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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离魂所梦萦别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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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程
隋王赵瀚海离开幽州城的那天,下了朔西今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塞外的雪,似乎下起来也有股子特有的磅礴气势,洋洋洒洒,鹅毛纷飞。
幽州大半城的城民就这样站在清晨微薄的天色里,安静地送隋王离开。没有送别之语,隋王麾下将士和城内的百姓这几日已经互道珍重太多次,多到无人肯再诉别离,也没有人哭泣,幽州向来就是一座坚强的城,金戈铁马的前线上最倔强孤绝的一座城,饶是围城数十日也无人惊恐,何况只是别离。
挤挤挨挨的人头站满了城门口大街,王安桓敬隋王一盏酒,隋王接过来看也不看,仰头饮下,最后看了幽州城民一眼,翻身上马,带着卫队马车,缓缓归程。
唯有身后的王安桓心底暗叹,若说战场,幽州才是任由隋王征伐的战场,只是连他也不得不承认,唯有帝都才是隋王的战场,隋王不光是将,隋王更是王。只是这一路的刀光剑影,其中的辛酸落寞,唯有英雄才能言说。
王安桓还是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赵瀚海驾马回程不过数里,远远地看不见幽州城黝黑的城楼,就下马改乘了马车。
“还是你们这里暖和。”赵瀚海笑着钻进王樨和墨莲的马车,毡毯铺地,两个轻巧的暖炉烘得车内如春般和煦。
墨莲笑着说:“我想骑马倒是骑不成,罢罢罢,我和你换。”说完就识趣地钻出马车。
马车颠簸,好在马车内铺得甚是软和,外加暖炉烘得实在温暖,王樨早有了几分睡意,见赵瀚海进来也撑不住眼神迷离,脸颊酡红。
“睡罢。”赵瀚海替她找了条薄毯,“这两天天冷,就在车里先窝着,等到了骊都暖和点再带你逛逛。”
王樨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帝都怕也冷起来了吧。”
“等赶回帝都的时候就该下雪了。”赵瀚海顿了一顿,“帝都再冷也冷不着你。”
王樨叹一口气:“应该是帝都再暖都是冷的,身上是暖和了,人心都是冰冷的。”
赵瀚海把她抱紧了一些,也不说话,只是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王樨就在这份安然中睡去了。
睡着的时刻,王樨似乎做了一个梦。那似乎还是心妍姐姐在的时候,帝都的雪总是一下就一夜,心妍姐姐喜欢在初雪的早晨牵着她的手在院子里踢毽子,父亲偶尔会握着一卷书,在雪后初晴的阳光里,站在窗台下看她们两姐妹踢毽子。父亲的笑意总是清浅的,但这样的时刻,眼睛里会多一点温暖。
两人踢着踢着,父亲就回书房去,心妍姐姐忽而睁大了她杏仁形的大眼,悄悄拖了她的手就走,嘴角的笑意是掩都掩不住的:“太子爷来找父亲读书,我们去偷看。”
赵瀚海还是太子的时候,是多漂亮的一位小皇子,总是头发一丝不乱,丝袍锦绣,衣带翻飞地由小太监领着到她家来读书。
心妍姐姐才不过十岁,就对她说:“日后,我是一定要嫁太子的。”忽而心妍姐姐眼神哀伤地看着她:“心柳,瀚海明明是我的夫君,明明是我的。”一边说一边从口里流出鲜血来……
“樨儿,醒醒。”赵瀚海急切的声音响在王樨的耳边,手心里的薄茧摩挲着她细白的脸。
王樨惊恐地睁开眼,大口在他怀里喘气,赵瀚海温存地把下巴放在她的头顶上:“只是个梦。”
王樨这才觉得一脸一身都是汗,定了定神才轻声道:“魇着了,没事。”而后无限疲惫地靠上马车车壁,赵瀚海的怀抱忽而对于她而言,有了一丝染指他人的意味。
赵瀚海看着她也不说话,当他不说话的时候,总能散发出一种让别人开口的无形压迫,王樨在他灼灼的目光之下顺过两口气来,终于忍不住问他:“你还记得段心妍吗?”
赵瀚海一愣,心知王樨的症结出在哪里,缓缓伸出手又将王樨拉回自己的怀里,抚着她的青丝:“我记得,段心妍、段心柳是当年帝都最美的一对姐妹花,那时候多少皇子羡慕我去你家读书,偶尔能看到你和你姐姐的衣角从屏风之后匆匆地消失。”
王樨忽而有了一丝笑意:“怎么不是呢,姐姐那么美,整个帝都都是知道的。”然后变了腔调,“那你还记不记得,姐姐原本是要嫁给你的。”
心妍
段心柳初进隋王府的那年,只有十四岁,不足十五,因为十五岁是一个很有特殊意义的年龄。在民间,十五是及笄,是孩子成为少女的年龄,而对于段心柳而言,十五岁是死亡的年龄。
年幼的段心柳曾经在父亲的家宴上见过皇帝,很威严的一个人,明黄色的袍子,上面一条张牙舞爪的黑色蟠龙,上制的绣工手艺精美,蟠龙的眼睛明敏摄神,仿佛随时都要从衣袍上腾云而出。皇帝有一身霸气,似乎唯有这样霸气的人才能压制住那条龙。
皇帝喝酒的时候很亲热地握住父亲的手,眼睛里没有笑意,全是不动声色的观望。父亲似乎毫无所觉,把眼里的忠诚显露出来给皇帝观望。
最后就是这双曾亲热握住父亲的手,在对段家满门抄斩的诏书上深深印上玉玺,段家上下一百八十三口仿佛蝼蚁一般灰飞湮灭。
那份诏书还说,男子一律斩首,女子不足十五岁者,充为官妓。
于是不足十五岁的段心柳没有死。而活着,本不是段心柳选择的路。
圣旨到段家的那天,她正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和段心妍踢毽子,心妍姐姐上个月刚满十五,身量比她略高一些,头发被奶妈灵巧的手梳成灵蛇髻,白色的衫子,腰上一枚水绿的腰佩。
葡萄架刚抽芽,嫩绿嫩绿,还带着细小的绒毛,娇弱的仿佛婴儿的手指。心妍姐姐在架下飞跃的身影满是快乐,她下个月就要嫁给太子赵瀚海,当朝宰相之女和太子联姻,又是一场盛事。
十四岁的段心柳不明白嫁人有什么好值得高兴的,只是羡慕心妍姐姐漂亮的发髻,她只有两根油光水滑的辫子。
奶娘跌跌撞撞闯到院子里的时候,心妍姐姐正踢出一个花样来,整个人仿佛一只蝴蝶,在数个毽子之间穿梭。
奶娘什么话也不说,抓住她和心妍姐姐就走,原本在空中花团锦簇的毽子仿佛也受了惊吓,零落飞向角落。奶娘脸色苍白,气喘吁吁,一直把她们两人拉到正厅才放手。父亲和往常一样,神色平静地站在正厅里,负手而立,甚至唇角还有一丝笑意,似乎没有看到满厅杀气腾腾的兵士和冷光浸浸的刀剑,只是牵着她俩的手指冰凉。父亲转身对着厅上正慢条斯理喝茶的何公公笑道:“公公请宣旨吧。”
圣旨的内容她仿佛听懂了,又仿佛字字皆明,只是不能连贯成她能听懂的意思。什么时候爹爹“憸狡过人,居心不正”?什么时候爹爹“私通西夏,意欲谋反”?什么时候段府“卖官鬻爵,权势熏灼”?
爹爹嘴角的笑意一直没有隐去,既不多一分嘲讽,也不少一分激愤,依旧是他清清淡淡的笑意。
那道列着爹爹十二条罪状的圣旨,被公公念得又慢又长,她只觉得膝下的青石板冷硬,寒气一直冒上来,明明窗外就是帝都春日最和煦的阳光,却怎么也照不进来。
父亲的表情一直都没有变化,只是很冷静地拉起她和心妍,说道:“心妍,和爹爹来这里,段家的女儿不能哭给别人看,”再踟蹰了一下,才缓和了口气对她说道,“心柳去那边。”
那是段心柳此生第一次忤逆爹爹意思,她没有看爹爹,也没有看心妍,她只是神情坚决看着宣旨的何公公:“我上个月刚满十五。”
那也是段心柳此生第一次被爹爹打,一个巴掌很决绝地扇上心柳的脸,父亲大怒:“忤逆!”那一掌很痛,不是父亲力气用得大,是那一掌中的惊惶和心酸让她格外心痛。
父亲再不看她,略皱着眉头对何公公道:“小女心柳方才十四,她诞辰那日先王赐过白玉如意一双,公公尽管回去查档,若杀了不该杀的人,公公这差事也办的不稳妥。”为了心柳,父亲的焦灼显而易见。
何公公冷笑一声:“这档我自然是要查的,先容你一家人在牢里团聚几天。”
从关进死刑牢的第一天起,父亲就没有同心柳说过一句话。
天牢又暗又潮,深陷地下,连气窗都只有微缝,空气浑浊,异常冰冷。心妍姐姐从入狱的第一天开始就病了,迷迷糊糊发着烧,身子滚烫,父亲一直搂着心妍,没有看过她一眼。
她跪下来,哭着求父亲的原谅。
十四岁的小儿女,原本是不懂得死亡的,但是心妍就活生生在她面前,用死亡上演着最惊心动魄的靡丽。心妍的脸烧的仿佛春日枝头的一朵桃花,只是牢笼外,那是春的希望,牢笼内,这是死的绝望。
她仍记得心妍滚烫的手握住她冰冷的手臂,一直不肯松手,像是行将溺毙的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但仍无济于事,还是不断地,渐渐地沉下去。而她就是那根无力无能的稻草,只能被心妍握在手里,沉浮全不由她,只愿随着心妍一道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