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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人在江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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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半斤烧刀子你要我们十五两银子?这酒你当是金子在卖的?”
“二位爷,我给您的这是打折以后的价钱,原价十六两呢。”店小二殷勤地将桌椅杯碟一气擦了——用的是同一块抹布,然后一双绿豆眼笑成了两根线,对顾惜朝和书童道,“这位爷,本店只收现银!”
“那我们不要了。”书童气恼异常,哼了一声。
“哎?这可不行,酒坛子是深埋在地窖,起出来拍了封印子酒香也散了,你让我卖谁去?”
“叫你们掌柜的过来,我要评理。”
“店小利薄,掌柜账房跑堂的,全我一人兼了,只厨房还有一个大师傅,请问二位爷还有什么吩咐。”
书童眼睛一眯,心生歹意,料想就是今天不付这酒钱又如何?人家一个瘦不拉几形如鼠辈的掌柜账房兼跑堂的,加上一个厨房做饭菜的,能奈他们何?于是他便向顾惜朝递了个眼色。
顾惜朝沉着脸,道:“给他钱。”
“公子?”书童为难。
顾惜朝眼一瞪,那书童只好一边为难,一边往包袱里掏出银子。
那掌柜账房兼跑堂的,收了银子,高高兴兴转身,边向厨房喊,“尤二,再来一盘花生米!”回头向顾惜朝一笑,“放心,免费赠送!绝对免费!”
顾惜朝没理他,端起酒杯,看着粗瓷器碗中价比黄金的炮打灯,直看出了神。
忽听屋外遥遥有人唱道:“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铜皮铁骨身,也怕来一刀。”那人晃着手上的马鞭子跨进门来,亮开嗓门吆喝,“高掌柜的,来一斤炮打灯,二两花生米,白切羊肉一斤现吃一斤打包。”
来者是一名剑客,浓眉大眼,身形高大,肩上挂一块熊皮,作边关上游民打扮,操的却是一口东京官话,瞧不出来历。
“哟,熟客!”姓高的掌柜点头哈腰迎上去,“这就给戚大侠上菜。”
戚少商手掌一抬,做了个阻挡的动作,“莫急,先说好了什么价,免你宰我一刀。”
“熟客嘛,给你打对折,三十两。”
“我去,熟客你也宰?”戚少商大眼圆睁。
“如今年月不好啊,门可罗雀,只好来一个宰一个。”
戚少商不屑,“我看你门口招牌,已经由旗亭酒肆改了龙门客栈,既然加盟了全国最大连锁酒店,总不至于砸人招牌?”
高掌柜:“那您可看走眼了,退出去再看看,是什么招牌?”
戚少商眉头一皱,身形一闪,一脚挂在桌腿,一脚抵住窗框,半身已经探出去,却见果然是“龙门客栈”无疑。
高掌柜知他没看清,爪子似的指头点一点,“瞅见没有,上头还有个字。”
原来龙飞凤舞四个大字上头,还龟缩着一个“望”字。
高掌柜:“离这里最近的龙门客栈五里地,天气好的时候你站这里就能看见人家的招牌,是以本店名为‘望龙门’。”
戚少商哭笑不得,“我瞧你是屋漏瓦碎门缝大,硬件设施跟不上,人家没同意你加盟,所以弄出这么个山寨货。”
“戚大侠,要相信山寨的力量!您说我黑心也罢,所谓生意心不黑,穷死鬼,亏亏亏;买卖人不精,袖底风,清清清。我也就是心黑,前头龙门客栈那可是开的黑店,犯事啦,影响恶劣。这不追三爷奉了皇命前去查探究竟,他后脚刚走,您前脚就跨进来了。要加快点脚程,没准儿你晚上还能碰到他。”
“追命也来了?”
“正是,昨夜歇在小店,今早就去龙门客栈了。”
戚少商沉吟道,“这下可要热闹了。”随即“啐”了一口,“旗亭酒肆就旗亭酒肆,下回来我还看见那糟心的店名,我就把你的招牌拆了,桌椅砸了。”
“戚大侠说笑。咱是生意人,自然怎么来钱怎么来,不像你们这些剑客啊书生啊,喜欢弹琴舞剑,追忆似水年华。您要体谅体谅咱们是不是?”高掌柜的擦完桌子,躬身道:“稍等,酒菜立时就来。要不您先跟坐那边那位公子叙叙旧?”
戚少商说着扭头看过去。
书童“噌”一声起立,一手已经按在剑柄上。
顾惜朝将他按下,冷笑:“我们装扮成这样,还被认了出来?”
高掌柜道:“那是顾公子的气场实在太强了,青衫遮不住,毕竟风流在。”
顾惜朝嘴角一扯,“我却不知道,我哪里风流了?”
“顾公子一表人才器宇不凡,自然有风流的资本。”
戚少商一脚踹过去,“少抢我台词,滚去取酒。”
这一脚不轻,亏得不带半分内力,高掌柜趔趔趄趄退下,留屋里几人大眼对小眼。
那书童吞了吞唾沫,低声道:“公子?”
“他不是来跟我寻仇的,你去外面看看马有没有草料,我们吃完好早些赶路。”
书童知道顾惜朝是要将他支开,未免意外,他本应留下,只是顾惜朝眼里只是盯着戚少商,戚少商眼里只盯着顾惜朝,一时难分难解,他要是纠缠下去,只怕要火上浇油。
待书童心事重重退下,戚顾二人展颜一笑,客客气气拱手一揖。
“听闻顾公子在清风书院做了教书先生,那可是全国举子争破了头皮想要挤进去的地方,有言道,‘入清风书院则等于一只脚入了翰林院’,佩服佩服。”
“在下才疏学浅,萌书院院长照顾,勉强寻个安身之地。”
戚少商一愣,“怎么顾惜朝也会得说自己才疏学浅了?”
顾惜朝嘴角一扯,“倒也不是,不过年岁渐长,又多出这么一项美德来。”
戚少商给说得噎了噎。
顾惜朝不动声色地客套下去:“大当家的如今在何处高就?”
“惭愧,这些年也没个稳定的工作。先是在六扇门里当差,以为吃皇粮滋润,却原来诸葛先生两袖清风,累得我们也捞不上油水,只好辞职不干了。”
“听说他过意不去,让你到风雨楼做楼主了,怎奈又得跳槽?”
“你是不知道,别人辞官经商,那是上上下下打点好了,我这个楼主,说好听了是京城黑白两道群龙之首,其实隔三差五的要让六扇门的差老爷们打打秋风。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一起探过案子,拿过江洋大盗,过了命的交情,抹不开面子推辞。是杨无邪先受不了,暗示我卷铺盖走人。我行走江湖那么多年,银子怎么来的又怎么去的,从来不考虑,见老八家里养了娃娃要为生计发愁,才不好意思赖下去了。之前到岭南游历,发现官窑里描花边的熟练工,月俸都赶得上知府老爷了,我倒是想去,可是没有一技傍身,终究落得个江湖飘零的结局。”
顾惜朝斜睨他,发现他一张熊皮下,团云纹的锦缎袍子,镶了宝石的铜钉封腰,连一双羊皮靴子都是上好的整料,哭的什么穷?反观自己,一身布衣,发簪子仍是木棍,不好意思之下,用一顶布帽遮着。听到戚少商哭穷,便讥嘲一声,“至于么?”
戚少商低头笑笑,“亏得如今大宋朝经济形势一片大好,钱银货物,往来频繁,我尚且还有一身功夫,由欠了神威镖局的情,就恬着一张脸前去谋了份差事。”
“原本神威镖局戚总镖头的名号竟是真的?”
“讹传!绝对是讹传!神威镖局仍然是姓高,这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充其量也就是个镖师,加上江湖上也算有点名头,给镖局充充场面。”
两人正说着话,酒菜这就上来了。
酒香四溢,白切羊肉上还冒着热气。
戚少商摸出一张银票递过去。
掌柜地笑着,却未接,“戚大侠忘了,本店只收现银。”
戚少商无奈,打开包袱掏摸起来,顾惜朝见他露了财,心中突然一阵狂怒,“尼玛我一个堂堂高等书院的先生,月俸还不如一个快递小哥。”
正当他一张俊脸面目狠毒时,书童自外面马厩回来,扬声道:“奇了怪……”
话音未落,却是一行人浩浩荡荡破门而入,为首一名彪形大汉见了戚顾二人,一惊一乍,喝道:“戚少商,你不是去了旗亭酒肆吗?”
“这里就是旗亭酒肆。”
大汉对着旁边一名手下就是一脚,“你这狗眼怎么没看清楚,说这里是龙门客栈?”
“我……”
大汉另一边的手下凑过来道:“大当家的,动手吗?”
他这话说得极轻,戚顾二人耳力再好,也没有听分明,然后这伙人打扮各异,又都抄了家伙在身侧,显然来着不善。
大汉喝道:“都走漏了风声,惊动了人,动手!当然!”
只听得“稀里哗啦”一声,厅堂里已经刀剑相向。
顾惜朝回头道:“你这趟押的是什么镖,一个人出门?”
戚少商搔搔头皮,“十万两白银,伙计们已经送到前面驿站了,我只是个断后的,钱不在我身上。”
“戚少商,你押的什么镖,你自己心里清楚!”大汉冷笑,吩咐左右,“把他拿下,抓活的!”
顾惜朝又道:“要我帮忙吗?”
“不用,你多年教书,疏于练武,要是伤了就不妙了。”
顾惜朝翻脸,“我顾惜朝文武全才,看不起我!”
“那好,你掩护,我先闪了。”戚少商说着,身形一晃,已经从窗口跳出去,落地有网,饶是他轻功极好,也差点着了道——差点。毕竟腥风血雨多少年,早就练就一身逃命的硬功夫,戚少商以剑点地,网兜是金丝软甲所制,制得住人,却卷不住逆水寒。
剑身如游龙出海,戚少商一跃,已经翻上了房顶,打一声唿哨,虚虚系扎的马缰松脱,那胭脂马颇有灵性,马蹄特特,就奔向院墙外。
戚少商跳到马背上,对着屋里扬声道:“顾惜朝,以后咱们两不相欠。”
马蹄声渐远,顾惜朝站在窗前看着他夺路狂奔逃命而去的样子,牙齿已经咬得咯咯直响。他拂袖回头,屋里众人顿时大眼对小眼,忽听得“啪”一声脆响,那大汉脸上已经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顾公子,是你说的,他必不会丢下你,趁着我们彼此相斗,他疏于防范,你就从背后下手。”
“啪!”紧跟着又是一声脆响,“我有说在这里动手吗?你院墙外面布置的什么破机关?”
“我……”
顾惜朝忍下胸中一口凌霄血,缓缓平顺呼吸。
残阳如血,顾惜朝坐在马背上给颠得七晕八素,一身青衣红的红,褐的褐,斑斑驳驳,满是血迹,终于到了一个拗口上,他体力不支,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一骑从垄下策出,朝着这边扬鞭而来,到得跟前,“吁——”一声喝住了马。
戚少商侧头看了看他,似乎挣扎纠结了一阵,这才把人扶到马背上放好。
前面石墙垛子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下一站,玉门关。
顾惜朝悠悠醒转时,发现自己在一间上好的客栈,戚少商正背对着他,在拧一条热毛巾。
“醒啦,亏得都是皮外伤,刀口也未粹毒,捡回一条命。”戚少商还是背着身子。
于是顾惜朝松了一口气,继续装睡。
第二日吃饱喝足,戚少商将他扶了,来到楼下厅堂里吃饭。
玉门关的客栈不比旗亭酒肆,往来商客络绎不绝,大家都在唧唧咕咕地各自说话,就显得两人不是特别显眼。
“喝酒吗?”戚少商问。
顾惜朝眉头一皱,“没见我一身的伤口,喝酒会发脓。”
“啧啧,你怎么还是跟以前一样,演戏就演戏了,真狠心在自己身上划两刀。我说,你怎么不干脆去了自己一条胳膊呢?”
顾惜朝眼睛一瞪,几乎就要跳起来。
戚少商连忙将他按回去,“伤都是真伤,我查探过了,莫动,莫动,别撕裂了伤口,虽不致命,也疼得紧。”
“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顾惜朝咬紧牙关。
“顾惜朝,你还当自己是当年那个顾兄弟,当我是那个缺心眼啊?不过我对别人,从来没缺过心眼,单是你……算了。总之我要提防着你,总能寻到蛛丝马迹。你一个教书先生,跑到关外来喝西北风,若不是被蔡京收买了,还能是什么原因?”
顾惜朝傲然道:“书院里开讲兵法,我多年不到边关游历,岂不是纸上谈兵?”
“我说你一个读书人,满脑子兵法,你怎么这么好战?”
顾惜朝舒出一口气,“谁说的,我崇尚自然,爱好和平。”
“我去,你以为你厉南星啊?”戚少商剥了伙计送上的盐水花生吃起来,边吃边道:“既然你已经跟到了这里,就知道我这趟走的是暗镖,明的是十万两钱银,实际上,是给西夏人带一个口信。”
顾惜朝笑了,“相爷说的果然没错,你妄图通敌叛国。”
“啪!”戚少商一拍桌子,“顾惜朝,别一口一个相爷的。早先傅宗书好赖还是你老丈人,不一样在你背后捅黑刀子,蔡京这老朽,你当他还能让你落着好?我劝你早早回头是岸,跟了我。”
顾惜朝扭头,不作声。
戚少商知道他这是心思活泛了,便手一指,“你看这里,哪些是宋人,哪些是契丹人,如今都分不清楚了,大家在一起做生意,一起吃饭,谁也不想打仗。蔡京想出的什么鬼点子,要让边关起事,他就好半推半就地回去继续做他的相爷。”
顾惜朝冷笑,“大当家的显然在京城安逸惯了,一想到塞外的罡风,就发憷。”
戚少商拉高了嗓门,“我是这样的人嘛,要是辽人先犯我大宋,我第一个提了剑冲出去跟人家干。只是古语有云,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兴亡之间,总还是不打仗的好,徭役、佃租,民不聊生,只为某些人一己之私,你怎的没有一点恻隐之心?”
顾惜朝翻白眼,“你以为我有?”
“好话说尽,你执迷不悟,我也没有办法。”
“戚少商,你这暗镖,我劫定了。”顾惜朝说到这里,笑得越发张狂,“我不怕告诉你,仗是打定了!”
“发你的春秋大梦。”
“我有把握这么说,是因为……”顾惜朝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突然厅堂里一齐静了下来,仿佛等他把话说出口。
人群中有使了眼色的,有望天的,有低头的,有发呆的,有惊慌失措以为暴露了行迹的。
这时候,戚少商清了清嗓子,打了个哈哈,“大家镇定,镇定!男人和男人在一起嘛,当然吹吹牛皮,聊聊国家大事,总不好商量晚上吃什么,多么琐碎,多么小家子气。”
旁边有人疑惑道:“男人和男人在一起不是聊女人吗?”
说话的是一个弱冠少年,他旁边的汉子在他头上敲了个爆栗子,喝骂,“就你,一天到晚只想着女人。”
跟着是一阵哄堂大笑。
戚少商恍惚想起当年初遇顾惜朝,弹琴舞剑之余,的确似乎是在聊女人,还聊得眉飞色舞。
顾惜朝则脸色一黑,拂袖而去。
戚少商回过神来,拔腿往外追去,“我说,我话还没说完呢,你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