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精诊所》celiacici

182、王母的心脏

　　方从虞渊灵识里挣脱出来的褚凰，眼见着轩辕剑的剑锋自王母胸口贯入，透背而出。一滴血，如琥珀般凝结在剑锋，倒影出他不顾一切扑来的狼狈。
　　若是自始至终如此癫狂就好了。从前懵懂，信了王母乃西华至妙之气，不死不灭。直到眼睁睁见着她祭于天柱，堕于人间，方知她唯有神性，并无凡心，不过是天地道法中的一环。
　　而他褚凰，在西王母眼中，也不过是天地间的一粒沙石。犯了大忌，她劝他悔过，只是出于神俯视众生的悲悯。六界崩塌，郑家人借助人类共同意识联结的信仰，捕获了西王母的灵体，将其禁锢于“天问”，令她为人间秩序劳作，延续现世五十载，她也默许了这般的恩将仇报。既如此，褚凰便要与天一搏，将这些被神眷顾的天子骄子踏入泥尘，来“报答”上天的厚此薄彼。
　　瀑布般倾泻而下的霞光中，悬浮于天际的凤凰尸体像丰厚的陪葬。点缀其间的四瓣红花，是褚凰于昆仑，用自己的血喂养出的上古结草。他曾将它们赠与佤族，来庇佑鲛人饲养的这些鹰犬。可如今它们也成了叛军，认祖归宗，听从花妖的命令来阻挠他。除此之外，自以为是的人、神、妖，都和这些结草一般，将命运交错在一处，教他低头才发现，处心积虑设计的因果，都拧成了一股，缠绕住他自己的手脚，想要绊倒他在螳臂当车的命途中。
　　褚凰的掌心终于触到那白瓷般的肌肤时，轩辕剑业已抽离，五刑残杀之气自王母胸口喷涌而出。先是浓重的黑，再是晕开的青，死气笼罩了整个天际，瞬间侵吞了凤凰一族的尸体，也侵蚀着缠绕逆转盘的节草藤蔓。
　　逆转盘震颤起来，像是有自己的意识，想要借机挣脱。红花在这变故中一朵朵凋谢，可枯黄的藤蔓依旧坚韧，麻绳般缠绕着逆转盘，丝毫不肯松懈。
　　褚凰被扑面而来的五刑残杀之气包裹，只觉着灵体像被百鬼噬咬，骨髓被敲打着吮吸着，一寸寸的疼痛，不留余地地钉入五脏六腑，沸腾在血液中。
　　隔着喷涌的青黑抬眼望去，西王母依旧倒挂于天际，半阖着眼。生长到腰际的青丝飘散于空中，如流水中的绢丝。她柔和、平静的神情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近在咫尺的，是胸口裂着一个巨大而狰狞的血洞，透过血洞，依稀能窥见一团光亮，那是先前被吞噬的人类共同意识，五刑残杀之气并未能炼化它。
　　与此同时，一青一白两条身影，忍受着五刑残杀之气的灼烧，一头扎入王母剖开的胸口，以蛇尾缠绕住那团光亮，企图将它托出。
　　半透明的玉手，托着执剑的胡萧萧再次伸过来，要接那光亮在掌心，引回狐族宝地。
　　然而下一瞬，楼白雅和楼青锦的身后忽然落下了一滴水，那滴水是从另一个空间垂直滴落到此处的，以它为中心，涟漪荡开几圈化为一面镜。
　　“小心！”胡萧萧虽已力竭，但还是榨出最后一丝灵力，催动轩辕剑刺向镜中，然而，在剑锋触到镜子的刹那，又听了一滴水声，一面如出一辙的镜展开在胡萧萧的背后。
　　剑锋自眼前的镜中刺入，从背后的镜中刺出，瞬间贯穿了女娇半透明的身形。
　　幸而一柄长枪飞过来将轩辕剑打偏些许，剑锋才没有继续刺入胡萧萧的背。
　　胡萧萧慌忙退后，收回驱剑之力，就见楚言出现在他身旁，接枪在手道：“没事吧？”
　　胡萧萧摇头，而女娇的虚影已被轩辕剑全然打散，飘飘荡荡再难聚形的灵气，下一瞬，全都被吸入了裹挟褚凰的那一团青黑中。
　　“不好！”楚言划开手臂飞溅出鲜血在银枪上，前后一送，碎裂了两面同时出现在他们左右的镜。
　　然而只这刹那功夫，褚凰已借着女娇的九尾神力化解了缠绕他的五刑残杀之气，身形化为火凤，直扑向人首蛇身的楼白雅和楼青锦。尖锐的鸟喙与利爪，划出一道道金光，然而一青一白的身影虽受了五刑残杀之气的侵蚀，处于劣势，却寸步不离那团光亮，不断游走，盘旋，与褚凰缠斗。
　　胡萧萧咬着牙挥动轩辕剑想加入战局，却被楚言一把拉住，示意他抬头。
　　胡萧萧这才发现，逆转盘正在向上方的云气迅速飞去，那云端似孕育着什么，电闪雷鸣好大的动静。而捆绑着逆转盘上下两片的枯萎的结草都已被褚凰的蓝焰魔火灼烧得焦黑、绷得纤细，几要断裂。
　　楚言掷出沾血的银枪，胡萧萧会意，咬紧牙关一跃而起，踩着银枪借力冲向逆转盘。可逆转盘越是靠近那古怪的七彩云气越是像被强大的磁力吸引，只一眨眼，就已冲入云端。
　　刺眼的光芒刹那迸发，流光溢彩的云气像游动的丝绸，天际传来接二连三沉闷的雷声，随即云气消散，如莲花瓣的九重山盛开在焰火中。那永不熄灭的火光，映照得宫殿的九门如烧着了一般。
　　枯萎的结草刹那间尽数断裂，逆转盘上片的铜盘吸附在了九重山的中央，下片的铜盘又分裂成两块四方的棋盘，错过一个直角，重叠出的八角分别指向八个方向。
　　整个昆仑都在逆转盘的驱动下，逆时针旋转起来，像是上了发条的机括。八道宫门的匾额上，各自浮现了“伤”、“休”、“景”、“开”、“杜”、“生”、“惊”、“死”这入木三分的八字，只第九道宫门上仍旧留白。
　　逆转盘上包罗万象的天干地支，以金色铭文再现于四周，铸成坚不可摧的结界。而逆转盘底部的镜，映照出企图接近的胡萧萧原本的模样，就此将他打回原形，轩辕剑也跟着坠落，幸而被一道青光接住了。
　　镜中，同时映照出了王母倒挂于天际的身影，自镜面生长出建木，与王母的脊骨相接，接引她回归昆仑。
　　王母的半身渐渐向镜中收缩，胸口的伤也迅速愈合。
　　骤然狭窄的裂口，使得楼白雅和楼青锦被挤压得毫无回旋余地，而褚凰仍旧不放过他们。
　　“快出来！”楚言横着银枪撑开伤口，膨胀的新生的皮肉却已爬上了银枪，要连同他一起融合。
　　楼白雅半个身子游出去，用自己的蛇身卡住出口，蛇尾缠绕着楼青锦，而楼青锦，依旧用蛇尾盘踞着那团光亮，企图将它拖出。
　　褚凰瞥一眼霞光万丈的昆仑，忽就燃烧起了自己的元丹，那蓝焰魔火合着自毁灵体的烈焰，烫得楼青锦的蛇尾刹那间蜷缩起来。再回神，王母胸口的伤已是生了新肉，将楼青锦挤压出去，仅剩的缝隙也在他们跟前闭合。
　　骤然安静下来，被封在王母胸口的燃烧着元丹的楚凰并不能自己熄灭那团火。这是他早便打算好的，他将自己当了柴，当了火种，重又化为人形，通红的双手伸入跟前那团光亮中。
　　周围的皮肉蠕动着，滑腻的、烧灼的，像是一个分泌粘液的胃。
　　他的灵体逐渐融化，灵力被贪婪地吸食，可他依旧维持着接驳的姿势，紧紧贴着那团光亮。
　　终于，他心脏的跃动，带动了那团光亮的跃动，它有规律地收缩起来，像是蹒跚学步的婴孩。
　　微弱的震颤跃动在了王母玉质的肌肤下，血液似奔腾的河流，自王母的周身汇聚，直冲心口。一声搏动，如惊雷响彻，绵延而去，又如擂鼓，像号令天地跳起原始的祭神之舞。
　　人类的共同意识，终于献祭为王母的心脏。
　　灵气织成丝绢，云气化为披帛，倾泻而下的霞光结成腰间的绦带，乌黑的鬓发间点缀着日月与星辰，山河绵延着身形的轮廓。
　　燃烧着的褚凰，身陷囹圄，并见不到他朝思暮想的容颜，他只拥着他最为憎恨的人类的共同意识，等待着神灵归位后的同归于尽。
　　这一刻，他终于松懈下来。
　　他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懵懂，能够不谙世事地陪伴在王母左右，一心侍奉。
　　耳畔响起一声重合的水声，像是同时落下两滴雨滴。
　　前后两面镜，将褚凰夹裹于中间，他身上的火骤然熄灭。
　　他望向跟前的镜，便见着身后无限延展的每一面镜中镜，皆映照着他不同时期的模样。而每一个“褚凰”，都端着双手，随着他的动作而动作。
　　“收回你的琼玉。”一个雌雄莫辩的声音道。
　　那声音很动听，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居高临下。
　　褚凰看向尽头，那是最初的镜，是一切的开端。他见着面色凝重的自己，双手捧着碾成脂膏的琼玉，而他的对面，每一面背后镜，映照出的无限延展的身前镜中，都侧卧着不同时期的鲛人之王。
　　那由他亲自喂给鲛人之王的偷盗于昆仑的琼玉，是鲛人一族得以延续的伊始。而继承了鸦青宝石的紫霄，与褚凰共谋逆天之事的所求，便是让一切终止于伊始。
　　褚凰不该救他的先祖，而应当眼睁睁见着因不伦而生的先祖死去。
　　这才是最冰冷的慈悲，最深切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