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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冷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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赈灾诸事繁杂,夤夜时分,盛长安才歇下,脑子里是这一次长风镇上的损失。
一千四百户,除了高地上的几户,房子大都坍了,大水淹没冲走,山石倒塌,一百多人确定死了,六百多人没了下落,不见人也不见尸首。
半夜遭灾,正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候,有哪个能清醒出逃?
赈灾难,重建更难,难的是如何重建灾难之中惊惶的人心,否则又缘何灾民频频暴动,而北疆流民亦无数。
好在眼下这场劫难大抵上还能算作天灾,不至于让官府没剩多少的威信丢个干净,秩序上还能撑着。
而北疆,除非彻底驱逐夷狄,否则是安不下生民了。
盛长安苦苦思索着出路,终究是被倦怠淹没,沉沉睡去,长眠无梦,醒来已是金乌高悬。
高琢竟没叫他,应该没什么大事。
帐子简陋,所以晃眼得很,他迷迷瞪瞪地睁开眼,起身走出去,但见地上埋了灶,三五户共用一个,燃起了片片炊烟,倒也有序。
高衔已有自知之明,没有再添乱,他便彻底放了心,剩下的,都是要慢慢来的了。
随行的近侍送上粥饭和药,盛长安看着那一碗乌黑汁子就犯怵,饭也是和灾民一样的粟米和掺了糠的稻米煮的粥,同样让人觉得舌根泛起苦涩,但还是一口一口,尽力吞下。
民生苦,民生苦,只有尝过才知苦。
喝了药,盛长安便去了高衔的主营帐,讨要赈灾的账,高衔当然不欢迎他,但安泽县官员和御史陈知皆在,扔下账册一甩袖子就跑了。
“孤去查看是否有偷奸耍滑之徒。”
他带着自己的人雄赳赳气昂昂出去,颇为外强中干。
盛长安看着,高衔话音落下,身后的陈知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促狭地意有所指着,不免心生笑意。
待看了账,他却是一讶,就算他没接手赈灾事务时,场面一度混乱不堪,但账务还是清楚明白的,有些模糊的,也在今晨便补足上来了。
他抬头,就碰到了陈知笑吟吟模样。
年轻的御史捋着自己的一点胡子,与对桌的安泽县主簿颔首相视,并未深藏功与名。
看来他没来时,高衔在这仨人的监看下,也未必好过,至少没能一边捞钱,一边捞名。
“盛某多谢陈大人与张大人、牟主簿。”盛长安躬身,对三人施礼。
“诶,是下官该感谢盛先生才是。”张县令和牟主簿连忙起身回礼,“若盛先生不来,我等越不过王爷,只能任他施为,还不知这镇上当如何呢。”
盛先生这个带着点敬意的称呼,让盛长安愣了一下,旋即浅笑着,道:“还是唤我正君吧。”
几分黯然,恰到好处。
“是。”张县令低头。
“我终究不是这边人,有些事务不知,张大人和牟主簿若有要事,便可去办了。”盛长安送了他们出去。
他心底也感慨,这熙攘世间,到底还有一二好官,只是高衔势大,他们能拼着留一笔真账下来,不至赈灾物资被平白贪墨,已是不易。
送走了那二位,这帐中便只余盛长安与陈知。
“正君此行,怕是平白为魏王爷做了嫁衣。”陈知说道,“来主持赈灾的到底是他,您便是……亦没有功劳。”
隐去的言辞,自然是他看得出高琢只是个幌子,他来,只是方便盛长安借皇帝的势,与高衔分庭抗礼。
是个明白人。
“又不是为了功劳。”盛长安摇了摇头,“百姓平安,能熬过这场灾,盛某就是不虚此行了。”
陈知只是抿唇一笑,道:“三年前,解元秋日楼风采,魏王爷凯旋而归的风光,在一场满城红妆之后,陈某还以为,再也不得见了。没想到啊,没想到。”
他拾起桌上的,双手扣着,抬头时眼眸很亮:“以茶代酒,敬盛先生!”
“我有私心。”盛长安素白手指叩在另一个茶盏上,只是没有拿起来。
陈知那样赤诚,他亦要坦诚。
“能为民做实事,私心也无不可,这天下哪个人没有私心?”陈知慷慨昂扬,又叹息一声,道,“这两日之见,陈某对魏王爷,失望喽。”
他也是敬高衔对夷狄之胜,又不解这一场赈灾中的浑水。
“人无完人。”盛长安轻声道,“他只是不擅长赈灾事务罢了。”
陈知仍举杯,定定地看着他,说道:“不,他若会些排兵布阵,便不会将赈灾闹得混乱至此,他若有些谋略心思,便不会半句实务听不进。陈某看得出来,他——”
“勿妄加揣摩!”盛长安忽然疾言厉色地打断他,警告一句,松开手中的茶杯,转身快步走出去。
帘子飘起又落下。
陈知举着手,微张着口,有些无措,许久,才放下茶杯,扭头漠然地看了眼属于高衔的座位。
“所以,是他突然变得无能了,还是他本就无能?”
*
所有人又连轴转了两天,水终于彻底退却了,百姓各自回家,面对断壁残垣,收殓亡者骸骨。
新调集来的赈灾粮也已运到,发往各家各户,省省吃、也没有倒春寒的话,是能撑过去的。
无论如何,日子总得过下去。
说漂亮话高衔比较擅长,盛长安顺从地让位,最主要的是,谢随跟着运粮的兵马一同过来,带着灵水上游的情况。
“灵水大坝年久失修,难堪暴雨,已经决堤,这一脉二十余县城、十多万亩、三万户百姓,都遭了灾。”谢随用树枝在地上划着山脉水系,在决了堤的灵水上,划了一个叉。
盛长安也捡了根树枝,在不远处标上凤京的方位,又压着谢随手中的树枝点了点灵水大坝的位置。
“这坝,我记得还是两百年前,武帝时修筑的,矗立在此,防洪减灾,也是到了寿数的极限。”
“一个月前,我父亲曾上表,求国库出钱,责令地方重修此坝,然而陛下……他要换紫宸殿的金砖。”谢随叹息一声,到底没有多言。
盛长安知他未尽之意,千秋节宴上御花园里,他也偶然听到了那一两句。
武帝那时修坝也换砖,北防夷狄,南安百姓,结果传到今上这一代,只剩下换砖了,然而金砖再用用也无妨的,堤坝不修,恶果已经酿成了。
灵水一带稻田全淹,几乎颗粒无收,正是连年粮食外卖的地域,这个年,大虞不好过。
“放心,他现在就有钱修坝了。”盛长安一歪头,有些促狭,也格外无奈。
旋即他想了想皇帝那个人,眉头蹙着:“也不一定。”
谢随只是点了点头,不再说这些,转而道:“此去归京,你就要回王府了吧?”
“是啊。”盛长安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长叹一声,“不想回。”
一想就要和高衔低头不见抬头见,他就浑身难受得厉害,从前被碰被做什么只当被狗咬了,如今他心里放了个人,格外恶心些。
谢随却抬手,将一个物件交付在他手上,盛长安看着,想起了那次谢随托高琢解救了他,然后,他求一把刀。
细细的绢布揭开,是一柄薄刃,寸宽,三寸长,冷银颜色,光亮地映着人面,就如水流。
“这是软的,可以贴着肌肤放着,夹在指间略一弯卷,刀刃就会变得锋锐。”谢随演示了一下,贴着腕子放着,抽出来就是寒光湛湛,两根树枝齐刷刷成四段,切口平滑无比。
盛长安傻愣愣地拎着半根树枝,眼眸和刀光一同亮起了。
“我喜欢,谢谢你。”他小心翼翼地在手腕上缠一层绢布,又将刀片缠了上去。
“不必客气。”谢随敛眸,落退后一步到了应有的距离之外,“你要保全自己,别再受伤了。”
他很心疼,也有些担忧。
“没事,魏王府又不是龙潭虎穴,我要带个狼崽子进去呢。”盛长安在脖颈高的位置上比划了一下。
谢随怔了一下,反应过来,抬手飞快比划了一个“三”。
“是他。”盛长安点点头,“我原以为,他那样貌走到百姓间,会被排斥,可他做的很好。我忽然就犹豫了,怕过继他的决定是做错的。”
虽然小小年纪就学会了作戏,学会了示弱,但高琢踏下心去,是一个能做实事的人。这样的孩子,没法不讨人喜欢的。
谢随摇了摇头,有些不赞同地道:“那是皇帝的事。”
“也是人间的事。”盛长安小声反驳。
谢随思量片刻,道:“你是对的。”
他的想法到底没那么野,抬头望了望天空,又低头看着暮色四合的破败小镇,叹息道:“只是我们,也左右不了天子的想法啊。”
“所以你铤而走险?”盛长安问的是刺杀。
“是我太急了。”谢随偏转过头去。
“你安心备考吧,还是身有一官半职的,能做些实干的事。另外的,都要慢慢来。”盛长安转过身,走开了。
他想起了安泽县的县令,想起了陈知,万幸朝廷还有这些人,万幸士子之中,仍有些热血难凉。
便是谢随恨高衔那般,仍有一份忠诚。
他扣住了腕上的刀。
他也有只他能去做的事。
慢慢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