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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人与尸之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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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古老人从醒来起便一直在嚷嚷着“狼”一字,精神看来有些失常,衣轻尘问了半晌,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无奈地摇头道,“不行,估计是把魂吓丢了,须得先修养一阵,问他还不如问沉生。”
沉生虚弱地苦笑道,“问我也没用,当时林子里起了雾,撞见夜萝后,所有人就跑散了,我同夜萝打了一场,她很厉害,可到底不肯杀我,想将我带回绝弦谷里,可是后来她似乎看到了什么很可怕的东西,便逃掉了。”
“雾很大,我又受了伤,歇息了很久才能动弹,后来雾渐渐散了,我才发现其实大家原本都在附近,可是那雾却仿佛能吸走声音一般......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当时就已经死了,所以我根本就没有发现他们......”
“至于这阿古老人,我原本一直没找着他,直到我清点所有人的尸首后发现少了一人,才注意到他不见了,找了很久吧,最后竟是在回来的路上见到了他,他一直在对着半道上的一具狼形石像跪拜,口里一直念念有词的,我也听不懂他们的话,就觉得他跟被人勾了魂似的,脑袋都磕出血了,却拉也拉不住,直到失血过多晕了过去,我才得了机会将他一道拖回来......”
“也就是说阿古老人在雾里,极有可能见到了什么恐怖的物事?”衣轻尘如厮分析,沉生点了点头,衣轻尘又思索道,“狼形石像......是沿着道路进去后岔道口的那一座?”
沉生闻言愣了愣,不解道,“岔道口?沿着这路进去是不错,可是半个时辰里不都只有一条路吗?”
衣轻尘敛了声,好半晌,方才讪笑道,“那许是我记错了。”
沉生将知道的都说了,阿古老人却疯了,众人思索再三,决定将阿古老人暂且留在营地内治疗,可眼下已是入夜,村中不可去,无法知会阿古老人的亲人们,便只能等到隔日再说了。
沉依在男弟子营帐中为阿古老人收拾了一张榻子,委男弟子们好生照看,沉生的伤势并不是很重,无需派人特意看护,沉依便将他丢回了他自个的帐子,只嘱咐巡夜的弟子们偶尔看看,若是没气了,再来知会自己与花沉池。
沉生对这天差地别的待遇表示抗议,可他的抗议也只能是躺在榻子上,浑身敷满药,无力地哼哼。
沉依看得好笑,衣轻尘看着也觉得好笑,笑着笑着,余光瞥见花沉池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似是有话要说。眼见花沉池起身,似要走过来,衣轻尘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退着退着,退到了沉依身侧,再三轻声叮嘱沉依,“务必此间事了再给他,切记!”
沉依懵懂地点了点头,衣轻尘得了允诺,安下心来,便头也不回地跑出了灵山营地,也不敢回头去看此时花沉池面上的神情。
最后,衣轻尘竟是逃到了独孤世家的营帐跟前。思索再三,还是委守门的侍卫去知会了独孤先生,独孤先生也接见的很快,在了解了衣轻尘来此的缘由后,很大方的命人匀了一顶帐子给衣轻尘,又命下人将熬好的汤羹宵夜并烧好的洗澡水各送一份到帐内。
待一切都送了过来,所有下人尽数退去,独孤先生方才打开折扇,悠然轻摇,笑衣轻尘道,“你怕见他,却跑到了我这,也不怕那人吃味?”
衣轻尘将碗里的银耳羹搅了搅,无甚胃口,只苦笑道,“这事儿,起初是谁的错已经不重要了,我确与彩竹走的近了些,他也确有一瞬不信任我,这本都只是小事,是个误会,心放宽些便也过去了......”
独孤先生笑道,“可你偏就计较了。”
衣轻尘叹道,“是啊,偏就在那么一瞬计较了,原本也想过不计较的,且我当时根本也没生气,现在更是有些后悔。是我之过,没有注意到他其实这般不安......十年前他明明不是这样的......”
“之所以会变成如今这样,也都是我的错吧......我本该回去同他好好道歉的,可又觉得以此为契机,将麻烦带离他身边,倒也挺好。”
“还有,我之所以今夜偏来见先生你,其实是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先生,希望先生能够赐教。”
独孤先生浅笑道,“请问。”
衣轻尘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绪,好半晌,方才出声问道,“先生你先前在渭城时便说过命报的事,其实我是相信的,因为在这之前,真真也说过我身上死气很重,而且近来身体似乎越来越容易累......先生,你能看出我的死期吗?”
独孤先生闻言默了默,转而笑道,“虽然具体哪日看不出来,可见你眉间印堂死气凝重,怕是快了。”
衣轻尘竟是释然地笑道,“此行果然是回不去了......”
独孤先生不言,但听衣轻尘一人在那儿说道,“愈是靠近南疆,我便觉得脚步愈是虚浮,时常魂不守舍......这身体里终归有一半的魂不是我的,我若是死了,这一半的魂便会回到他体内吧?”
独孤先生点了点头,“照理来说是会这样。”
衣轻尘舒了一口气,“那便好。”
独孤先生却觉得有些好笑,“距离死期尚有些时日,公子你倒像是已经准备好躺进棺材了。”
衣轻尘闻言讪笑两声,“先生说笑了,其实我也挺怕死的,不过既然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便只能想方设法说服自己了。”
将碗中的银耳羹和着蜂蜜喝下,甜味尚且残留舌尖,心底却说不清究竟是何滋味,独孤先生见他这般情态,便问道,“公子还有什么想问的?”
衣轻尘回过神来,与之道,“今夜我想去村中一趟。”
独孤先生闻言轻笑,似早已料到,“看来衣公子也察觉到村中的尸气了?”
衣轻尘倒不确定是不是尸气,只是觉得村子里阴得很,自食髓教动用邪术以来,天际已许久不见日头了,没了日头,喜阴的植物便会疯狂生长,残破老屋中总能寻得斑斑青苔,而彩竹的姑姑家更是潮湿得有些异常。
思及此,衣轻尘忍不住自问了一句,“这村子究竟怎么回事?”
独孤先生没有回答,只道,“若无事,在下便先回去歇着了。”衣轻尘起身将独孤先生送出帐外,若有所思地将后者的背影盯了半晌,只觉得玄而又玄,这人似什么都知道,却又什么都不肯说,也不知道究竟是真明白呢,还是身份使然,不明白也得装明白。
待到独孤先生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衣轻尘方才转身回了帐子,脱去上衣,用热水将身子擦拭干净,待一切都收拾妥当了,这才躺回榻上,为后半夜的计划闭目养神。
“其实我觉得,没必要这样......”
再睁眼时,久违的无量静海出现在面前,熏风照面,夹杂着若隐若现的花香,真真便站在那儿,半张脸被斗篷掩去,神情不明,“为什么不说清楚呢?”
衣轻尘不大明白真真究竟在说什么,却很好奇她为何时隔多日竟又出现在了自己的梦里,是以问道,“真真姑娘,你怎又来了?”
真真闻言,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渭城见了那独孤先生后,与他做了笔交易,我去替他寻一物事的下落,他暂替我护着你们,如今东西寻得,我便回来找他,路过时见你入梦,便先来看上一看......”
有大风起,静海掀起涟漪,涟漪从脚底经过,衣轻尘有些难以站稳,真真低头看了看海面,淡淡道,“公子的心,很乱呢。”
衣轻尘闻言愣了愣,似好像明白了什么,“这儿是我心底的幻象?”
真真点头道,“正是......每个人心底的幻象都不相同,但大都只有一景,要么是一座城,要么是一片沙漠,要么是山,要么是水,公子你这儿却是山连着海,海绕着山,一人之躯,得见两番风景。”
衣轻尘闻言,转身去看了看身后的霜降峰,若有所思道,“应是另一半神魂使然吧。”
真真没有给出回答,只又问道,“心系那人,却又要瞒着那人,做些不必要的牺牲,值吗?”
衣轻尘低声道,“值啊......我死后,神魂回到他的身体里,他便又能继续作为一个常人活着了。”
真真却有些叹息,“并非所有的好意都能够被接受,强行的牺牲只会让被动接受的一方痛苦,从很久很久以前,我便这么觉得......我讨厌自以为是的自我牺牲,扶持着相互走下去,不好么?”
衣轻尘心下越是动摇,海面的波涛便越是汹涌,真真说完这些后便不见了,衣轻尘只觉得她似因自己的事想到了甚不愉快的过往,那番话也并不全是说给自己听的,却很有道理,衣轻尘很能理解。
可正因如此,衣轻尘也明白了自己与真真的不同,相互扶持着走下去,是需要以足够强大为前提的。他原本也想过要和花沉池一道剿灭食髓教,一道回去渭城,一道重新生活,他理所应当地以为自己要和花沉池一起活下去。
可是这一切,都只不过是自己给自己描绘的假象。
直到今早,花沉池流露出的不安才彻底点醒了他,让他从和和睦睦、余生安好的美梦中清醒过来。花沉池远没有想象中那般稳重、自信、彻彻底底地信任自己,他也很不安,很害怕面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他也相信着独孤先生口中的轮回报应。
他从不是盲目轻信这些的人,因为独孤先生说的真的很有道理,而他们,都有着或多或少的预感作为应证。这种预感所造就的不安一直被他们深深地埋藏在心底,装作不存在的样子。可是装作看不到,就真的不存在了吗?
他们还是在一直不安着,却一直在强颜欢笑。
花沉池的不安源于他觉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会离开他。
各种意义上的离开......
而自己也远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强大,强大到足以去逃避既定的命运。
所以如果自己已经必死无疑,又何必奢求短暂的欢愉,再将他一并拖下水呢?不若将短痛忍上一忍,在死期来临之前,为他再做些什么。
睁眼醒来,拭去眼角的泪花,观帐外天色,时辰正好,衣轻尘将衣裳收拾妥当,循着树影,避开营中所有巡逻守卫的视线,依着记忆寻到了去往村中的路线。
沿着道路旁的灌木小心翼翼地往村中走,起初耳畔还有虫鸣,可渐渐的,虫鸣声越发稀少,待到了村中,便连虫鸣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衣轻尘隐在灌木丛的阴影里往外看去,透过树丛缝隙,竟是瞧见了无比惊人的一幕。
分明已是深夜,可水田中竟还有人在劳作,且不止一人,而是有很多很多人,他们的穿着和白日里的村民无异,除了劳作的时间有些奇怪,一切都说不上异常,衣轻尘心下蹊跷,又观察了一阵,偷听他们说话的内容,渐渐的,他觉察出了这些对话中的不对劲。
一人问,“让那些人住在村里头当真无事吗?那天放回去的那个小姑娘会不会通风报信啊?我这心里,咋就这么堵得慌呢?”
一人便道,“彩竹的蛊术你还不信?你不是早便死了么?哪儿还有心?”
那人便回道,“对哦,你不说我都快忘了,我都死了五六个月了吧?也亏得我运气好,尸体没烂掉前遇到了道长,否则现在也该是一堆骨头了。”
衣轻尘听得骇然,乌云散去,月华倾洒,茫茫水田中,无数或完整,或残破的尸人正手持耕耘劳具,在各自的水田中劳作,那些完整的尸人除了面无表情以外,看起来与正常人无异,而那些缺胳膊断腿少眼珠子露肠子的尸人,看着却有些吓人了,只是除了形貌之外,他们的对话与举止都只像是普普通通的村民。
衣轻尘越看越是心惊,好似有些理解如会为何会那般恐惧了,若是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撞见这个场景,再如何胆大的人都会无法接受吧?
将心稍定了定,衣轻尘再回过头去细细观察,这些尸人大多很面生,应当和白日里在水田中劳作的不是同一批人,但应当也是他们的家人。
在这些尸人中,衣轻尘也理所当然的找到了彩竹的姑父,由此可以推断,狼趾村,应当是一个人与尸人共存的村落,萦绕村子的妖气应当就是这些尸人散发出的,至于为何会变成这样,具体的缘由恐只有村人才会知道,但他们多半是不会承认的。
不过他们方才说,如会身上的蛊是彩竹下的,这一点倒是又一次应证了衣轻尘的猜测。
水田这边被尸人堵着,自然不可能从此通过,衣轻尘猫着腰绕开了水田,继续在村中潜行,凭借记忆搜寻着彩竹家的位置,偶尔透过窗户观察路过的吊脚楼内的景象,多半只能看见熟睡的正常村民。
看来这个点尸人基本都出门去了。
在村中兜兜转转又寻了大半时辰,终是好不容易找到了彩竹家的吊脚楼。
这座吊脚楼并不大,却建在村中的偏僻高地上,周遭有篱笆围着,院落内饲着鸡鸭,还有方小小的鱼塘,衣轻尘抵达后并未第一时间着手调查,而是盘腿坐在吊脚楼顶端,静静地看了一会天空中高悬的月亮。
看来食髓教的邪法并没有刻意遮蔽月轮。毕竟传说中,月华有养尸的功效,尸人应当都挺喜欢月亮的。
花沉池便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