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饭三顿

23、谁的责任

　　云璟神色黯然地跪在官道旁，茫然若失地望着远处两道扬起的尘土。曾忐忑中设想了许多种情况，被官兵发现扭送官府，被云浩一怒之下打得动弹不得，被押回云家受审……就是没想到云浩会抛下他独自离去。

　　宗政擎仓随着云浩一起，总能找到就近的官府护送他回宫，他现在不追究自己在擂台上当众劫持他，想必回去也不会为难云浩。自己逃过了一顿打，又可以无拘无束地活动，手中有了青龙山庄的银钱，纵使一路游山玩水，拈花惹草也无人管束，可是心里面却空空地不自在。

　　自从一直照料自己的总管蓝非过世，云璟便受到了云浩的关爱。虽然几年之间未曾从云浩哪里感受到过多浓的父爱，但却在云浩陪他练功的这些日子，将缺失的那部分对蓝非的孺慕之情渐渐转移到了云浩身上，已经习惯了由云浩代替蓝非督促他、指导他、照顾他。虽然云浩作为族长公务繁忙，不似蓝非一般心细如发，面面俱到，但时不时流露出的关切之情却引着他靠向云浩的肩膀，找到了安全感。

　　云璟苦笑，自己还是奢望了。纵使是被家法痛责，也是父亲关爱自己，怕自己走上邪途。可是自己又凭什么认为父亲一定要关心自己呢？除了小时候娘还活着的时候一丝朦朦胧胧的记忆，父亲很少真正关心过自己。山庄庄主当了几年，父亲从来没有发现过，如果不是山庄出事，自己也许还过着在城里是衙内，在城外是庄主的日子。

　　父亲从来在意的只是云家的声望，逼自己学云家武艺，是为了在大会上为云家争得荣耀；约束自己的言行，是为了给外人展示云家人良好的教养；但现在父亲没有理由会收留一个敢于绑架未来的皇帝，有可能会引发朝廷对云家猜忌的逆子。如果昨天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也许父亲还会维持着对自己的关爱，而却是自己，亲手击碎了这个美丽的泡沫。云璟哀哀地伏在路旁黄土上，万分愧疚悔恨。

　　几日辗转，云璟回到了青龙山庄。

　　聚义殿中，云璟黑着仍然淤肿的脸，一言不发地坐在交椅上，威严地扫视着下面肃立的各分堂堂主。若是平日，堂主们在年幼的云璟面前很有体面，可以端坐在椅子上啜着茶水说话。但此刻看到云璟摆出的庄主排场和不善的脸色，谁也不敢惹火烧身。

　　啪地一声，茶碗重重磕在案桌上，云璟喝问：“说，这是谁做的主。刺杀太子这么大的事，居然连我这个做庄主的都瞒过去了，你们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几位堂主诧异地对视一眼，目光锁定在云璟左手边的洛容脸上。云璟循着众人的目光看向洛容，眼神中冰冷的杀气刺得洛容一个激灵。“嗯？看来总管大人新上任，就有如此魄力举全山庄之力冒天下之大不韪刺杀太子了？风老爷子、师父、和蓝叔都没这个胆量，莫非你有什么特别之术更胜过他们？”

　　洛容跪倒在青石砖上，扬起头回应给云璟一个自信坦然的眼神，丝毫没有被云璟充满威胁的话震慑住。规规矩矩地回答：“回禀庄主，此事是蓝总管在世的时候制定的，属下接管总管一职的时候按例延续，行动前庄主也曾亲自签发。”

　　“岂有此理！”云璟怒道：“既然我签发的，为什么我没有看到？”

　　洛容的脸腾地红了，仿佛是受到了极大地委屈，辩解道：“庄主，庄里重要文件都有存档，调出来庄主查看过后便知属下没有欺瞒庄主。属下纵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擅自做主，妄图取代庄主行事。”

　　“拿来我看。”云璟不肯相信。蓝非推翻朝廷拥立自己的宏伟构想他很清楚，但是从来没有对自己提过具体的行动方案。洛容上任只有短短两个月，经由自己签过的文件屈指可数，怎么会根本不知情。

　　堂主们在短暂的空闲之间，仔细观察了一下云璟的脸，更为诧异了，趁着云璟喝茶，站在后面的几个人窃窃私语。

　　“不是听说跳到江里去了没有受伤吗？怎么脸肿成这个样子了？”

　　“不清楚，从安城回来的探马说跳下去之前还好好的，但前几日庄主从水里出来好像就是这副样子了。”

　　“大概是在水里和人缠斗的时候受的伤吧。”

　　“不像，这伤像是巴掌打的，还打了很多下。宫中侍卫和云家护院什么时候用巴掌打人了？就是没有武器也是用拳啊。”

　　“就是，况且宫中的人下手一向狠毒，庄主能被打到居然还没有被俘虏，不可能。莫非是太子或是云浩打的？”

　　“说不通。既然能轻松擒获他们，凭什么乖乖把脸伸过去挨打？”

　　谈论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个人借助前面的人遮挡着，慢慢弯下腰，脑袋凑得越来越近。

　　“这伤有没有可能是被水流拍的？”

　　“噗——”云璟一口茶水喝呛了。内力深厚，听觉就会异常敏锐。虽然说话的人都把声音压在嗓子里，但云璟仍然能清清楚楚听见这段对话。猜测他被追兵、太子或是父亲打都还靠谱，但以自己的水性，被水流拍伤……简直太侮辱人了。

　　云璟放下茶杯，冷冷地对下面开着小会的人说：“这是什么规矩，是不是该请刑堂的人来维持一下秩序？议论打探庄主的行踪，对庄主不敬，这是什么罪过各位不会不知道吧？还是看轻尘年幼，有意轻慢？”

　　众人刹那间噤声。虽然云璟一向尊重他们，但不表示会在气头上也容忍他们。为了几句八卦被当众剥光了打板子，实在是不值得。

　　云璟终于耳根清净了，思索揭穿洛容之后如何惩治他。

　　一份折页的册子递到了云璟手里，洛容依旧跪在了青砖上，眼里带了一丝得色。云璟翻开青色硬质册面，工楷书写的《总管继任事务明细》之中，明确书写了将蓝非所制定的多项计划按原方案执行，其中就包括了屠龙大会中刺杀宗政擎仓这一项。而册页的最后，是云璟很熟悉的亲笔签名，“风轻尘”三个龙飞凤舞的字彰显了一切。

　　云璟尴尬。现在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脸，在旁人眼里，云璟真的看过并且同意过整件事，但是实际情况是，当时山庄被朝廷大军扫荡，遗留问题太多，根本不容他一件一件亲自过问。并且又被云浩关在家里，难得与洛容见面。蓝非刚刚去世，云璟一向习惯于听从蓝非的决断，对蓝非没有丝毫怀疑，更不会认真审查。

　　云璟讪讪地笑了笑，堂主们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让云璟浑身不自在。蓝非在世的时候处处维护云璟的权威，从来不曾让他当众出过丑，甚至很少直接面对堂主一层，只需要和蓝非交流，而由蓝非来管理堂主，下达命令。

　　一心因为山庄中出了逆臣而气愤，却没想到问题的根源是自己。一心想着怎样如何将幕后的黑手揪出惩治，在山庄中树立庄主威信，却没有预料到自己的疏忽大意才导致了庄众无辜受累，山庄名誉受损。一心要对破坏父亲和自己亲情的人杀无赦，却没想到真正将父亲置于险地的罪魁祸首是自己。多么可笑，原来自己的一番救兄弟于危难，拔父亲于魔掌的苦心，其实是自作自受。

　　云璟的心如刀割一般，想起父亲纵马离开时的冰冷决绝的表情，无情地抽在他拽着缰绳的手上的马鞭，悔恨欲绝。

　　洛容仍笔直地跪着等他的回应。云璟叹了口气：“起来吧，是我错怪你了。”又失神地对站着的堂主们说：“都散了吧，都散了……”

　　小可随着云璟从后殿出去，云璟一路快行向山顶走，小可跟着有些吃力。云璟推开那扇熟悉的院门，院子已经被收拾利落，恢复了往日风子阳在时的古朴厚重。

　　云璟默默蹲在院中的老槐树下，修长的食指在树干上划出几道平行的深而长的缺口，木屑簌簌落下。过了一会儿，右手拳头猛捶树干，却没有用一丝内力，树干纹丝不动，云璟的手指却被划得鲜血淋漓。

　　小可被云璟自残的行为吓到了，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云璟如此失态的时候。懦懦地上前劝道：“庄主……”

　　“走！”云璟怒喝，“滚出去”。小可赶紧退到院外，却在掩门的一刻看到云璟的泪水滴滴嗒嗒落在土地上。

　　没有了小可，云璟头抵着老树失声痛哭。他没有想到蓝非瞒着自己曾经制定下了如此惊世骇俗的规划，更懊恼自己为什么根本没有能力像个真正的庄主一般，举重若轻地指挥整个山庄，而只能在风平浪静的时候安享庄主的权利，却无法在决定性的时候履行庄主的职责。

　　师父在时，每次被师父责打过后都会躲在树后偷偷地哭，师父离去之后，每次在蓝叔那里受了委屈也会跑到树后发泄情绪。但是不管他闯了多大的祸，挨了多重的打，不管师父和蓝叔气成什么样子，到了第二天，两个人又如前一般慈爱，心中不留任何芥蒂。

　　然而师父和蓝叔都不在了，偌大的山庄却要担在自己肩膀上，一个不慎，父亲就会有丧命的危险，云家可能受到自己的牵连，山庄可能被武林唾弃、被官府剿灭，朝野上下可能天翻地覆。山庄中，没有人再会如师傅一般将他按在膝头痛责，没有人会如蓝叔一般疾言厉色似乎不顾上下属关系教训他，但是也永远没有人能挡在他面前，替他面对，替他决断。

　　还是一样的痛哭，不同的是哭过之后，还要继续担起担子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