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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16、披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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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惜朝看罢信,转过身来,将纸笺递过去,却在戚少商伸手来接时,又故意扬了扬,“你想好了,看了这信,我们必得下山。”
戚少商的手停在空中,眼睛却是看着顾惜朝,“你已经看过了,你下山么?”
“我……要在山上等一等。”
“那我随你一道等。”
“你确定?”唇角一勾,俊美的教主大人笑得好不邪恶。
戚少商将信笺抢过来揉成一团,随手一抛,悠悠然道:“天上一日,人间一年,我见各分舵的消息不断呈到你跟前,你眉头也不眨一下,想来还未到十万火急的时刻,这些年南征北战着实疲累了,能逍遥时且逍遥吧。”
顾惜朝剑眉一扬,“天上一日,人间何止一年。黄天荡一役后,皇帝还都临安府,方小侯爷终于坐不住了,南军发兵沿海,将皇帝堵死在海上;北军直逼秀州府,韩将军疲败之军,如何能挡。不过,他还是败了。”
戚少商笑,“你竟然提都未向我提起,真沉得住气。可别说顾公子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又参了一脚。”
顾惜朝“噗嗤”一笑,“这次倒是没有,很奇怪的,冷眼看着,心如止水。”
“难得难得。”
“你不想问我是谁平的乱么?”
“当日苗刘兵变时,方应看就在伺机而动,当时无情往来奔走寻找小侯爷那位义父。后来两方多生嫌隙,小侯爷将无情绑了去,想来定是他里应外合,施了妙计化解了朝廷的危机。”
“你猜的倒也八九不离十。若不是无情策反了米公公,又在中军大帐内接连诸杀了方应看两员阵前猛将,大军也不至于乱了方寸,被驻军江阴的岳鹏举杀了个措手不及。想不到,那位翩翩公子狠起来,倒也当真无情。”
“这么有趣的事,你竟也不告诉我。今日却要我看这信笺,难道还有比这更有趣的?”戚少商心中一凛,笑容僵在脸上,立刻上前两步抄起地上的纸团展开,只扫了一眼,立时跳起三尺高。他也顾不得那送信来的小厮尚未退下,一把将顾惜朝揽进怀里深深吻了下去。
顾惜朝一惊,怒火冲天,还没来得及推他,戚少商已先一步退开,两个人皆是气喘吁吁。
“我先行一步,保重!”说完,头也不回大踏步地冲向殿外。
顾惜朝惊魂未定,要好半天才意识到他已经走远了,回过头时,见送信的小厮目瞪口呆看着自己,一接触到教主大人的目光,他双膝一抖软倒在地上,头一沉,冷汗只如雨下。
“你怕什么?”
“小的……小的……”
顾惜朝走到他跟前,那小厮只觉头顶一道黑影挡住了外间的光,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只闭了眼嚷道:“小的什么也没看见……教主饶命!”
“看见又如何?”顾惜朝冷哼一声,一甩袖子踱出殿外,长长的栈道上,只有九现神龙施展轻功往山下飞奔的背影,已经远得看不清楚。当年逃命都逃得那么好看,此时健步如飞,身型更如苍龙入海,萧疏,霸气,决绝,势如破竹。
身后的小厮憋了好半天,才感觉到头顶的阴云已经散去,他战战兢兢回过头来,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命的同时,看到立在台阶上袍袖飘摇卷发飞扬的教主大人,不由疑惑起来。皆道他曾是杀人如麻的魔头,翻手为云覆手雨之间,千万条人命刹那间血肉横飞,逼宫造反甚至成为他教主之路上的垫脚石。可是青衫磊落的布衣书生,连一双手都白皙纤长,怎么会握着这许多的血债呢?
信笺落在台阶上,被风一吹,打着卷又往栏杆外飞出,上面只短短一行字——
金人十万大军压境,前锋营已达日照山下。
日照山再往前,便是当年宋辽边境潼关以西最重要的军事哨卡密云堡,密云、腾云、连云三山十峰二十六寨,不日便要被铁蹄踏成平地。烽烟四起,战火燎原,乱世的江湖,外敌并非内乱,谁可独善其身呢?
顾惜朝缓缓步下台阶,九现神龙的反映并不出乎他的意料,事实上他若撕了那信笺说我从此与你隐居在这里,他才真要大吃一惊吧。
山下青山叠嶂,然而他已经看到了边关升腾的狼烟,轻盈舞动的衣袍下是他几乎包裹不住的噬血而躁动的乱世之心。
白衣的亲兵弓着身一路穿堂过殿小跑进来,见到门口随伺笔墨的阿笑,惊惶之色已溢于言表。倒是小小孩童面色镇定,喝道:“毛毛躁躁地做什么,天塌下来不成?”
那亲兵望进去,只见教中除了一个下落不明的护教右使方乘风,其余各堂各门十二阁三十六路已济济一堂等在厅内。
萧旭见玉玲珑翘起一条腿在那里摆弄小龛内的蚕蛹,正玩得不亦乐乎,忍不住道:“今日招我们来,是要下山了么?”
玉玲珑“哼”一声,“这些天开始,倒冷落了书房内那架古琴,阅毕各地传来的战报,闲下来的时间都在拨弄三弦。白虎堂的人平日里都在练兵,与他能说到一块儿,把我们叫来做什么?”
递送军情的小厮向几位堂主一躬身,也不敢耽搁,听到内室通传之声响过,急忙掀了珠帘进去。
又一个残阳如血,日头烧红了半边天际,暖阁窗前,青衣尽染流云诸色,斜倚榻上的身影看过去,竟是偏紫色了。
“禀教主,富平之战四十万铁甲尽灭于金人铁蹄之下,完颜宗弼率精骑两万一路南下,拔营催寨,锐不可挡。”
白虎堂诸将听了皆是一震,转头去看教主大人。
顾惜朝指尖轻泻出流光,面上仍不动声色,似乎只陶醉在三弦的琴音之中,半晌方冷冷笑道:“四十万?打个对折怕是都没有,不过五路大军十八万步骑,朝廷借足关内五年民赋,实力较之金人已大大占了上风。可惜主帅轻敌冒进,本就壁垒不固,破绽良多,又选在利于金人铁骑冲锋的富平决战,战败后溃逃无序,推委责任,滥杀部将,使军心惊悸,叛逃投敌者无数。”说到这里,只不住地摇首,突然又道,“连云寨也被踏为平地了吧?”
“戚少商带余部五千轻骑曾与乌鲁、折合军遭遇,突围出凤翔山后便下落不明,如今……生死未卜。”
顾惜朝反复拨弄着一个音调,沉吟道:“赵哲、张忠、乔泽以战败之罪被斩于军前,环庆路将领慕容洮叛投西夏,泾原路将领张中彦、李彦琪叛降金军,如今宋军仅守住阶、成、岷、洮、凤州,及凤翔府的和尚原、陇州的方山原。和尚原居大散关之东,乃金军入蜀第一道关隘,与仙人关共分蜀之险要,自原以南,则入川路散;失此原,大宋则无蜀,金人势必克之。”
他起身将琴挂到墙上,整了整衣袖,“传我教令,白虎堂左路三千铁骑即日开赴大散关外。另七千弟子严阵以待固守沿途各哨卡。”
座下各路守将得令,躬身领命退出内室。
顾惜朝步出内室,见教中各路人马已经来齐,玉玲珑一双葱白样的手轻抚着小龛,似笑非笑瞧着他,漫声道:“教主有何吩咐?”
顾惜朝向着萧旭一拱手,“请萧堂主急调五百精兵,随我轻装简行,收归富平退下来的散兵溃勇。如今金人南北两路奔赴和尚原而去,若待会师,这一仗就不好打了。”
玉玲珑“噗嗤”一笑,“教主,如今没得了朝廷出兵之令,贸然用兵,怕是又被扣上谋逆之罪。我教这剩下的家底,这些年来因着教主英明好不容易殷实一些,如今怕是又要败个精光喽。”
“玉堂主,山河失尽,我教何来家底可言?如今救川蜀于危亡之中,朝廷若要怪罪,我顾惜朝舍得一身剐,身先士卒,必不言悔。”
他的语气惯是心平气和,声势力度却不容质疑,厅内顿时呼啦啦跪了一地,山呼之声震得屋宇雷动——“但凭教主号令!”
玉玲珑银牙一咬,终于也慢慢跪下来。
顾惜朝将教内外兵马调动,粮草筹运一一吩咐下去,又交代了他亲临和尚原后若逢遭不测该如何善后。不出一柱香的功夫,已经事无巨细统统安排妥当,最后只留了一个玉玲珑在厅内。他似乎想了一想,终于道:“玉师父,此战若胜了,你可还愿陪我去贺兰山上牧马驭鹰?”
玉玲珑叹了口气,“其实我心里早就不怨你了,只是……总得找点事做吧。”
说完,施施然退下。
萧旭听了这话,有点摸不着头脑,正发着愣,耳旁只觉劲风一扫,青色的衣摆已经掠过身侧,顾惜朝如今的轻功靠着上乘内力催发,以臻出神入化之境,萧旭紧紧跟上,到了殿外,挥手招来亲信命他选五百名身手了得的教中弟子,跟随教主即刻出发。
几十里地外,西风马场旌旗飘扬,铁蹄隆隆,养兵千日,现在到了一朝用兵之时。萧旭跟在年轻的教主身后,看着他飞扬在风里的满头青丝,不禁发出微微的感叹——这个人,穷其一生,终于等到了他想要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