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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孤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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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孤寒
天昭二十一年六月二十三,京华,夜。
夜深之时,落了一场微雨。
天边星辰已洗,泛着亮晶晶的光泽。
徐无慕坐在棋枰边,抬手将棋篓推给对面之人。他素手执白子,让对方先行。
秦重光于弈道之上造诣颇深,他执黑先行,已然占了优势,而落子却又并不容情,每一步都是密密织就的天罗地网。
“师兄。”徐无慕指腹碾动着圆润白棋,道:“这一趟,不是只为了与我下棋吧。”
秦重光注视着棋盘,道:“八百里加急的捷报,青州收复了。那么,周墀的那一步棋,到底走在了哪里。”
“以我对他的几分了解。”徐无慕道:“他只要陆守安死,并非是残害神武军,自然会让青州顺利归于齐朝麾下。”
“是啊……”秦重光执棋的手指合起摩挲,似是思考棋路,又或是思考另一场“隔空对弈”。“他只要杀了陆守安。”
面前骤然响起一声很清脆的棋子滑落声。秦重光抬眼望去,瞬息间便看出徐无慕神思不宁,当即出言道:“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再多勉力应付陆家之子一日,他此去青州,便不会再回来拖累你了。”
徐无慕闭上双眼,声音宛若叹息:“不是……不是这样的。师兄,”他闭而又启的双眸中清澈见底,毫无往日云笼雾罩,辨不清情绪的模样,“他并非罪魁祸首,也与你我的仇敌没有任何直接关系,能不能……”
语句未落,秦重光却已然知晓徐无慕话中之意。他有些不敢相信地截断对方的话语,反问道:“师弟?”
落子声停住了,帘外细雨沙沙,随后,帘内清朗的男音遮盖过雨滴破碎于地的响动。
“陆家这把皇家利刃,就是你我改换新天的最大阻力。他们被愚忠蒙蔽的双眼,根本无法唤醒。哪怕神武军没有落到老皇帝手中,而是一直被陆家自己把持着……神武军也绝对会奋不顾身地保卫旧朝,就在陆姓将军的带领下。”
秦重光收在袖中的手掌缓缓握紧,继续道:“而且,陆小侯爷除了我那关,还须再应对老谋深算的周太尉。师弟,你觉得,他有可能活着回来吗?”
徐无慕执棋的手僵了一瞬,他将掌心的棋子放回篓中,目光望向秦重光。
“师兄。”他缓缓起身,向后一步,随后撩起碧色的衣衫下摆,跪向秦重光,随着挺拔的脊背逐渐压低,那截纤秀的颈也显露出来,肤色宛若清霜。
秦重光怔怔地望着他,低下身意欲将他扶起:“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将那瓶药,留给了陆守安。”
这句话就仿佛是投湖之石,打破一切平静的表象。秦重光扶他的手蓦然一滞,平时喜怒不形于色的眼眸中霎时冻结,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道:“徐无慕。你……你这是疯了吗?”
跪在他面前的师弟身躯单薄,像是风吹便能刮倒似的。秦重光眼中几乎有泪了,他强硬地把徐无慕拽了起来,掌心扣住他的肩,声音嘶哑。
“师弟……你不要气我。没有续命丹吊你的命,你以为你能活到今日吗?你是不是对那个陆守安……”
徐无慕沉默地垂着眼,他低低地应答一声,很轻地道:“……我不能无动于衷地看着他死。”
秦重光握住他肩膀的手一下子卸了力道,顺着碧色的衣袖滑落下来。
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过后,秦重光的声音复又响起,很低微、几乎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续命丹的药材千金难求,除了迷山,没有地方能拿得出来。而回迷山取药,少则两月,多则半年。你的身体,根本不足以支撑。……即便真的能撑到我为你炼制出新的丹药来,这段时间内,每夜子时三刻的噬心之苦,会让你痛不欲生。”
徐无慕依旧没有说话,他蜷在袖间的手掌搁着几层衣料,触碰到放在怀中的半面碎镜,很轻地摩挲了几下。
“这些,我都知道。”徐无慕道:“唯一心怀歉疚的,是让师兄你为我操劳担忧。其余的事情,我毫不惧怕,也并无后悔。”
细雨落在街巷之中,激起一片雾蒙蒙的光华,宛若淡淡的烟雾升腾而起,被夜色缓慢地吞没。徐无慕转眸望了一眼窗外的细雨,心中无声地想到:
战火弥漫、杀机四伏的青州,此刻……是否也下着这样的雨。
同样的细雨纷繁,同样的夜幕寒星。
明鸢捧着一个小巧的青瓷茶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杯中茶水,她坐在很高的椅子上,红衣黑发,直眉鹿眼,唇瓣不点而朱,头上梳着双丫髻,如云的乌发上簪满细碎的珠玉金钗,耳坠是通透的冷翡,色泽青翠欲滴。
明晟坐在她手畔,是一身青衫常服,他静静地转动手上的玉戒,目光从厅中望到雨幕里,叹道:“真是造孽……”
“什么造孽。”明鸢放下茶碗,圆圆的鹿眼里黑白分明:“我虽然总是讽刺陆守安,可他在行军打仗上从没输过半分,你就不要担心啦。”
“我说的不是这个。”明晟道:“你今日白天时见到了你心心念念想要领略风采的徐公子,可还满意?”
明鸢拿起一块儿青梅糕,咬了一小口,仔细地思索片刻:“徐公子嘛……长得很好看。”
“还有吗?”
青梅糕的滋味在口中化开,酸酸甜甜的。明鸢停了片刻,继续道:“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我也说不清是什么,就好像是,一件瓷器摔碎了的感觉,就是……”
“脆弱感。”
“对对对,”明鸢很快吃掉了一块青梅糕,伸手去拿旁边的桂花糕,“但是他和周墀那个老匹夫在一起,还那个样子。”
小姑娘三下五除二吃掉了两个糕点,探手去拿新的。
“反正我不喜欢,陆守安还让我们照顾他,这哪里是轮得到我们的样子?哎哟——”
明鸢飞快地缩回手,瞪了自家哥哥一眼:“你打我干什么。”
“夜深了,现在吃这么多,积食,伤胃。”明晟慢条斯理地道。他重新为两人斟茶,回忆了片刻,语气有些迟疑。
“我今日看到那个情形,反倒觉得,小侯爷中意的这个人,并不是什么良配。”
“啊?”明鸢愣了一下,“他们这一行,都是身不由己的,我看着徐公子也是这样,哥哥你要大度一点。”
“不。……从陆守安第一次说起此人时,我便有留意过了。他根本不是奴籍,为何会在云霓天之中?而且……有一些传言说,周家父子反目的缘由,便是因为一个倌人。我想,那应该就是……”
明鸢听了半天,鼓起脸气道:“那陆守安他是不是眼神儿不好啊!眼睛不要可以给需要的人。”
明晟没有说话,而是望着无边的夜色,心中缓缓地计较、思量。
“小妹。”
“哎?”明鸢捧着茶碗抬起头,看向一旁的兄长。
“我明日去一趟云霓天,拜会徐公子,你留在家中……”
“我也要去!”
“不行。”明晟严肃地道:“那是周太尉的人,你这么不知轻重,当心开罪了周太尉。”
明鸢哼了一声,“明家早开罪了周太尉了。”
“鸢儿!”
“好啦好啦。”红衣少女放下茶碗,转身就往回走,她抬起一只手挥了挥。“我才不去呢。夜安,早睡啊大哥。”
明晟望着她离去的身影,微微笑了一下,随即,他收敛住笑意,目光缓缓沉入幽深夜色里,变得深且冷。
次日,清晨。
徐无慕向来醒得早,他体内的续命丹药性未退,还可抑制住这个从娘胎里带出的先天顽疾。而昨夜子时三刻,心口却已有酥麻痛楚之感,虽然并不强烈,但仍旧是一个很危险的预兆。
徐无慕把玩着青笛,指腹从孔洞间摩挲而过,他横笛在身前,手指按住笛孔,运起气奏响笛音,一声悠长清啸吟至中途,便骤然因气力不济戛然而止,笛音忽断。
徐无慕按着心口疾咳几声,乍感浑身冰冷森寒,似无温度一般。
陆守安说的没错,吹笛须运气,非康健之体,若想吹起穿透力可入云霄的笛,与伤身无异。
朱砂小娘子穿着一件晚霞红的襦裙,正在廊下煎药。苦涩地药气在火焰熬煮下,散荡进空气之中。
她边熬药边道:“公子,你以前吃的不是这种药啊。这个病……”
“无碍。”徐无慕看着小女孩左右为难、颇有点摆弄不过来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你要是做不了,不要好面子,跟我说就是。”
偏偏朱砂最好面子,她眨眨眼,反驳道:“我要是做不了,公子你就更不行啦。我之所以能留在云霓天,就是来照顾公子的。”
话音未落,一阵登上四楼的脚步声响起,朱砂转眸一望,又乖又甜地唤了一句:“庆妈妈——”
庆丽娘笑着哎了一声,随后推开半掩的门,隔着一帘柔柔垂落下来的碧水珠,向徐无慕盈盈地矮身一礼,道:“楼主。”
徐无慕颔首道:“丽娘,可是有什么事?”
“明家的马车就停在楼下,明晟明大人,想要见您。”
“明晟……”徐无慕闭眸沉思片刻,随即站起身道:“我会去的,你请他稍等。”
“是。”
一只霜白的手扶上长屏风的边框,掌心与边框叩合,缓缓地贴在一起。徐无慕的指腹摩挲过屏上图纹,沉默不语。
朱砂从箱奁找出一件薄薄的素色披风,为他添衣,小声道:“公子,我们走吧。”
这间暖阁无论四季如何轮转,都会备好炭盆与手炉等物,温度从未降过,即使是隆冬腊月,仍有花气袭人,年年如此。
而久居在这里的主人,却天生冰冷,命数孤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