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替罪羊 ...
-
1.
赵澈从水房接了杯热水,一路揣在怀里捂到了教室,嘬了一口嘶啦啦地烫舌头,敞开盖子放在课桌角想等晾凉了再喝,徐徐的水汽升腾出水面,附着在旁边用书夹竖起来的辅导书书皮上,汇集成一绺缓缓流到了桌面。
“八班找六个男生到楼下教务室领寒假作业。”一个男生在八班门口探了个头说完就溜了。
文班里的男生本来就少,这会课间,教室里的男生左看看右瞧瞧,勉强凑够五六个,没有办法偷懒,也就都陆陆续续不愿意地走出了教室朝楼下教务室走。
教务室外面拍了长长的人龙,按班级来,八班排在最后面,一溜人倚靠在墙上,像在医院等待排号,枯燥无聊乏味甚至还有点焦急。
前面的班一个个抱着一摞崭新的书本经过,刚开始的时候闻到新书那种纸的墨香会感觉好闻,闻时间长了,并且越来越靠近教务室门口,更加浓郁的纸墨味道反倒让人感到反胃和恶心,甚至还有纸张受潮后一种臭臭的味道。
吴昊实在是等烦了,拿指甲抠鼓起来的墙皮,脚往前挪一步,手就往前移一步的位置,得亏是不停在换位置,否则盯死一个地方抠非得给他抠出个窟窿来。
“八班人进!”
一个女老师在里面提高了声音发出尖锐难听的招呼声。
“八班文科对吧!高三就你们一个文班,不用分也不用数,都是你们的。”她指着靠墙那一排方方正正的几摞书,“语数外,政史地,每人一科,每人一摞。”
往楼梯下走的时候整好六个人,走到半截一个人溜号,几个人一字排开,差了一个人,赵澈排在最后,看着右手边没人搬的一摞地理书册,只好摞到了自己的那份上。
有点吃力,赵澈想快走两步赶紧把书搬到教室,还没出教务室的门口,一面“墙”就撞了过来,赵澈一下子被弹倒在地上,怀里抱着的书也散落了一地。
这面“墙”是一个将近二百来斤的胖子,肚子上的肉把羽绒服撑得圆圆滚滚,没留一丝的缝隙和空挡,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被撞倒在地上赵澈,又把眼神轻飘飘地移开说:“老师,我们班英语差一本。”
吴昊看这个胖子目中无人一脸嚣张的样子就想上去扇他两个大耳刮子,但目测是肯定打不过,可看到赵澈被撞在地上满心的不乐意,撂下书上前说:“干嘛呢?撞人了不会道歉,张嘴光吃饭用的。”
吴昊固然不是善茬,狠起表情来一脸的不好惹也不是盖的,胖子眼神还是飘忽了一下,但没说一句话,一股要打起来的架势像闷在干柴里的火,眼看这把火就要烧起来了,从门外进来个人。
“校长好校长好!”女老师迎上去一脸顺服恭维。
“这个清点工作要认真落实,登记在册啊!”
“那是那是!”
校长眼睛定在栽倒在地的赵澈和散落的书本,也不问什么情况,就说:“怎么不拾掇拾掇,上课都五分钟了,赶紧把该搬的书都搬回去,该上课上课!”
吴昊和那个胖子对视了一眼,像是一种示威,不管怎么样气势上不能输!
吴昊把赵澈搀起身来,帮他把书都拾掇起来,一大半都摞在了自己的那份上,看也没看赵澈一眼径直走出了教务室。
2.
赵澈的课桌位置靠着走廊窗户,吴昊搬着书经过窗户的一瞬间往里瞥了一眼,是语文课,全班人低着头好像在默写古诗词,他瞅见赵澈后桌的眼镜在往水瓶里倒着什么白色粉末,又看见她桌子上那两截磨圆了头的粉笔,知道了那是什么末子。
吴昊把书放在讲台上面走回了座位,陆陆续续有人开始交默写小条,眼镜用默写小条稍微裹了一下水瓶往讲台上走,起身走两步就顺势把水瓶放到了赵澈的桌角,那竟然是赵澈的杯子!
吴昊都想几个箭步上去撤她丫的了,盯了赵澈一节课看他没拿杯子喝水才忍了下来。
铃声一响,赵澈就拿起杯子掀开瓶盖想喝上一大口,他早就渴了,再加上搬书这么一折腾,更加口干舌燥。
“别喝!”吴昊一把就拦住了赵澈拿起水瓶的手。
“干什么?”赵澈看是吴昊,一脸的不耐烦。
“你看看水里有什么?”
赵澈一眼看神经病的表情看向吴昊,半信半疑地拧开了水瓶盖子,眼睛往里一瞧,本该透亮的白水竟然悬浮着肉眼可见的白-粉渣子。
“你有意思么?”赵澈皱着眉头以为是吴昊干的。
“你傻啊,要我干的我还告给你?”
赵澈被自己的脑回路蠢到了三秒,问:“那你怎么知道的?”
“那你就要问她了。”吴昊看向眼镜。
眼镜一下就慌了,但还是故作镇定地说:“啊?我?”
吴昊食指关节抹了下鼻子,“得了,别装了,我都看见了,装个什么劲!”
眼镜马上就表现出一副可怜兮兮的委屈样子,可立马就被吴昊给打断了。
“别来那一套,看见没?”吴昊指着房角的摄像头,“现在是高科技时代,高清的!要不放出来看看?”
眼镜惺惺作态的意图被吴昊拆穿,眼瞅着没了翻盘的可能,立马转换成一副仇恨的眼神。
“为什么这么做?”赵澈问。
“我不就是没给你讲题嘛!我就是气不过,怎么我就非得给你讲啊?”
“哎我说你这人听话会不会抓重点?你不给讲拉倒,那你凭什么说那些糟烬人的话,说你你爱听啊?”
“那是实话,他脸上的疤就是恶心,恶心!”
赵澈脸上的疤是自己弄的,自己一直不好意思正面看他的脸,听到别人尽说些个难听的话,心里自然不好受。
“那天是我吼的你,你哭也是我弄的,你想报复找我,粉笔末往我杯子里倒,你往他杯子里倒干啥?”
“我不就是倒了点粉笔末么?又死不了人,你们至于这样么?”
吴昊听了这句话立马就炸毛了,“死不了人?死不了人你喝,都给我喝了!剩一口我弄死你丫的!”
吴昊夺过赵澈手里的水瓶就往眼镜面前怼,眼镜一下把水瓶掀翻在地,吴昊算是彻底火了,但她终究是个女的,打不行,骂不过,吴昊盯着眼镜的脸,一下勾过了她的近视镜。
眼镜没了近视镜立刻就慌了神,向吴昊的手里抓去,可惜抓了两下都只抓了个影子。
这么说吧,这种肉眼能看见一圈一圈圆棱的眼镜,起码有1000多度,1000度什么概念,她三米前站了个东西,只能知道有个东西,根本就看不清是人还是牲口,所以说,这个度数的人没了近视镜就几乎和瞎子没了什么区别。
“昊哥,给我!”
“好嘞!”吴昊一个三分球的姿势就从教室的这边传到了教室的那一头。
“接着!”
“我我我,还有我!”
“……”
近视镜被当成篮球在教室里抛了几个来回,班里一大半的人都参与了进去,并且玩得热火朝天,班级里一片锣鼓喧天的场面,男生女生的大笑震耳欲聋。
“啪”的一声,全班的喧闹像是被按了消音键。
“我……没接住!”
眼镜根本就看不清他们把近视镜传来传去的场景,但这句话一传到她的耳朵里,哇的一声就哭了,手摸着一溜桌子沿跑出了教室。
3.
放学路上,吴昊追上赵澈的自行车和他并排骑,本来不指望他说谢谢,但自己为他出了这口恶气,总该说点什么。
赵澈余光看见跟上来的吴昊,继续往前骑,但意识到他是故意跟着自己的,缓缓放慢了速度,“下次别这样,不好。”
“她活该,有什么不好的!”
“就这样吧,不要把事情搞大了,这样对你对我都不好。”赵澈说完就快蹬了两下拐进了另一条街。
这在吴昊的意料之内,他知道赵澈对自己的抵触不能立刻彻底消除,他只希望赵澈能通过自己所做的一切,慢慢地抵消心里对自己的厌恶。
福祸相依,吴昊本以为自己揭发了眼镜的恶行,算是一桩为门除害的好事,结果第二天就招来了祸水。
早读,班里的人刚做起,就由教室前门走进来个中年妇女,后面跟着老胡。
中年妇女站到讲台上,面色镇定,环视了一下教室里的所有人,语气平和地问:“阿姨问一下,昨天这个近视镜是谁摔碎的?”
她从包里面拿出的那个近视镜正是眼镜的,那么他应该是眼镜的母亲。
“昨天晚上回家没了近视镜,她不小心被车撞到了,阿姨就是问一下,这个近视镜是谁摔坏的,还是,谁都有份?”
所有人都噤了声,没有人回答,眼镜她妈的微笑有点发假,穿透着每个人慌张的内心。
“是吴昊。”
所有人朝声音发出的人看去,是黎光明。
“我们昨天都看见了,是吴昊抢了近视镜。”黎光明一脸义正言辞。
“吴昊?”中年妇女不知道是谁。
“他。”黎光明朝吴昊指去。
眼镜她妈见吴昊没有反驳,更没有其他人抗议,穿过两排桌子之间的空隙走到吴昊的面前,冷下刚才虚假热情的微笑,停了两秒,一个巴掌狠狠地甩在了吴昊的脸上,声音清脆得在教室里回响。
吴昊没想到她会突然给自己这么一下,耳朵嗡嗡作响,半天缓不过神来。
“她被撞断了腿,现在躺在病床上,如果她醒不过来,我要你偿命。”
眼镜她妈双手狠狠地掐住吴昊的脖子,吴昊被刚才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扇得神志混沌,这会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想挣脱,可脖子像被死死上了枷锁根本就挣脱不开。
全班人都看傻了,没谁敢上前阻拦。
“冷静!冷静!”老胡拽过了挟制住吴昊的眼镜她妈,眼睛扫了一下坐在教室里的人,目光锁定,手一指,“你!成天跟在吴昊屁股后边,昨天到底是不是他干的?”
他软糯糯地站起身来,心里知道,要是说是,就是冤枉了吴昊,班里谁没参加?要说不是,那就是站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寡不敌众啊,再说自个也参加了,眼镜要真醒不过来,难不成自己也得给她去偿命?脑子里的弦急速转动,学着黎明义正言辞的口气说:
“是!”
紧接着不知道从哪传来一声“是吴昊”,紧接着有人附和,两声,三声,十声,最后嘈杂地连成一片。
吴昊脑袋的眩晕已经缓了过来,但听到这么一声句句指责自己的话,一个个指责自己的人,脑浆子就好像搅成了一锅浆糊,想辩解,有满肚子的话,又不知从何说起。
吴昊的小姑被叫到学校,一众主任领导,包括老胡都在场,准备了一场“审判”。
吴昊讲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最后主任领导们商讨一致判定问题出在吴昊,所有责任由吴昊承担。
所有的主人领导离开后,老胡拍了拍吴昊的肩膀,低声叹气说:“相比那些学习好的学生,老师更喜欢你的性格,不让你退学,是我最后能争取到的了。”
事实上问题不止出在吴昊身上,而是出在一群人身上,但学校根本无法交出真正的罪魁祸首,因为那是整整一个班级!当所有人同统一口径,不是真相也会成为真相。学校就会寻找一个替罪羊,去承担“真相”造成的全部后果,这样就把对学校声誉的损害处理到了最小化。
那真相呢?从来都没有真相,人数够多,就能伪造真相。谁又会在乎真相!只有受害者才会。
4.
一路上小姑走在前面,吴昊跟在后面,蔫头耷脑的像是没了魂的假木傀儡。
小姑进门就锁进了门栓,转过头看着吴昊,问:“那个女人扇你哪了?”
吴昊没脸说,隐隐低下头,像个闯了祸落魄致极的小孩子,小姑看见他右脸上已经消退但依旧能看见的浅浅掌印,一个巴掌补了上去,愤恨地说:“你糊涂!”
这一巴掌让吴昊没有半点愤怒,有的只是愈加强烈的自责和惭愧,小姑从来都没有真正生过这么大的气,平时顶多拧着自己的耳朵,拿扫帚抡自己的后背,可每次都在嬉皮中挣脱,但这次,不同。
“你有没有看见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们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你的身上,你成了牺牲品!但是我们不能反抗,不能辩解,只能认罪!”
“小姑我错了。”
“你确实错了,你这么做,对不起你爸!”
“你别提他!”
小姑决口不再提,用手摸了摸吴昊的脸,红色的掌印又深了几分,散发着微微的热。
小姑气的根本就不是吴昊胡作妄为,而是犯了这种连辩解都不能,只有吃哑巴亏的错,屎盆子全都扣在了自家人的身上,却还要俯腰道谢别人的宽宏大量与“不杀之恩”,这种感觉直叫人恶心!
“走,去医院!”小姑说。
小姑准备了钱,在半路的商店买了一箱核桃乳和一兜水果,两人朝医院赶去。
找到了眼镜的病房,小姑透过门窗往里看,还没醒,她妈陪在病床旁边拧着热水盆里的毛巾。
“你跟在我后面。”小姑对吴昊说。
进了门,眼镜她妈先是愣了一下,看见身后跟着的吴昊,便反应了过来。
“你好,我是吴昊的小姑。”小姑礼貌地得了招呼,把核桃乳和水果放在了地上。
眼镜她妈往吴昊的身后探脖子瞧了瞧,一脸颐指气使的表情说:“这么大的事,他家长怎么没来?”
小姑没去理她的话茬,拉开拉链棉服拉链从里衬取出一沓钱,满脸诚恳地递上前去,“这件事情是吴昊的错……”
“当然是他的错,要不然我闺女就不会躺在这里。”她一说起这茬就哭啼啼地抹起眼泪来。
小姑看了看躺在床上的眼镜,被车撞断的腿打了石膏用绷带裹着,脸色很差,看起来的确叫人心疼。
小姑捋了下眼镜耳边的碎头发,把攥在手里的钱放到台柜上说:“医药费我们会出。”
“当然要你们出,你们要负全责。”她指着吴昊的脸,“我闺女要是醒不过来,我绝对不要你好过。”
小姑一把掰下她指着吴昊的手,问:“你昨天扇他了?”
“他该扇!”眼镜她妈愤恨地说。
小姑抡起手一个巴掌就甩了过去,她刚才哭啼啼挤出的眼泪都在半空中转了个一百八十度才落到了地上。
“你打我?”她捂着半边脸的眼神中除了莫大的疑惑,还有慢慢升腾起来的怒火。
“对!扇的就是你,不多不少。”小姑起身不紧不慢地拉上棉服拉链,“他该扇,也轮不到你,我们可以花费一切的医药费用,但是你扇了我侄子巴掌,就凭这一条,我就能把你送进监狱。”
“我要你……我要你日子不安宁,不叫你好过。”她狰狞着毒妇般的面孔。
“该承担的我们半点不推卸,你最好消停点,最好不要再到学校找我侄子的麻烦,别到最后得不到半点好处还惹得一身不愉快。”
眼镜她妈被噎得气结,小姑拉着吴昊走出了医院,下楼梯的时候,吴昊能感觉到她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医院门口都是煎饼摊子,小姑摸了摸吴昊的后脑勺,问:“饿了吧?小姑去买煎饼。”
寒风凛凛,医院的门卫引导着进进出出的车辆避开路面的冰,小姑攥着装在纸袋里的煎饼,热得烫手。
“走吧!”
吴昊跟在小姑身后,发现她的个头矮矮小小的,可明明在两三年,她还可以俯手摸吴昊的头,可现在,她只能使劲仰头才能看到吴昊垂下来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