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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议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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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起头来”
于是姜维看到,石阶上的稚气身影里,果然,是张清秀稚嫩的脸,细巧、柔白,眼周一圈,还染醉酒似的酡红。眉宇的忧急,眼里清透闪耀的光,就像遭过欺凌的,有如山头云雾的脆弱。
“派个这样的人?”哈哈大笑,“吴蜀相依数十年,看来要一道亡了。”
他想笑,十分好笑,哐当扔掉剑走出帐,恨不得把那张脸揉碎——如此,有家国沦丧拉人陪葬的得意,有穷途末路,还能找个倒霉蛋给狠狠羞辱的痛快。
“来瞧我窘境么?”手碰上人眼角的酡红,“吴使这幅尊容,好像也不亚于我,上这剑阁,被欺负哭了吧。”
“吴使陆机敬拜将军。”
来人只自顾自说,立身岿然,高举起旌节拜。风动衣袂,他用声清如罄的音调说。
姜维有些愕然,愕然收手。巍巍台阶上,这少年动了,一动,才看出,他如身后峭立的林木,冥冥孤高,坚毅而立,烈风难以撼动。
“是来结盟?”姜维失笑,玩味那眼侧的红,“晚了,蜀国已亡,我孤臣残将而已。”
他重甲在身,风尘满脸,须眉都像沾着重重的尘土。说着,手抹把脸面的粗糙,皲裂生痛,他想压在身的重任,究竟是抹不去。
蜀汉末年,丞相诸葛亮五出祁山,北伐中原,志未竞而身亡。他继其遗志,独掌大军,锲而不舍北伐。
——但兴亡难料。
二十余年,屡屡出兵,蜀人愁苦,终遭朝中排挤,退守剑阁。而魏国司马昭掌政,倾举国之力,使钟会、邓艾大军伐蜀。邓艾出其不意绕道阴平,已经势如破竹占了成都,蜀主投魏。
——眼下,孤军悬远,亡国余孽,十万勇士,去从不知。
“不晚。”
陆机顿半晌后,厉喝,抖起衣袖,掏出一卷简册。笃定举起的姿势,像那简重若千钧让人不能轻视。
“什么?”
姜维醒神,愕然成惊愕,这么果决的否定,怎么出自这种幼弱的酡颜?
不过那红,让他看得有些恍惚,浮出红的侧脸,玉石断面似的,温润却凌厉,还有种难以言喻的,被摧折的悲痛感。
“好,国书我收了,”心头一凛道,“劝我不降魏国,吴蜀联手?”
“将军看后再议。”陆机恭敬行礼。
姜维一眼扫完,就是封封平平无奇的国书,他浑不在意一卷,右手抓上,敲左手,绕人打量:
“书信我阅过,不过是些唇亡齿寒的说辞,吴蜀屡次战和,使臣不知拿这套讲了多少次,无非苟安图利,联盟求自存罢了。”
托人下颌摆动:“吴使只递国书,不会自己讲话?”
“鼎有三足,缺一而崩,道理本就如此。只是危机存亡之时,还需我等使臣奔走提醒,消仇解雠,协同帷幄,方可见得实效。”
姜维满意地笑一声,出乎意料,但也意料到:
“实效?坐看魏灭吾国,不动兵卒,待我困守孤城,才来逞口舌之利,让我坚守?”
揉捏那下颌使仰首,逼视:
“贵国这番算计,只怕是要鼎毁国亡了吧。”
“魏军奇袭之快,我荆州守将与将军一样,始料未及。而后国朝出师迟滞,也是奸小阻扰,朝中牵制,将军被排挤在此屯田,想必感同身受。”陆机几乎被掐上,但斩钉截铁毫不停顿。
“感同身受?”
“同是为国忠义之人,为报知遇恩、父老情,凭一腔赤诚行事。当年诸葛丞相,迎将军于天水,拔小吏而委重任,将军数年征战为蜀,不也正是,为全丞相未竟之业?”
陆机侧过身,酡红就被收敛,只剩了慷慨的沉沉声,余响袅袅的。沉声打上姜维,让他黯然、伤痛、也惊骇不已:
“未想吴使年少,竟如此知我底细。”
“将军抗魏多年,盛名天下,知此不难。在下还知,蜀主降令已下,将军此时进退维谷,难以抉择。降,辜负丞相恩泽,愧对毕生功业;不降,川蜀沦亡,险关虚设,魏军南北夹击,将军会孤军难敌。”
姜维退后两步,陆机就逼到了城门前:
“但将军身受重托,雄兵在手,心存兴复之志,誓死不愿降魏。”
夕霭扩散开,剑阁一片灰茫茫的,厚重山岩垒起的城门前,姜维忽觉,凝固似的浑沌被撕破:
月出山岗,一轮小小的皓月,不偏不倚地升到了这人身影之上。
“你知我苦痛如此。”对月喃喃说。
陆机又应声一拜:“在下有一良策,可解将军之困。”
“何策?”
姜维急切问出时,见人晕红的眼角,无缘无故一抽动,就有水珠渗出,不着痕迹地,让眼里水润的光,更闪烁不定了。
* * *
剑阁雄关,燎火冉冉。
火照不到的林荫里面,有人悄声笑:“他好像又哭了。”
说的人撸起袖,抬高手指,眯眼看过去,手指正重合上不远处的陆机。重合了,他再朝半空敲,像沾上那酡红里的湿,然后放舌尖舔,唇舌鼓动,跟咂摸滋味似的。
——是野兽对猎物,咬进口里,咀嚼再咀嚼的滋味。
“幼稚,”尝好味后,摸出个金柄竹扇摇,“老这么无故淌泪,看去就招人玩弄。”
“的确幼稚,才见面,就被主君你哄得言听计从。”
被称主君的人也挺幼稚,身量不高,少年形貌,一身锦绣夸张无比,空阔阔罩在身,繁复的云纹,衬出点不相宜的威严气。但他长得就是个嬉笑样,只是眉眼匀整,英挺的眉头,显出了一点点阴森。
他化名程章,装模作样扮成行商,用大船贩运布匹。虽战事连连,但江流上下从没阻隔,货运往来,正好掺和进灭蜀战事,也掺和进司马氏一统天下的大业。
改朝再即,司马氏子孙,不论长幼,无不蠢蠢欲动,他自然也不例外。
“谁让我一见到,就想玩他。”程章说着翘嘴角,对陆机动了的身影又笑。
“在西陵?”
身后的随从,名卢志,低眉俯首,也小僮样,恭敬地应和。
“是,灭蜀牵扯的,除了出兵的钟会邓艾,守剑阁的姜维,还有唇亡齿寒的东吴,”程章摇扇子,得意洋洋,“不在西陵碰到他,我都快忽略。”
“东吴会怎样?”
“千方百计扰乱蜀中,阻止灭蜀大军,顺流东下。”
他说时,衣袖滑落,像是嫌热,再撸高了袖,手指微曲,狰狞地抓向月下薄影:
“士衡就是来做这事,但他被我逮到,逮到他,想把他跟上面那帮,一道搅和,搅和得,让谁也得逞不了。”
手握成拳说,还像捏碎什么,狠狠转圈,而舌尖忽有点甜丝丝味。他眯缝的眼,也看得月下迷离——那不远处的身影,玲珑剔透,本身就像清越的光,在兵戟和燎火中摇曳动荡……
“不过,那般清秀,稚弱稚弱的,其实又不是,”改梦呓似的笑,“好生念念难忘?”
“所以山水迢迢,也要若即若离地,跟着他?”
“是哦,从西陵初见,就不想离开他,一步,也不想离开了。”
月影晃入山,程章得瞪大眼,静静凝望,才看得清陆机的衣影,青黛色,腰间高高束紧,下裳垂落曳地——隽秀,摇动,又在步履间,隐隐蕴着征战杀伐气。
——让他周身阵阵发紧,在山风里细颤起来。细颤着呲牙:“西陵酒肆,初见他就这样,念念难忘地,想一步不离毁了他。”
* * *
三天前,西陵。
西陵是白帝城,永安郡,三国鼎立的交界处,设郡筑城,交通要隘,商贾云集,街市繁华。
说是要隘,因为北通汉中、长安,南到巴蜀,东下江陵,再水路连上荆襄吴会。南北东西往来,都要到这里歇脚,故而酒肆又多又热闹。
有酒肆隐在群山,山里粗木修成,树皮都没剥,黑黝黝,粗犷地临着江流。酒肆高台临水,因为太早,熹微晨光里,并没有什么人。
但有人,扶着栏,对濛濛雾霭,迅疾的水流,在念诗,轻声顿挫,又抑扬缠绵的。
“整驾肃时命,杖策将远寻。饥食猛虎窟,寒栖野雀林。日归功未建,时往岁载阴。”
掩不住的豪气和凛然,好似峻山重渊,拦住了途径者步履。
“赶路吗?”程章没怎么上心地靠过去,“赶路还有闲情念诗?”
“心懔懔,无以言。”
那人转过身,是身白衣,被曦光照在背,他肩身并不宽实,还有些薄削,以至于这么一转身,人就卡在了光和阴影间。
在半明半暗的脸,端庄,长长眼梢,让眉眼显得细致,脆弱,又有种脆弱得濒临破裂的冷酷。
“你才多大,念这种悲怆调,一个人站在这,难不成真有什么‘时命’?”
程章脚被牵着走,到近前,发现这人只是稚气,眼里,是忧郁又有点怯怯的眼神,躲躲闪闪瞧着他。
“劝你走,这里不太平,蜀汉亡国,东吴西陵屯兵,眼看有场大战。你看,南来北往的人都少了不少。”不由自主地,怕他有危险。
“想到的,这里永安太守罗宪,固守城池,还没投降魏军,战事波及,迟早的事。”
“想到怎么不走?”
“如君言,有‘时命’。”
“值得冒性命之危?”
“入猛虎窟,野雀林,本就是这样使命。”
“佩服,我也不想走,在下行商,蜀亡断了我商路,不过就是死,我也想船入成都,弄出蜀锦。”
“蜀亡,于我家国,攸关生死。”
程章没想到是这样的话,脱口而出说,那人在说时,袍袖震动,白衣破空,划出纤柔的线,却显得那样锋利,恍若刀刃一般——
堪堪那时,他蓦地亢奋了,想使出招,缠上眼前的人,寸步不离他,把那锐气和锋利,一点不剩地拆回原本的跪弱里。
* * *
他名陆机,字士衡,是吴大将陆逊之孙,陆抗之子,他是江东大族、权贵之门,难怪举手投足,都那么克制、矜持、和礼敬。
乍看一派严整,但程章挨得太近,舟车同行了,就知道觉察到的稚气从哪儿来——这人总含悲带愁,异常地动情,动不动吟出诗,抚琴唱,眼里变得微微湿润。
褒斜道,从西陵到剑阁的山间栈道。山岩突兀,廊阁巍巍。歇脚时,陆机走向悬崖似的栈道边:
“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
程章翻出为了他一直背在身的琴,信手弹:“我知你。”
“蜀军主力在剑阁,你要出使那里,但魏军反应太快,大将钟会,已领兵对峙,要逼降姜维,”他说时,琴声铮铮高亢,“你想劝姜维不降,吴蜀联手?”
“但很难劝。”陆机点头,眼角又渗了水汽。
“是哦,刚才碰到的蜀臣,是递送诏书,成都的邓艾也迅速,拿蜀主降令,直接逼压姜维,他名义全丧,即便自己不想降,底下大概军心已乱。”
陆机便迟迟地转身,他持节仗印信,要斡旋蜀亡的危局:蜀不能亡,至少拖住魏军,扰乱魏军,让吴军能调兵西陵,阻挡攻势。
西陵吴蜀交界,江流险关,蜀汉亡国,于东吴而言,只能不惜一切地守住西陵。
——一直在心里反复念,却眼看危局越滚越大。
“若姜维十万精锐,投降魏军,他们会如虎添翼,乘胜之师,星奔电迈,顺江而下……”
“山高路远,吴师要救援不及,西陵堪忧,无险可守,下游基业也堪忧,”程章听过,一下打断,“看,我说知道你忧什么吧。”
他看着人笑,心里也在笑,笑人真情真性,所想所感,都没遮掩地表露无遗。看到陆机也被逗笑,端庄的脸,淡淡哀愁,紧抿嘴唇,浮出绝望似的冷笑,但眼中,又溢满——温存地期待自己的那种润泽。
“我想替你解忧。”对着润泽的水光说。
“你听我说,佐以琴,便已是。”
“不够,既结伴行,可不想见你一点愁苦,何况手头有点东西,正好助你。”
说得轻率、随意,但陆机莫名地相信,因为一路是如此,舟船食宿,程章悉数相帮了。也莫名地怀疑,这人自称商贾,见识和胆略,却远不是一般商贾能有——
江湖多奇士,只能这么感慨。使命艰难,也来不及多疑:“不想见我愁苦?”
“是啊,想见你笑,”程章诚恳地起身,声盖过轰轰而过的激流,“想见你春水破冰似的,那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