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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二十 ...

  •   二十
      他们在兜圈子。
      这个想法在菲利克斯的脑海里慢慢地浮上来,好像从幽深的湖面飘起一具溺死者的尸体。按理说他们应该走最短的路,中央情报局在东欧,在维也纳有着无数的情报点,他们最应该走的路就是连夜搭火车到维也纳,然后通过外交途径发给他护照,让他直接通过柏林的越境管理处到达西柏林然后直抵西方。这是他的“叔叔”,贝切诺夫斯基的做法。但是他们现在却是在东西方势力范围的交界裂缝里钻,在甩一些所谓的“尾巴”。
      菲利克斯•贝切诺夫斯基拉紧了围巾,从列车蒙满尘土的玻璃窗看出去,外面初冬的风景好像是用棉球沾着碘酒在旧报纸上的涂鸦。他不懂捷克语,只能默然地跟在那个老家伙后面走,甚至不敢伸手拉拉他的手肘。
      这应该属于是排查,但在401学校里的教官并没有对他说起过这种做法。美国人当然不是傻子,他们会让中央情报局排查所有投向西方的,并不太出名的人,然后让联邦调查局在暗中调查那些所谓的名流。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像他这样,被一个高层干部拖着在危险之极的地方折腾。对于他而言,黑暗触手可及。(注,Darkness which may be felt,出自《旧约•出埃及记》)
      在这里,他只是个易耗品。苏联人会用各种方式来填补情报前线的缺口,从来都不缺十五岁的孩子,二十岁的大学毕业生愿意加入克格勃这个庞大的机构,像二战时期死守斯大林格勒的士兵那样用血肉之躯挡住向苏维埃飞来的子弹。在连黑面包都吃不饱的冻土上,克格勃的军官确实是一份体面的职业。
      他的面前是个老狐狸,小心不管任何用处。
      而舒米特博士——那个人的护照上就是这个名字——正坐在离他不远,但并不正对面的一张塑料椅子里。他看上去并不如证件所写的那么老,仍然像年轻人一样精力充沛。他似乎对这种艰难的熬鹰乐在其中。菲利克斯的心在抽紧,他想他或许已经暴露了,但对方仍然保留着这条鱼饵。他可以钓出来一个克格勃的行动小组,或者运气更好,那个小组的所有条线。
      他只能欺骗自己,或许美国人还什么都没有发现。这是一列慢车,从捷克开往民主德国的边境小城艾特米尔。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只能百无聊赖地听列车的轮圈和枕木上的钢轨接头互相碰撞的单调声音。
      另外还有咔哒咔哒的打字机声,他已经很熟悉了。那台象牙色的德文打字机,同它的主人一样沉默,稳固和牢靠。总是在他昏昏欲睡的时候开始工作,菲利克斯并不反感这种声音。他记得很明白,在莫斯科的那段时间他每个周末都会到那位老先生的家里去。同样是一台旧打字机,声音绵密得好像黄铜茶炊中的水在沸腾。
      远处地平线上浓云低低的压下来,好像被水泡涨了的茶叶末。

      “我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熬着,太烦了。”阿历克斯给自己点上了一支烟,却几乎立刻在窗台上按灭。他烟瘾不大,更多的时候只是把玩着那只纯钢打火机。“我都能感觉到那个小家伙不对劲,否则老头子不会放我们在这里转圈儿。”
      “可惜这里不是中非,也不是古巴——甭提在巴拿马那些人了,活儿干得糟糕之极。”比尔•默顿用手帕抹了抹鼻翼上渗出来的油光,在桌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列车晚点了,他们不得不同另外十几个在这个小站上车的乘客们一起等上另外的四个小时。
      他们不算是搭档,比尔•默顿是在驻华沙的大使馆里的在编职员。而亚历山大•弗雷德里希•舒尔维克则是一个飘荡在欧洲大陆上的影子。他没有合法的身份,只在一家奥地利投资银行里挂了个不领薪水的虚衔。他们只断断续续地合作过几次,在中东和中非。美利坚帝国正在从旧日法国的利益蛋糕上切割下大片肥厚的奶油,因此要对那些在法国和中立国银行里存着大堆金条的独裁者执行所谓“处决式”的暗杀。
      那里似乎永远是夏天,而那些倒了霉的所谓“皇帝”又如出一辙的喜欢拿破仑宫廷的豪华装饰。呢绒紧身无袖上衣,白色长袜和扑了粉的带卷假发。黝黑如同乌木的脸上扑着厚厚的白粉,用细碳条和胭脂画好的法式宫廷妆扮几分钟就会被赤道上的太阳晒成一滩烂泥,随着汗流向下冲出一道道的沟。让人觉得一阵阵的恶心。
      阿历克斯在这种场合经常会打扮成女性,他说女人——尤其是残疾少女和孕妇最为容易得到别人的同情,也更容易逃避森严的警卫盘查。比尔•默顿本来想笑,但是他看到那个细脚伶仃的家伙努力将自己塞进一件珠白色的连衣裙里之后他就不再感到好笑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干瘦,单薄的小姑娘,最多只有十五岁。不透明的蓝眼睛中目光含混,好像在太阳下暴晒过的游泳池水,纤细的脖子几乎顶不住庞大的乌木色假发发髻。阿历克斯弯下腰,在大腿上和背后绑上脊柱侧弯畸形矫正用的钢管。
      没有任何一个保安——尤其那还是个黑人——会把手伸到一个白人女孩的裙子底下。虽然那里藏着一把装了消音器的□□曲尺手枪。
      那天他们干得很顺利,虽然所谓的皇帝登基周年庆典看上去更像是一场闹剧。现场甚至不允许轮椅进入,他不得不抱着阿历克斯在大太阳之下站了两个多小时。名义上是抱着自己有小儿麻痹症的小妹妹,他们顺利地穿过了四条警卫线。幸而这场闹剧有一个很不坏的结尾,那个裹在丝绸礼服里的皱巴巴的老黑鬼在走向他的宫殿时,一颗水银开花子弹从观礼贵宾的坐席中飞来,正好将他的脑袋炸成了一个烂掉的西瓜。
      当天那整个城市都在找“一个黑色头发的白衣女人”,在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阿历克斯正坐在街边的小酒馆里打开第二瓶可口可乐,笑得眼角满是泪。
      现在在这里没有可口可乐,也没有符合美军后勤规定的“热乎的饭,冰凉的水”。红茶被集体供销社的女职员煮了整整一天,早就退化成了带一点浅黄色的白开水。比尔•默顿抖开一条发灰的棉质手绢,里面是刚从车站供销社买来的两个夹肉面包。他自己抓起一个,将另一个沿着桌边推过去。阿历克斯皱着眉头用指尖戳了戳面包松软浮肿的表皮,没有动它。
      “车来了。”他向铁轨的尽头看过去,却只有其他的更多铁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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