陆机料他说话不算数,还是耐下心给解释道:“皇后废太子,是赵王图谋。太子已失势,下一步他要扳倒皇后,太子残兵即是最好的先锋。若我所料不差,赵王该在阊阖门收整残兵,而你,要使他们兵锋转向。”
“兵戈一起,朝堂瞩目的,就不再是反逆文书,”陆机推潘岳快走,又叮嘱声,“孙秀是赵王心腹,不只送信,以后你也得当心此人了。”
* * *
晨曦照亮一半屋脊,惊起夜宿的群鸦,嘎嘎聒噪,扑腾起黑翅,贴上墙沿明目张胆地飞走。真是没见城下张弓摆剑,在声响中一触即发的对峙。
金铁嘶鸣,太子惊醒,他被反手绑缚,摁在墙垛,两剑从背后压紧,冷风灌耳,他下意识吼声:“大胆。”
“殿下才是大胆。东宫宿卫无诏,擅自攻打门楼,请殿下命撤军,以免……”那门楼将又抽把剑架上,“玉石俱焚。”
太子完全醒了,想起昨夜一碗酒后,昏昏然,围在笙歌燕舞里,温软惬意。然而是皇后圈套,给他设了一个又一个,用防不胜防的最后一个,把他给箍死了。
太子咬牙欲碎:“中宫无耻倡妇,荼毒社稷,进去杀了她。”
楼下箭阵飞出,避开墙跺中央,纷砸向两侧城楼,城门撞击轰响。那门楼将已得令,手里剑往前狠压,等太子颈上的血淅沥沥,嘲下得意地喊:“一箭,我就杀一刀,主死,尔等皆为乱党,立斩,夷三族。”
“以下犯上,我夷你三族还差不多。”那门楼将剑被夺,人也被踹得滚地,灰土里爬挣起,见中书令裴頠目如岩电地盯着他,裴頠曾为中护军,自然认得,立马磕头如掏蒜,求饶不已。
裴頠给太子解绳,拜道:“殿下,众臣信你被诬枉,朝堂尚可辩驳,拥军攻城,是坐实反逆罪名,将声名尽失,前程皆败,”靠近耳低声,“正遂了害你的人所愿。”
太子思索,裴頠一跪:“式乾殿朝会,陛下和百官都在,道义可明,是非能辩,太子自证清白,才好免此灾厄。城下不过万人,城中已有防备,杀不进的,请殿下退军入宫,平息此事。”
裴頠朗声如玉石,忠义溢于言表。太子捂颈吃痛,望见挤向城墙的大军阵形已乱,只能闭眼挥手:“诸位退军吧。”
裴頠扶太子上肩舆,重重兵甲护卫入宫。他们没看到的是,城下的东宫兵刚转过身,就陷入了不听令的骚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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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起兵,是为除宫中奸恶,结果反被奸恶陷害。那裴頠是皇后的姻亲,骗走太子,肯定有去无回,我等都将成乱党,被斩首夷三族,不如就地反了。”太子召起的义兵中,有人大声高喊。
将军孟观犹疑一瞬,就有哨兵来报:“退不了了,赵王大军,截了退路,已经包围了我们。”
“太子果然是被骗,害太子者是皇后,进不了宫,就去攻贾谧家宅,为太子报仇。”有人喊声更高。
喊声有响应,义愤填膺的当先就走,碰到了赵王的包围。赵王遥见孟观将旗,立刻便让出条路,对兵士道:“诸位是义士,为国本痛惜,本王匡扶王室,助你们讨贼除奸。”
东宫兵浩浩荡荡奔赴,赵王拥孙秀到马上,臀间摇移,随着马背上下,叹声:“奇计,真妙,替我收了这万人。”
“不全是我,是有人相告,”孙秀断续声,“如此替殿下收得,嗯,痛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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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书不是我写,是有人乘我醉酒,伪造的,是皇后灌醉我,是她使人害我。”朝堂上,太子声嘶力竭,礼法也不顾了,走上玉阶狂扑向贾后。
“太子空口白话。你大军到城门,此书即是号召,你说醉得人事不知,写下的不就是真心所想吗?”贾后退一步,靠上御座,展纸向外。
太子抢出她手上另一纸:“皇后为何有我手书,这是我昨日才写的论,交给张少傅的习作,是皇后特意要来,照此仿写的吗? ”
张华愕然,他并没有要习作,他意识到了阴谋,这是突破口,就大胆站出:“殿下,臣并未要习作,此事诡异。”
在满殿又一阵哗然时,黄门令董猛惶急高声: “太子造反已成事实,东宫宿卫进城横行,攻杀公卿府邸,已攻进贾氏家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