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1、交融 ...
-
咒符已爬满了跟前人的脸面,那一对赤红的双目,紧紧盯着白则,满是癫狂的思念和沸腾的痛苦。他恨他总站在门外,恨他看穿他却一言不发,恨他义无反顾地赴死。
他像是被饕餮附身,骇人的力量尽数压制着白则,不断突袭的血肉模糊的画面和千年来聚不了爱人心魂的懊恼,将他钉在无法安息的悔恨里。紧紧相拥或刹那的占有,都不足以令他确信再也不会失去,再也不会经历漫长的孤寂。他箍着白泽的腕,咬破他的颈,吸吮他的血,却仍觉着饮鸩止渴。唯有吞进肚里,血骨相融,将他变成自己的一部分,才能不再被剜心之痛折磨,不被生死永隔胁迫。
痛,是开遍周身的花,艳丽的,刺眼的。白则想起那个他曾见过的梦,宿命的压迫感令他恐惧。他若再次死了,死于虞渊之腹,成魔的虞渊恐怕并非教世间陪葬如此简单。
奋力挣扎着,云气化为蚕丝,一根很纤细而坚韧,拉扯着虞渊的胳膊,可他不为所动,直到墨绿的袖子割裂开,皮开肉绽,仍是要撕咬白则。
白则无意间踢翻了一旁的博古柜,奇珍异宝滚了满地。纷乱的视野中,松开了绳结散开在手边的,正是一幅绣着雪白瑞兽的仪仗旗帜。旗帜中央,小心翼翼地卷着一支白梅,如今因为这变故,晶莹的花瓣落下一瓣,像冰冻咒符已爬满了跟前人的脸面,那一对赤红的双目,紧紧盯着白则,满是癫狂的思念和沸腾的痛苦。
白则勉力去够它,可好几次都快摸到了枝桠,却又握紧了拳,战栗着,颤抖的指尖将那枝桠推得远了。
终于,他趁着虞渊又来咬他的唇时,够着了那一瓣花瓣。掌心的鳞片感应到了残留在花瓣上的千年前的残念,瞬间光芒大盛,在藏宝阁的中央泛起了涟漪。涟漪一圈圈荡开,成了一面水做的镜。
镜中,映照出熟悉的米黄色调的墙纸和一整面实木书柜。书柜边的飘窗上,月色清冷地铺开,一身墨绿的另一个虞渊,就坐在那月色中,与作为背景的灯火通明的城市格格不入。
忽然间,他闻到了淡淡的香气,抬头,正见着白则从镜中而来。
四周骤然安静下来,只余下白则的喘息,白则衣襟散乱,心跳如擂鼓,但也顾不上身上的狼狈,沾着满身的血腥气,在橙色的柔和灯光下一把抓住了虞渊的手。
那一瓣白梅花瓣落在身侧,墙上的挂钟敲响了两声,随后时针和分针在察觉到入侵者后,争先恐后地开始逆转。
白则身侧的镜里,虞渊先是因他的消失而怔忡,随后直起身,胡乱抓着四散的雪白的云气,一双血红的眼四顾着寻找他的踪迹,像是要掘地三尺将他找出来撕得粉碎。
白则慌忙收回目光,将虞渊的手牵引着触摸到自己的脸庞:“虞渊,你说你不愿醒来,是因为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梦境。你总陷入的梦,确都是真的。是我一意孤行,让你经历了生离死别,眼睁睁看着我和褚凰同归于尽。如今,我都想起来了。我知道你想让我避开这浩劫,重聚心魂,可是九口井通往的九个异世,不过是促成这场变故的执念。无灵鼎炼化灵气,天地气运凝滞,昆仑就不复存在。时光逆转,也不过是回到最初的混沌,什么都挽回不了。”
逆转盘作用于虞渊之初,便将他分裂出了两半灵体,这一半沉睡的心魂,是重启心智的关键,然而虞渊的掌心贴着白则温暖的脸颊,脸上的表情却是木然,像是听不懂白则在说什么。
窗外,城市的灯火忽然跃动起来,成了一朵朵蓝焰魔火,漂浮在空中,一生二,二生四……火焰的中心如一只收缩呈一条线的兽的瞳孔,片刻间就密密麻麻地贴在了窗玻璃上,如鱼鳞一般,连成一张屏障,渐渐蠕动起来,要消融这最后的屏障。
白则忽然明白过来,是他自己颠倒了因果。褚凰之所以能渗透进来围剿,是因为白则尚未解虞渊的心结。
虞渊始终在梦里,梦里的悔恨、恐惧、绝望,无时无刻不在控制着他,以至于白则作为饵来到这世上,他就心甘情愿地祭出主魂,献出星玉,眼看着自己入魔,成为驱动逆转盘的傀儡。
白则捻起身旁的花瓣,握在掌心。它是如此的羸弱又沉重。
当年,他潜心修炼,初化人形,睁开眼,看到的便是傲立在雪山之巅的一树梅花。赞叹那玉骨冰姿之际,他情不自禁地折下一□□清雅的香被冰雪覆盖,像欲说还休的一句,从心底透上来。这陌生的情愫在那人温柔地将百妖谱挂在他颈项上时,便落地生根。他不知,是否是在人间的烟火气里浸润得久了,才沾染了这些俗世的欲念。他只知,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见到那人,想教他也瞧瞧,这暗香浮动的雪,这胜似冰雪的梅,以及他无暇的一片真心。因此杳杳迢迢,奔波千里将梅花送到他眼前。
如今,也是如此,他的一片赤诚,只向着他去。
那个少言寡语却温柔的判官自然是他的执念,可镜中那个赤红双眼,青面獠牙的魔,又何尝不是他的心上人呢?
白则伸出手去,白梅指引着他穿过镜子回到了藏宝阁。
曾经的碧灵元君,因方才的得而复失陷入了疯魔的境地,他已无半点神智,周身的魔气将整个藏宝阁震得坍塌成了碎片。撕碎的旗帜零落在脚边,奇珍异宝散落如尸块,倒下的朱红立柱段成几截,红色的艳丽的四瓣小花,从废墟中生长出来,缠绕住了这一切,再化为斑驳的虚影,全都是碧灵元君曾经的记忆。
然而一支白梅,被递到了跟前。白花绿萼,含苞待放,透着冰雪的气息。
五感尽失的碧灵元君闻不到那香气,只一把抓住那递到跟前的留着淤青的手腕。
视野又颠倒过去,魔气纠缠着雪白的云气,在铺满红花的祭坛上对他罪加一等的抛弃处刑。支离破碎的,是猎物锤死的挣扎,是茹毛饮血的撕扯。偶尔露一寸肌肤,白得刺眼,晃眼的红像是落在冰天雪地里的一滴心尖上的血,又镶嵌着触目惊心的咬痕和淤青,转瞬被埋没在墨色的阴影里。
白则拥着碧灵元君,像是在惊涛骇浪中浮沉,极致的痛令感官麻木,天地灵气孕育的灵兽,像是被炼化在天柱碎片化为的灵器里,也只有在这一刻,白则终于通透,他不应用独断独行、自以为是的救赎,来换爱人悔不当初、行尸走肉的存续。那般的牺牲,不过令从未动过情的碧灵元君以为,这世间的爱恨,只这一种,此消彼长,不得善终。
神亦或是魔,都不过是世间灵气幻化而成的形,白则愿为容器,在倾轧与相融的骇人听闻的仪式中,将沸腾的恨意炼化成殉葬的棺椁。
“对不起。”
骨肉好像被他揉碎了,吃进肚里,思绪却如奔腾到海的河流,合而为一。
“对不起。”
感同身受他无法消解的将世间陷落的悲恸,以时间为轴,一寸寸卷起漫长的孤寂,重新书写一字一句。
周遭的崩塌与混乱在这献祭中逐渐有了平息的迹象,像被一只温柔的手安抚着。
心伏则群魔退听,气平则外更不侵。
蓝焰魔火如枯萎的花骨朵,一朵朵从天际陨落。褚凰的重瞳中倒映出占据了整轮圆月的墨魁,它如一只乌黑的眼,在虞渊的神识里投下阴影,连成一根墨色的天柱,直通往水面。水中的倒影里,来接引神祗的天柱正向着云海深处收缩,却被那墨色的天柱追上,接驳成了一体。
群魔乱舞的上元节终是灯火熄灭,方才还群魔乱舞的岸边此时鸦雀无声。一张张古朴的木质面具齐齐向天仰望着,千篇一律的神情透着一种木然的惊讶。
半空中,被墨葵吞噬的圆月,渐渐幻化成一座为黑暗笼罩的墨色的浮岛,那是不周山,是执念的缘起。
魔气与灵气交缠,不周山的主人与独一无二的灵兽,在不周山的幻象里,融为一体。黑白交融的灰,由天际灌注到墨色的天柱里,像是给笔杆灌满了墨汁。
虚与实的界限被打破,仙人、帝王、灵兽、神怪……交替着浮现在天柱上,倒叙着盘旋而上。
袁睿仪和介卿拨开那些面具站到码头上望向水中,只见那电闪雷鸣间,七彩的云气散去又聚拢,丝丝缕缕地围绕着天柱深入云层的顶端,像是孕育着什么的襁褓。
不消片刻,九重山,如九重花瓣,盛开在氤氲间。山脚下,碧色的弱水环绕,焰火之山上的火树像极了上元节的灯火,悬灯结彩。因了这熊熊燃烧的焰火,山顶上巍峨的宫殿被映照得如置身于霞光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