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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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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悦
隔几天妙悟忽然又有书子递来,吓我一大跳,幸好不是药方,只是老和尚自招摇山得了消息,说冬葵总算找着了,抡着根哭丧棒,将自己老家底下捶出个大山洞,一声不吭地躲起来,清修了。
确然是个讨喜的消息,不过老和尚在底下还添了一笔。
“药性甚慢,贵在恒久。”苍玉念毕,略微哆嗦着合上信,笑得同我一般零落。
我实在扛不住那个销魂蚀骨的药味,开始偷偷地变些戏法。
比方听见脚步声,我闭起眼睛去装睡;比方药碗端到眼跟前,我说太烫了须搁着凉一凉。
苍玉也忙,顶多嘟哝一句麻烦,便搁下碗自顾自出去了。
我听见他走远,悄没声息地拿过来,再悄没声息地挪到窗户边上,手腕一转,哗啦,倒个罄尽。
大抵强筋健骨的药,少喝几碗也碍不了事。
只是这么一天一回滚烫烫地浇下去,害得外头一簇绿油油的书带草,跟着蔫下去了。
苍玉站在床边坏笑一句:“你没睡着的时候眼睛会眨。”
我脸红,继续闭着眼睛背过身。
他笑笑,掩上门出去。
我爬起来做个鬼脸,照旧端过药碗朝窗外倒。
只听着那声响不太对劲,没有往日的利落,我想也没想便伸手一撩,却撩着一条湿漉漉的袖子。
我心下奇怪,用力一扯,冷不防扯出个大活人来。
景岚一袭白衣站在窗外,半个身子都湿了。
我愣愣地:“这碗忒大。”话一出口觉得怪,便添了一句长的,“这个药,增数甲子功力。”
他似乎一怔,随即笑了:“却不是用泼的。”
算起来,这还是我头一回见着他笑,嘴角简简单单地弯起,带着细长的眉目都舒展开来,似一朵缓缓绽放的白玉兰,十分宁和。
可是我却骇异万分,紧紧盯住那条浸透了药汁的袖子,看是不是纹了诸如星星月亮的物什。毕竟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倘若传说中那柄绝尘剑也呼啦一下变出来,可绝然不是个玩笑话。
削铁如泥,我是一下也担待不起。
我正提心吊胆着,他却一挥袖子,直接从我手中收了回去。
我斟酌良久,惴惴然道:“我还是给您晾一晾罢,免得污了神器。”
景岚还是微微笑着:“不想喝,就歇了罢。”另一手轻轻拂过,那袭素袍复光洁如初。
果然晌午时分,苍玉便两手空空地晃过来了。
整日我都有些心不在焉,苍玉同我说话,我只应着很好很好,乃至错把他一只胳膊当作瓷枕,扯着半天不放,只觉得十分凉快。
原来他也是会笑的啊。
苍玉戳我脑门:“想什么呢。”
待我回过神来,已掐得他一片通红。
我搓手:“眼花了,眼花了。”
苍玉歪着脑袋,倒不甚介意:“不碍事,本上仙一向大方,让你沾些灵气也好。”
他自然不是什么上仙,只能算个散仙,不入真流的,不过祖上根基甚好,乃是凤凰一族里最有名望的一支,修为自然比旁的高出许多。
其实苍玉作为丹穴山当今族王唯一的嫡玄孙,按说早该成婚生子,然后飞升得道,做个正儿八经的上等天仙,哪怕他再没出息,略走一走门路,也能稳稳当当混个上等仙职。只可惜他运道诡谲,莫说婚事磕磕绊绊,每每满了千年,待要飞升时,总被旁的事体耽搁,头疼脑热,天灾人祸,甚至朱雀族大战都撞上了,一直拖拖拖,便拖延到如今。
按他自己的话说:“本上仙三回飞升,老天皆蒙了眼睛,半点面子不给。”
其实我见他成日笑不唧儿地,也并不是十分上心,想是思疚崖的日子过得太舒心,渐渐地磨灭些雄心壮志了。
按月份来算,如今已入了秋,天气却日渐转暖,甚至思花林里的夹竹桃树着了花,虽只是几个娇羞的包骨朵儿,色彩也并不艳丽,星星点点地缀着,倒可爱得紧。
天界不同尘世,并无酷暑寒冬,风霜雨雪,全赖当家的仙君布施,所以踏月阁日日阴冷,此处却温暖如春,不同脾性的主子,自然养不出同样的风水。
大概是没正经吃药的缘故,我晚了好几天才下地,七老八十也似,走得一步三颠。
苍玉搀我一把,竟搀出些许感慨:“悦悦你初来时,捏着就一把碎骨头,连着躺了个把月,啧啧,却躺出不少斤两。”
悦悦是新起的名字。
苍玉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本凡间的册子,硬是张罗着要给我起个名字。
那册子不厚,说是载了不少风花雪月的好句子,诸多青衣美名皆自此择用。我虽不是窈窕美人,也顺手点了一个,苍玉低头一看:“是个‘悦’字,唔,心悦君兮君不知。”摇头晃脑,念得极有韵味。
我听了连连摆手:“这个不好,不吉利,我要换一个。”
苍玉不解:“怎么不吉利?”
我说:“贺琴不是叫踏月么?我才不跟他用同一个。”
苍玉哈哈大笑:“原来你这么怕他。”
我说:“翻个页儿,我再点一回。”
苍玉却比划道:“这不是同一个字,踏月是月亮的月,你看这个‘悦’,竖心旁,取个高兴、喜欢的意思,再吉利没有的了,”合上册子,一锤定音,“就这个罢,悦悦。”
我说他不过,又觉得叠字叫着嗲气,定要加个狼字。
苍玉噎住:“你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个狼精?”想了想又道,“也好,悦郎悦郎,郎君的郎,也不难听。”
说归说,他还是成日悦悦长悦悦短地,叫得十分欢畅。
苍玉在另一头又喊:“悦悦啊,南院日头不错,过来晒晒罢。”
我踉踉跄跄地走着,随口应了一声,忽然心口没来由地一抽,险些扑倒在地。
方才虽只痛了一下,却明明白白地,同念起剜心咒来一个痛法,仿佛被人拿刀子狠狠戳着。
剜心咒剜心咒,借着封印,将心千刀万剐,无数煎熬,封印是贺琴所下,也就只他一人能制我于此。
贺琴那张如花的笑靥又开始在眼前转啊转:“小妖精,你过来,过来。”
我趴在地上,朝下猛磕脑袋,咚咚咚!方才甩掉魔头那张脸。
他不是在祷过山修养么,难道这么快回来了?
我脑门子阵阵发凉,也不敢再多想,只哆嗦着爬起来,手脚并用地朝前走,被人从旁搀住:“小心,这树有毒。”
我回过神,见是景岚,原来自己方才迷迷瞪瞪地,竟一路走到思花林里来了。
他单手搀起我:“能走么?”
我嗯了一声,脚下还是不住地打战。
景岚便没有放开,另一手扬起,堪堪挪开边上一排夹竹桃,撇出一条蜿蜒小径来,“留心叶子。”
我点点头,由他扶着,颤颤巍巍地出了思花林,忽然听见身后一声吼:“左护法留步——!”
这一吼颇不简单,透着浑厚内力,生生吼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境界来,吼得我也清明多了。
我转过头,远远地看到一个黑影,转瞬间就窜到眼跟前,惊得差点叫出声:来人蓬发披肩,面色青赤,生得千沟万壑,再配一口尖利獠牙,娘诶,分明是个夜叉。
景岚却淡淡地笑了:“贪狼,多日不见。”
叫贪狼的家伙便也眯起眼睛大笑,声音同打雷也似,轰隆隆地十分嘹亮:“听说天尊近日赦了两位护法的罪,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眼角朝我瞟过来,整个面孔挤作青灰的一团,“哟,这一位是?”
景岚便作个引荐:“悦郎,北斗宫贪狼。”
两个狼字,我听着十分亲切。
贪狼便问我:“这位妹妹看着面生,敢问在何处当差?”
我惶惶然道:“踏月阁。”
贪狼闻言大笑:“啊哈哈,原来是同僚!”一根黑乎乎的棍子不知打哪儿横过来,“幸会!幸会!”
我不禁向后一缩,才看清是他一条胳膊。
景岚不动声色地侧身挡过:“此来可有要事?”
“哦!”贪狼一拍脑门,朗声道,“属下是替丹穴山来送帖子的,下个月初一,老夫人做寿,定要请您去一趟。”伸手往怀里一掏,倏然变了脸色,“属下办事卤莽!请帖怕是丢在半路了。”
景岚道:“许是没带在身上,不要紧。”
贪狼怒道:“方才走得急,撞到一个小鬼差,定是叫那东西顺走了。”越说越大声,气得两眼血红,“竟敢在本爷爷眼下玩花样!”
我心说也是,这鬼差要么贼胆包天,要么没长眼睛。
景岚道:“既是老夫人设的宴,我与苍玉同去便是,也不用什么帖子。”
贪狼却仍吹胡子瞪眼地:“气杀,气杀!苍玉人呢?”抬头又暴喝一声,“苍玉——!”
声音颇为雄壮地荡了好几个来回,却没听着回应。
贪狼便也只好稍稍收敛了声势,抱拳道:“斗姆殿下个月恰轮着属下当值,丹穴山怕是也去不了了,届时只遣人送个薄礼,改日再来找他罢。”
景岚颔首道:“我会转告苍玉。”
我也很想知道苍玉去哪里了,方才还听见他嚷嚷,我也还有事问他。可惜腿脚不便利,这地方又不太熟,只好在房里巴巴地候他上门。
我关了窗户,一直候到三更半夜,窗外一个黑影嗖地闪过。
我压着嗓子喊:“早啊。”
隔了片刻,黑影果然闪回来,蹲在窗外:“还没睡?”
我说:“进来说话。”
那家伙顿一顿,掀了窗户,直接翻身进来,点上松明:“有事么?”倒是一气呵成。
我掏出藏了很久的一封书子:“你帮我看看。”
今日心口这离奇的一痛,我才想起有这么个东西,便是那只雪鸮送来给贺琴的,许能探出些端倪。只是我没料到那东西竟这么不经藏,收了个把月,都快裂成片儿了,皱巴巴地十分零落,掏得我好一阵窘迫。
苍玉皱着眉头念:“提头来见,”又小心翼翼地翻过来瞧,“哪儿跟哪儿啊。”
我说:“你拿给景岚罢,他问起过,也许清楚。”
我也毫无头绪,这四个字听着来势汹汹杀气腾腾,再配上言简意赅的一滴血,谁有胆子写这么个东西给贺琴?倒像是魔头与别人说的。
我便岔开话题,同他提了一笔白日来访的那位贪狼仙君。
“贪狼啊,”苍玉合上书子,笑得异常粲然,“你不用怕,他面貌凶顽,心地却是良善的,同我高祖奶奶也交好。”
我倒不是怕他,只是不习惯他那么个火爆脾气。
苍玉便零零碎碎地将这段曲折旧事说与我听。说这贪狼仙君原来也是景岚手下的一员猛将,年纪轻轻地位列仙班,将将要提拔到三清天上去,某趟下界却不太留神,狠狠地动了一把情思,甚至私定了终身,改了凡人的命盘,轰轰烈烈地闹到天尊那里,白纸黑字定了罪名。如今虽说已彻底断了念想,也再提不上品阶,只在北斗宫里做个星君。
苍玉道:“各人自有各人命,神仙也一样。贪狼做事一根筋,生生断了自己前程,倒也成全一段佳话。”
我想起贪狼星君那一副慑人面孔,难以置信地:“看不出啊。”
苍玉道:“要升到最高的三清天,便动不得情思,所以我族历来皆是成婚再飞升,最高也只登到四梵天。”
我感触颇深:“可见要有大出息,便得做得大牺牲。”
苍玉长长打个哈欠:“早点睡吧,明日我教你认字。”
我点点头。可这个时辰,其实也不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