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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天草四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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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是「什么」?”
少年是这样问的。
“虽然无论是气息还是身体,都毫无疑问是人类没错。”他自顾自的解释着,“从我的认知而言,人也好、鬼也好,使身体运作的是灵魂,而盛放灵魂的容器则是身体。当然,我不可能看穿灵魂……唉,要是能这么做就好了……咳咳咳跑题了。我感到很奇怪。怎么说呢,我感觉你的思想和你的身体并不协调。”
“你的理解很有趣,不过为什么说我的身体和思想并不协调?”藤田始没有急着解释什么,「他」对眼前少年提出的问题有些感兴趣。
“就算是再怎样被锻炼的年轻人,也不可能像你这样冷静。”少年在方才的战斗中进行了相当仔细的观察,“在这种程度的战斗中,所有出现的不如意和劣势对你的情绪并没有产生太大的影响,甚至是没有影响。”
“你在应对敌人未知的能力上显得过分镇定了。”他继续陈述自己的观察,“不言语、不泄露情绪,是一种优秀的战术。在最大程度上减少己方情报的流出,同时表情和情感上的无波则有可能在潜移默化中从感性上压倒敌人。”
“表情与动作的变化即情绪泄露之窗,对于有着极强表演欲、控制欲的对手来说,表情和动作是他们获取信息、得到愉悦感的重要源泉。具有强烈控制欲和表演欲的对手有着一个很重要的特点——他们的所言所行都存在目的性。”少年有点激动,话变得越来越多,“对拥有表演欲和控制欲的对手而言,如果他们的目标不按他们所想行动,就会不悦。如果战斗对象的行动和表现与他们所想有着极大的出入,那这些带有表演欲、控制欲的对手就会怒火中烧;而在狂怒或失去理智会使他们失去条理性,从而漏洞百出。因此,对表情和动作的管理可以说是在潜移默化之间扭转战局的小策略。”
他所言都无比正确。
的确,藤田始无论是表情还是动作上的管理,并不是「他」有意而为之。
少年顿了一下,随后就提到了这一点:
“你并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也不是刻意要这么做,只是在长久时间中、经过无数次实战和反复的锤炼最后形成的无意识的条件反射。这种战时应对自然得可以说是无懈可击,以至于让人察觉不出你的异样。”
“作为年轻人,你会有这样的行为实在令我起疑。根据现在这个时代的来说,你不应当会对这方面的技术运用的这样熟练才对。要么,你经历了无尽的战争和权力斗争,在短短十几年内通过昼夜不修的实战,将他人需要长时间磨练的东西做到了完美的境界;要么,你经历了几十年的磨练,已经就是这方面的老手了。可无论是上述两项中的哪一个,都和你的外表年龄并不符合。”
“同时我也发现了很微妙的违和感,你身体上对于战斗做出的反应并不及你的判断。并不是说你战斗能力不好啦,而是分析方面过于优异了。”他这么解释道, “很显然,关于战斗的分析,是你最熟练和擅长的事,简单的来说,你更排兵布阵。”
“所以我才觉得困惑,毕竟最近一次战争也是发生在近十年前的日露战争(即日俄战争),但是你看上去最多二十出头,怎么都不可能参加并得到充分的训练。而且就算在日露战争中得到充分的锻炼,可现在战争所用的方式、所需要的技能,都与你所展现的不同;更何况,就算以新兵参军,也不可能一场战争就让你荣升指挥官。指挥官对战局的掌控也是随着时间的增长而逐渐熟练的,并非一朝一夕即可成型的。”
“更重要的一点是,你像我们,作风中依旧留存着旧时代的残渣。”少年直直的盯着藤田始,“因此,我猜测你绝不是正常的人类。我在最初认知到‘鬼’的时候感觉世界上有这种存在本身,就已经是最离谱的事了。不过既然‘鬼’都是可能的存在,那你这样的‘异常’应该也是可能发生的。所以,我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
“精彩的推理,”就算是「他」,也要为这位少年鼓掌喝彩,“简单的来讲,我可以被理解是‘带有记忆、重新踏入轮回’的人类。不过真是难以想象,像你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拜倒在那家伙脚下。”
“那家伙……是指叫鬼舞辻无惨的那位,对吗?”
少年的嘴唇蠕动,轻易的吐出了这个名字。
他的行为没有被制止,
他的言语没有被诅咒。
“哎哟,这可是前所未有的稀罕事。”「他」颇有兴趣的吹了一声口哨,“我记得所有唤出无惨之大名的鬼,都是会惨遭咒杀,你这算是什么情况?”
“嗯……算是在我命中贵人的帮助下脱离了他的控制吧。”他思考了一会儿,给了藤田始这样的一个解释。
“命中贵人啊……”藤田思考了片刻,「他」记得确实有过一些关于‘存在反对无惨的鬼’这样的情报,但没想到居然能做到这种程度,“那可真是位不得了的贵人啊。”
“是啊,”少年似乎想起了什么,“一位非常了不得的贵人。”
“这样啊,”始觉得有些意思,“那你对无惨有什么看法呢?”
“无惨吗……首先,我对他的定义是人。”白发的少年总是很多话,长篇大论几乎永远说不完,可藤田容许也确实想听他无休止的说下去。不知道是否是一种错觉,「他」脑中微妙的有一丝自己正是一千零一夜中的暴君,而现在还缚在树上的童颜之鬼是山鲁佐德的奇异幻想。
“因为一些原因,我看到了关于他曾经的一些零碎回忆。病入膏肓的男人、极度自我的男人、缺乏安全感的男人、因渴望活着而癫狂的男人……这是我所看的碎片;同时,我也看到,他自诩是天灾,是不可抗力。但说实话,我觉得他只是拙劣的模仿神的人罢了。”少年讲出了不得了的话来,“人类,只是披着锦衣的猿猴而已;神明,只是善于伪装的人类而已*。说的就是无惨这种情况,不是吗?”
——人的一切,皆是猿猴模仿之物;神的一切,皆是人类模仿之物。*
很有意思的说法。
“在一切之前,我们先要界定‘人’的范畴,”他眨眨眼睛,“狭义上,人是指会呼吸、可以在阳光下行走、有着相对短暂寿命、生命也相对脆弱的个体;广义上,鬼也可以被认为是‘人’。‘鬼’是从人之中来,鬼是人类经过改造、获得了长生与超乎常人能力的存在;其思维、理智、认知并没有优于人类。毕竟‘我们’并不是作为鬼被孕育的,我们作为‘人’被孕育、降生到这个世界、成长、被教育……毫无疑问,我们生理还是心理的需求都属于‘人’的范畴。而狭义上的人与我们最大的岔路在于,我们中途发生了变异而已。但本质上,鬼只是被人以同类作为基石而创造的改造物;又因为他们的心智、欲望依旧是人的欲念,所以依旧是‘人’。”
“归根结底,无惨是诞生于人的存在;而至始至终,他都没有脱离人类的范畴。”他的话远远没有完,但确实给予了藤田一些新的思考。“即使不断地否认、对人类万般鄙夷,他的思维、欲望、观念依旧无法脱离人类的影子;比人类更自私,比人类更傲慢,比人类更怯懦……他没有逃脱人类的范畴,反而比谁都深陷其中。”
“说白了,‘人类是丑陋、匍匐在地上的蝼蚁’只是鬼的一种自我安慰罢了。换句话说,是不能接受‘人实际上比鬼优越’这件事。即便力量、寿命都远远超过人类,但是却远远不像人类那般自由,明明理论上自己才是更加优秀的种群。”明明也是鬼,却没有毫不留情的剖析着自己的心,“要嫉妒,又不屑;很高傲,却又自卑。这样矛盾的心理,是人类时常产生的东西,鬼没有抛弃这些‘人的东西’,而成为鬼这件事本身甚至进一步放大了、扭曲了这样的欲望和执念。因此,以这样的东西为内核的鬼,怎么可能超越人、成为更优秀的存在呢?”
他一口气说了太多,以至于需要停下来,喘一口气。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由法来制裁;所谓的‘鬼’不过是被扭曲了的人类,人犯法,应当由法律来制裁;而没有被法律制裁的人,则会被人(同类)审判。”至始至终,在他的见识中,鬼之于人,只是在漫长进化的时代之树上的一根错误生长的小枝丫罢了。“我已经不能说是无辜的‘人’了,没有任何资格来处决其他的鬼;说白了,一个垂涎着生母的血肉的存在,有什么资格去谴责其他生啖母亲血肉的?”
“话是这么说,但从食物链上来看,似乎又说不过去呀。”藤田始颇有恶趣味的抛出了又一个问题。
“确实,就是这样的。但是你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哪怕是容易一头牲畜,都对生存、种族的繁衍有着本能的执着。乍一看,人捕鱼吃,是为了生存;鬼食人,也是为了生存。似乎这就是世界的定理,所有人都要遵循,都没有必要反抗。”他点点头,“而实际上呢?鱼在被钓起来的瞬间,就出于生存而挣扎,即便到了砧板上也不放弃。但为什么人却依旧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呢?因为在人类面前,一条鱼的挣扎,微弱又徒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那么,人与鬼,是这样悬殊的关系吗?鬼是不可杀死、不可触及的存在吗?当然不是。那一条鱼都尚且如此拼命想要活下去,更何况是人呢?”
“所以,出于生存,你打算怎么处置我?”少年非常好奇眼前这个人类的答案。
“那出于生存,你不反抗吗?”始反问,「他」实际上还不是很相信眼前少年会是一位友军。
“我有反抗呀。可我就像那条砧板上的鱼,挣扎,但徒劳无功。”「他」甚至能听出少年的声音里有一点委屈,“你只要答应我一件事——一定要,除掉鬼这样从人之中产生的错误分支。”
“为什么?”藤田饶有兴趣的追问,这样奇妙的自灭倾向,让「他」情不自禁想要打开对方的脑袋、看看这里面都装这些什么了。
“因为我是‘人’。”
因为自己有着‘人’独有的思维、愿望、执念和心结,走到如今这一步,正是理想的变质、梦想的畸形,最终因自身心魔的低语而被诱惑。但是,无惨也好,然后一个对食人有着欲望的鬼都好……只要是有着那样倾向的存在,只要他们存在,自己的理想就无法实现。
——曾经那样的想建立只浮现于幻想中的理想国,但终究化为泡影。可自己却因为濒死前的执念,化成了最不该成为、最威胁自己梦想的东西。或许正是因为此身正是扭曲与执念的证明,那残存的、对美好的渴望才没有破灭。因为自己正是威胁自己理想的存在,所以才对威胁到那片美好的东西都如此了解。啊啊,那在他曾经看来灯蛾扑火的理想,在随着时间的推移中缓慢的成为真实,可鬼、他本身,却成为了这梦想的阻碍。怀有那样虚无缥缈的梦,是基于对人的爱;选择死去,也是基于对人的爱
——也是作为人类的骄傲。
“很可笑吧,”他在讲出那话之后,又忍不住自嘲起来。他已经认命了,只希望对方能去“作为鬼,却妄称自己是人。真正作为人的你,对自称是人的我,要怎么做呢?”
“你觉得呢?”藤田始沉默了片刻。「他」抬眼看了看少年,最终决定追随自己的想法,「他」是想把对方树上解下来的,“当然,要是你想的话,我会继续把你留树上的。”
对方讲了很多七拐八绕的东西,作为一个结果论者,「他」只要得到自己想要的那个结果、达成想要达成的目的就可以了。至于中间使用了什么手段、利用了什么人,都不重要。作为人类而言,眼前这个鹤发童颜的少年鬼是理想的协作对象,或者说是合适的利用工具。那既然有可以减少自己损失的办法、利用的人,为什么不去用呢?
“嗯?”鹤发童颜的鬼无辜地睁大眼睛,始将这样的行为定义为老古董一种为老不尊的体现。
“少给我在这里装聋作哑,你刚刚脑子还好使得很。”藤田瞪了少年一眼,“在我看来,该利用的就该被剥削得彻彻底底。既然你脱离了无惨、也有心希望所有鬼都去死,那就别在这里傻站着,给我过来帮忙!”
「他」一边着手帮他解开钢丝,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对了,我突然有个问题想问你。你对‘被人铭记,就不会逝去了’这个观点怎么看?”
“如果一个人死去,并被彻底的忘却,那就是完全的死的话。从这个逻辑上来说,只要有人记得他,那他就未曾死去。”少年这么说道,接着他便立即反驳了这一种观点,“可是这世上没有谁是永远活着的,不是吗?没有谁的事迹能永远的流传,不是也曾经有过‘不知源义经,但识晴明公’这样的事吗?即使名声再怎么响亮,也只是滴入水中的一滴墨而已。这一滴墨是否有颜色残留,是取决于水的多少;名声是否会被流传,是取决于时间的漫长与否。因此,我认为,曾有人记得过,那就足够了。世界上不存在永远不朽的东西,尽管我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变化,但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以极缓慢的速度衰老着。”
“所以说,从你的角度而言,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被永远的铭记’这件事对吧。”藤田始得出结论,「他」也引出了自己的观点,“实际上,我认为‘被铭记’与否,对个体都没什么用处。从主观来说,人死后、意识消失,应该无法感受到‘世界’了。从个体的主观角度而言,其本人的死去,就可以被认为是‘世界’的结束吧?毕竟你我都是通过感官、知觉来感知这个世界的,当这些联系断开时,我们要怎么确定‘我在世上’这件事呢?那既然我已经感受不到‘世界’了,就算无数人都歌颂、铭记我,这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觉得也可以这么说吧?不过我没有死透过,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少年思考了一下,尽管他赞同这种观点,但他们上述的猜想都没有任何论证,因此也只是猜想。“当然,我现在还没有打算亲身论证的想法。”
“哼,我暂时也没打算让你去全身实践。”藤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走吧,带我去你的据点,再不走的话,天可要亮了哦。”
“名字呀……”他终于从树上被解放了下来。在稍稍舒展了一下筋骨后,叹了口气,带着一些抱怨的口吻,“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怎么说呢,虽然心里大致有个数,但还是希望能从你那里得到一些验证啊。”藤田笑了起来,露出一点狡黠:“万一我真的猜错了,那不就是很失礼了吗?”
“唉,真是服了你了,就是你想的那个名字。”少年苦笑起来“就是那个在史书上‘宽永十四年那个起来造反、最后落了个兵败身死下场’的傻瓜指挥官。”
“那看来我确实猜得不错。”藤田始轻笑,“但在我看来,你可不是傻瓜。”
兵败身死这种事,就发起人来说,几乎可以说是既定的结局。这样的结局,就连织田信长,都无法避免。天下名将多如繁星,可世上英雄又几人能善终呢?
“这是安慰吗?”即使过去近三百年,少年的双目依旧澄澈。
“是认同。”「他」这么说。世事真是无常,平定一揆的人,与揭竿而起、带领一揆的人,居然走在同一条路上。“走吧,天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