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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惆怅满怀日暮悲 ...


  •   她仍记得心妍滚烫的手握住她冰冷的手臂,一直不肯松手,像是行将溺毙的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但仍无济于事,还是不断地,渐渐地沉下去。而她就是那根无力无能的稻草,只能被心妍握在手里,沉浮全不由她,只愿随着心妍一道离去。

      那是她有生以来最黑暗的一段时光。伙食极差,干硬的馒头,微酸的薄粥,散发着霉味的干菜,清水极少,她和爹爹都忍着不喝,留给心妍。夜里有不知名的甲虫从她的头发间隙悉悉索索爬过,把难能入梦的她惊醒,最可怕的是老鼠,夜里似有幽绿的眼,偷抢着她怀中留给心妍的馒头。即便天是亮的,从周遭的牢房里也传出犯人们古怪的呻吟,一入天牢,如同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再见天日可谓已是此生的痴心妄想,疯掉的犯人整日地狂叫着,即便吼不出来,也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噜喘气的嘶吼,像极了濒死的猫。有人整日用额角撞着牢房的墙壁,沉闷而压抑的声响,终日不绝。有人像心妍一样生病了,放饭的时候,发出凄厉的哀嚎,求狱卒放他们出去,一字一泪,让人惨不忍听。

      她怕极了,父亲不理她,心妍姐姐昏迷着,在阴暗的天牢里,她孤独无助,惊骇到了极点,唯有夜晚迷迷糊糊睡过去的时刻,小心地低低呢喃着阿塔的名字。但是就连阿塔都离开她了,走在冬日迷蒙的清早,她策马去追,他没有回头。

      她不能控制地想着那爽朗干净的少年,在天牢的幽暗里仿佛前生的一个梦境。

      心妍姐姐清醒的那天清早,脸仍烧的通红,但是已经有了意识,滚烫的手指在她冰冷的额上抚摸,眼睛里都是温柔:“心柳。”

      她很快醒了过来,摇晃着爹爹的手臂,眼睛里包住一泓眼泪,小嘴瘪着,却怎么也不敢哭。爹爹是惊喜的,平静无波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看她和心妍姐妹两人相拥,要哭不哭的两张小脸委实可怜,叹口气把一双姐妹揽进自己的臂膀。她终于敢放开了哭,死别就在眼前,为何还要生离?

      心妍断断续续地清醒着,偶尔有意识的时刻,握住了她的手:“不要怕,囡囡,太子会来救我们的,他是世上顶好顶好的人,一定不会让我们有事的。”异常坚定的口气,但是却忍不住还是微带了一点犹豫看向爹爹,爹爹未及回答,心妍又烧昏了过去。

      她看着爹爹阴郁下去的脸色,就知道就像阿塔之于她,太子赵瀚海也不过是心妍姐姐一个不肯放手的梦境,唯有活在这点梦境的希冀里,才不会失掉活下去的希望。

      她盼着阿塔能听到她的消息,盼阿塔骑着骏马,白衣飘飘回来接她,把她和父亲、心妍都从这幽黑的悲伤中救出去。她终于忍耐不住,在某个黑而静的夜里,把“阿塔”两个字念出了声,父亲似是醒过来,又似是根本就没有睡,即便在夜色深重中,她都能看到父亲清亮的眼睛看着她,她都能听见父亲明显粗重而压抑的呼吸,然而父亲终究没有说话,长长叹息了一声,翻身睡去。

      许久之后她才知道,父亲实在仁慈,当他的小女儿心心念念想着他全家的仇人的时候,他只是一声叹息。

      牙婆

      段心柳离开天牢的那天,是她最后一次看到心妍,她已经被吓傻了,知道这次和父亲的分开就是永诀,她听着父亲的话努力不哭出声,由着天牢的狱卒拖着她的手踉踉跄跄朝门外走去,从沿路的牢房里伸出密密麻麻的手,祈求着,似乎又什么也没祈求,只是那样从栅栏之间把手无助地向她挥舞着,犯人们蓬头垢面地发出野兽般的哀嚎和错杂的呢喃,冰冷的镣铐相击之声不绝于耳,湿滑的石子路,腐朽霉坏的气息,仿佛在地狱中行走,不断有不甘的恶鬼伸出爪牙,把人拖进黑暗当中去。那段路那么长,似乎总也走不到头,像魇住了人的噩梦,怎么都不能挣脱。

      天牢外夜色迷蒙,从一个黑暗走到另一个黑暗,夜风瑟缩,割着她日渐单薄的身体,她开始不断地流泪,失神的眼里泪水成串地流下来,她不擦,起先只是默默地流泪,渐渐就号啕大哭起来,哭的撕心裂肺。

      狱卒像丢一件家伙什一样嫌弃地把她交给了牙婆,王牙婆一个狠狠的巴掌就扇到了心柳脸上,饥渴交加、心力交瘁的心柳被扇倒在地上,落在厚重的尘埃里,又狼狈又凄惶,左耳顿时嗡鸣一片,腥甜的味道在口中泛开,牙根突突地跳着,疼痛迟缓地涌上来,占据所有的感官。

      “嚎丧啊嚎,不是怕把脸打坏了卖不上价,看老娘不好好收拾你个小婊子。”王牙婆拖着半倒在地上的心柳朝马车的方向走去,心柳被王牙婆的大掌捏着,不由自主跌跌撞撞被拖曳前行,细白的手臂和小腿被碎石子割出淋漓的伤口,最后整个人像一条破口袋一样被扔在马车上,在颠簸中绝尘而去。

      如果说狱中的那段时光是决绝的痛,那么牙婆王氏留给她的记忆就充满了浓重的血腥。

      王牙婆有一张很富态的脸,脂粉厚重,散发着廉价的香味,她肩宽膀圆,孔武有力。

      心柳如同从一个牢房到了另一个牢房,被王牙婆关在柴房里。

      心柳自从被关进柴房的那一天起,就仿佛一尊行尸走肉,不说话,也不理人,默默坐在屋角,王牙婆送饭来时便吃,像在给自己下咒一般,把馒头掰小了,一口一口朝嘴里塞,用水灌下去。脑海中唯有爹爹最后的一句话:“一定要活下去。”

      王牙婆每日例行三顿打,不打头脸,专挑了穿了衣裳露不出的地方,用茶杯粗的木棒狠狠地打,几个被关在柴房的小女子都被打得惊跳,唯有心柳不闪不避,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王牙婆本顺了面目,上来问心柳姓名家世,心柳仍是低眉顺目地不答,王牙婆怒上心头又是一顿猛打:“以为你还是官家千金,充为民妓懂不懂,这辈子就是个贱籍,到我手里日后再卖出去就是个小婊子,让你嘴硬,让你嘴硬……”心柳惶然,原本是充为官妓,如今这旨意不知何时流落为民妓,果然皇帝、何公公,抑或父亲曾经明的暗的什么敌人做了这样的安排,他们要折辱父亲,折辱曾经雅致高洁的父亲,一手教导出来最为珍视的女儿,最后只得流落风尘,成为最为泥污里最污秽的一团烂泥。

      午夜梦回惊醒的时候,心柳的身和心都剧烈地疼痛着,活下去如此难,为什么爹爹不肯让她和他们一起去。

      饶是心柳这样努力地在活下去和就此放手之间徘徊,每日馒头也只能吃下一个,直到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问她:“姐姐,你的馒头能不能给我吃?”,心柳才注意到婉儿的存在,和心柳关在一起的另有几个女孩子,年纪最小的这个唤作婉儿,只得十一岁,本是小户的良家女儿,被诱拐出几千里卖与王牙婆,来的时日比心柳略长些,小眉小眼一脸凄惶。

      心柳默不作声把馒头推给她,她仿佛看到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一般匆匆把馒头抢入怀里,躲到屋角去吃。

      其后几日,心柳纵然不说话,也被眼巴巴的婉儿跟着,起初她只是为了那多出来的一个馒头,后来,就渐渐对心柳起了兴趣。

      “姐姐你真好看,你叫什么名字?”
      “姐姐你为什么整天不说话?”
      “姐姐你不饿吗?”
      “姐姐你不疼吗?”
      ……

      婉儿似有无穷无尽的问题,心柳抱着膝,一句也未曾回答过。

      婉儿也不恼,似因心柳的不回答而愈发觉得她神秘起来,紧紧依偎在她身边,细致的眉眼里才有了一分安定。

      如果心柳能早点知道,婉儿默默对她滋长的这一点点依赖后来能带给婉儿的灭顶之灾,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容婉儿像影子一般缠在她身侧的,可惜的是,世上本没有那么多早点知道,当命运注定如斯残忍,无人有回天之力。

      死别

      婉儿死的那天,本同在王牙婆家的任何一天都没有不同。天气清朗,日光和煦,倒是帝都难得的好天气。

      一样的打骂呵斥,一样被王牙婆拧着嘴角学她教导的话,一样残粥冷饭。

      唯一不同的是,那天对于心柳而言,是一个死别的日子。王牙婆带了她和婉儿,另有几个小丫头一起出门见买家。颠簸的大车,衣衫是半新的洁净布衣,女子们都带着对未来主子和生活的期待团团坐在大车之上,王牙婆这里的生活实在太苦,谁都盼着早日解脱。

      唯有心柳依旧是神情木然,抱膝看着沿路的贩夫走卒。心底某个地方淡淡地想,是去翠红阁,还是怡红院?生命对于她而言,已经没有任何不同,活着本比死去艰辛,只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受苦。

      直到沿路的嘈杂吸引了她的注意,灰白的砖墙上,分明有簇新的白纸,浓墨淋漓写着一道敕令,那是父亲的斩首的昭示,日子就在今天。

      人头攒动,看不清表情的人潮朝着大街的尽头涌去,不知是谁切切的呼喊传进了她的耳中:“段大人今天斩首示众,就在前面,快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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