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一夜悲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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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宴正要接近尾声，突然间，杜府外传来一阵车马喧嚣。看门的老仆还来不及通报，就见一个高大的青年军官快步闯了进来。那人竟是高望，手中还攥着一卷明黄色的文书。
圣旨。
只见高老将军的幼子一脸沉肃地向满堂宾客致歉，接着大声宣布道：“紧急军令——圣上不日便要挥军西征，今命新科武状元杜成为先锋军果毅都尉，辖六百人；榜眼杨双环任侦候校尉，辖两百；原御前侍卫元琅则随玉阳公主府亲卫府军一起出征。后日一早入府报到。”
所有人的醉意都在瞬间被蒸发得干干净净。年轻的皇帝自登基以来，就一直想征西开边，朝野为此已经争论多年。由于许多老臣一再反对，皇帝便不断撤换要职官员，相反重用裴大人这样的酷吏，以便培植自己的亲信势力。这些年来朝纲动荡，明眼人都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可这几个月来皇上突然一反常态地耽溺于享乐，又是索要贡品，又是办太后寿辰，谁也想不到，他会绕过群臣，默默做好了西征的一切准备。这一点就连侍卫总管铁瑞也有些始料未及。
战争，竟这么快就逼到了眼前。
好在，杜锋一家和来往的朋友们大都是武人，他们中的大多数一生都等待着在边疆建功封侯的机会。所以在最初的惊讶过后，大家也就渐渐兴奋起来。
比如杨双环，他祖上便是西域边民中投降的贵族，此次命他为先锋军侦候校尉，显然是因为他的相貌言谈酷似西域边民，便于执行侦察任务。这一来便可一洗他作为“降卒之后”的耻辱，也让他得到中原贵族的承认，可谓是扬眉吐气。
而杜成也只好强抑伤感，对杜锋夫妇道：“叔叔，婶婶，侄儿忠孝难以两全，如今便要离家远行。一报圣上恩典，二也告慰爹爹的在天之灵。”
杜晏却是又惊又怒。他不明白，为什么皇上要用一纸诏书就拆散一对恩爱的新婚夫妇，而他们不仅一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还要悲壮地高呼“谢主隆恩”。仗什么时候都可以打，但洞房花烛夜却不能再有一次。他不由地想上前分辩，却被殷夕菱轻轻扯住。她面露悲伤，可还是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而元琅，只是默默地又端起了一坛酒。在听到好友高望说出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就知道一切已成定局。眼下这个季节，绝不是西征的最好机会，但圣上既然下了旨，必然是朝中发生了某些他不知道的变故，导致出征势在必行。
而玉阳公主府，自百年前开国公主玉阳率领着十几万大军，襄助太祖皇帝荡平宇内以来，便同其他皇子的军府一样，保留着完整的军队建制，并由历代最受宠幸的公主统领。在本朝所有军队中，公主府军素以灵活果敢著称。他既然被圣上钦点至此，就绝不可能临阵脱逃——无论如何，下南洋寻回陶栀，成了一场镜花水月。“世上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对他来说，已经没有选择。
高望与杜成不久将在同一府军中分任左右都尉，此时不免互相勉励一番。接着他又与杜锋夫妇宽慰几句，便告辞离去。走之前，他回头望望闷头喝酒的元琅一眼，长长地叹息。
今夜杜府之中，红烛高照，却无人入睡。
当杜成踏入洞房之时，刚才的慷慨激昂顿时化作了寸寸柔情。他几乎不敢去看那一身红妆的心上人。倒是徐暖儿听出他的脚步，轻唤一声：“成哥……”然后当着杜成的面，将大红盖头缓缓揭下。
带泪而笑的新嫁娘。沐浴着清露的玫瑰。
“文杜出忠臣，武杜有名将”，嫁给他，就意味着嫁给了责任，和保家卫国的光荣。当年在许多师兄弟中，她一眼就被他满身的孤寂所吸引，然后她给了他温暖，正如她的名字一样。可是，他的伤痛不正是来自父亲战死的阴影吗？也许今日的一切，在她决定要靠近他的那天，就已经注定了。
所以她决定微笑，承担自己选择的一切后果。
杜成爱怜地轻抚着她的面颊。她已洗尽了新娘的红妆，只留下一脸素净，还带着点点泪痕。但是这丝毫不影响她的美丽，如花的年纪，本来便不需要多余的装饰，更何况是在有情人的面前。杜成忍不住轻轻地啄吻着她腮边的咸涩。
等他吻得够了，徐暖儿便将事先斟好的一杯酒递到杜成手上：“成哥，这是小寒特意回山东老家为我们带回来的酒，我与你饮一杯吧。”
就在片刻之前，薛小寒还陪徐暖儿坐在新房中，悄悄询问着喝交杯酒的种种细节，两个小姐妹心上都满是欢喜和羞怯。谁想到，杯还未交，便要送行。
两人脖颈相贴，手臂相绕，饮这一杯合欢酒，咽下的却是点点相思泪。他们相识六年，相恋四年，却连一天都还没来得及相依相守。他的眼睛，传说是艳遇无数的桃花眼，可他想要注视的，一直只有她一个。可是过了今夜，他只能在梦中看见她了。
“暖儿……”他低吟着她的名字。
她却倚在他怀中，轻拍他的后背：“你放心，过了今夜，我便把这身嫁衣和师母她们赠我的所有钗环头面都收起来，压在箱底，只等你回来再打开。你不回来，我就永远不梳妆、不打扮，只穿一身粗布裙。成哥……如果前方传来捷报，我就全心在家侍奉叔叔婶婶；如果战事不利，我也愿去玉阳公主府上报名，随军一起上前线。”
“不要胡说！”杜成一把搂住了他的姑娘，“暖儿，我发过誓要给你最好的生活。你只管等着我封侯领赏回来，一切都有我……”
烛影轻摇，转眼便即熄灭。春宵一刻值千金，那么将士出征前的一夜，一瞬便值连城。今夜究竟有几支红烛为此匆匆熄灭，又有几家儿女一夜悲欢？
杜成和徐暖儿是这样珍惜他们相守的每个瞬间，所以并没听见花园里传来的一曲笛音。
今夜月明星稀，八月十五的圆月还不及现出缺口。殷夕菱本以为圆满都是别人的，而自己更适合孤寂，但一夜之间，她就看尽了那许多别离。现在她想，也许人生就像天上的明月——圆满永远只有那短短的几日，而更多的时候，月亮都是一个人住在天上。越明亮，也就越孤单。
所以她独自穿过花园，登上园中阁楼，直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最高层。头上是一片寒辉，脚下却是尚未熄灭的点点红灯，天上人间，一片哀凉。她从怀里掏出短笛，放到嘴边，悠悠吹出一首古老的出塞曲。
笛音飘到花园里的莲池边上，杜晏和云居雁躲开了众人，正在池边徘徊。池边柳影婆娑，月色溶溶，杜晏却心乱如麻。
太平盛世，豪门望族，父母慈爱，兄友弟恭，他的人生里溢满了温暖和平静，他也总希望可以在这乐园里生活到永久。但明天，他必须长大成人。此时他很想找他的小菱师妹诉说忧愁，可是她又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而身边的云居雁，却完全不解他的苦恼。死生，聚散，孰喜孰忧？她从来不懂得，也就不在意。
笛音飘到杜家客房阴暗的户牖下，陆环陪着元琅，正坐在窗边醒酒。元琅面无表情，只是很疲惫，陆环知道他真正难过的时候总是这样。他心里的辛酸，陆环全都明白，但却无可奈何。
今夜之后，元琅将随公主的卫队征战西域，陆环却要接替他在御前行走。陆环还在襁褓中时便在饥荒中失去了父母双亲，一直都是表哥元琅与他相依为命。
四岁时，他宁死也不愿放开他的手；十四岁时，他拼了命也要带他一起进宫；如今他二十四岁，却不得不和他分开——生平第一次。
笛音也飘到宾客尽散的喜宴大堂，杜翔、杜晨、祝一凡三人指挥着下人们，收拾着一地狼藉。祝一凡还反复交代，明早一定要把喝得酩酊大醉的六师兄叫醒，以免误了他到兵营点卯。
在杜家弟子中，他们三个都不是志向远大的人，开战的消息带给他们的只有惴惴不安。他们所求的不过是凭自己一身本事混一口安稳饭吃，可明天，谁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强征入伍。
笛音也飘到杜锋夫妇的房门边，这一对老夫妻相对无言，只是枯坐着等待天明。他们也曾年轻过，也曾渴望着身带吴钩，踏遍关山，只留侠名。可如今年华老去，他们只希望这些在他们羽翼下成长起来的孩子都能得到幸福，希望每年团圆饭时桌边都坐满了亲人。可在一场战争中，哪一个家庭能够完好无损呢？
那清幽的笛音吹寒了少女的唇指，缭绕着小小的阁楼。它和着秋风，瑟瑟呜呜，去安慰每一个伤心的人，也安慰着空中永恒寂寞的明月，更穿门越户，飞向京城寂静的夜空。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一夜悲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