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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洛清司之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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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来,喝这个吧......”吊脚楼中传来彩竹的声音,衣轻尘回过神来,攀至声音来源的窗户上头,窥探着屋内的状况,便瞧见房屋正中央的地上铺了个地铺,一个褴褛瘦小,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正躺在里头,彩竹跪坐在她身侧,手里端着个瓷碗,月光照耀下,碗里的红色液体泛着妖异的色泽,散发着腥味。
老太太缓缓从被窝中坐起,彩竹便一勺一勺地为老太太喂食,老太太吃的艰难,好几次洒在了身上,彩竹便用早先准备好的白布将之拭去,老太太看得泪眼朦胧,哑声道,“彩儿啊,不要再管为娘了......”
彩竹闻言愣了愣,转而苦笑道,“娘,你又在胡思乱想了,彩儿怎会不管娘亲你呢。”
老太太看着碗中的腥红液体,语气无比痛苦,“娘这辈子已经知足了,只希望你能过得好些,寻个良人嫁了,你养着我终不是个事,这村子也不是个可以长久居住的地......”
彩竹扶着老太太躺下,为老太太盖好被子,拿着沾了血的白布走出了屋子,老太太便只能继续双目无神地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好似一具尸体。
衣轻尘重新坐回了屋顶,内心无比复杂,他不知道村中其它尸人需不需要进食血液,但至少他是从未见过花沉池喝血的。
因为花沉池偶尔还能吃些寻常的人类食物果腹,所以他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见到这种画面,想来花沉池和他们不是一类,毕竟花沉池从未死过,只是丢了一半的魂,到底是个活人,而村中这些人都是确确实实已经死过,却又被强行拉回了自己的身躯的。
亦或许是食髓教在他们身上试验了一种新的起死回生之法......
虽然这一次术法的完成度明显要高于石林村和江陵的那些,可是......
这样活着,真的还算是活着吗?
“啪。”是碗碎的声响。
衣轻尘心下一惊,赶忙爬回了窗边,紧接着便听见彩竹的哭声,“娘,求你,不要再寻死了......”
衣轻尘将视线投向屋内,便瞧见彩竹正抱着老太太放声大哭,老太太歪倒在彩竹怀中,手里拿着一片瓷碗的碎片,尖端淌着的血是黑色的,脖颈上那一大块割裂的伤口里,流出的血也是黑的。
老太太抬手摸了摸彩竹的脑袋,神情既无奈,又辛酸,彩竹便哭得更伤心了,“是彩儿不好,彩儿不应该因为害怕寂寞,就去求道长将您复生,是彩儿太自私,将娘亲你弄成这幅模样,是彩儿的错,彩儿会一直照顾你的......”
衣轻尘默默地坐回屋顶,月色皎皎,耳畔却萦绕着母女二人撕心裂肺的哭声,他思索了很久很久,方才缓缓起身,循着夜色回到了独孤家的营地。
他没有去找独孤先生,而是直接回了自己的帐子,将外裳和靴子一并脱了,径直倒在榻上,又将被褥盖过脑袋,好似这样便能够与世隔绝一般。如此睡到天明,被闷了一夜,难免有些腿脚发软,头昏脑涨,他洗漱过后端着水盆走出帐外,遇见独孤家的下人,下人是特意来找衣轻尘的,“衣公子,家主请您共进早膳。”
衣轻尘将水倒在了树下,又将盆放回了帐中,方才随着下人的步子一路走到了独孤家的主帐,眼下主帐的帘子正被撩开来透气,远远的便能瞧见帐内正对门的方向上摆着一个很大的木桌,桌上摆着各色菜式,从糕点到粥品一应俱全,大老远的便能闻见香味。
衣轻尘原本只是想来与独孤先生交代些事便要走的,一闻见糕点的甜香,脚便有些走不动路了,是以顺遂了独孤先生的邀约,坐下与之共用早膳。
席间,独孤先生也有用膳,既然用膳,势必便要将面具摘下,衣轻尘心下好奇,便用余光盯着独孤先生的动作,后者却只是将面具往上抬了抬,露出嘴与下颌,分明只是冰山一角,衣轻尘却能凭此料定此人长相绝对不凡。转念一想,魔族,长得好看些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之所以会戴面具,除开免去一些被人认出后不必要的烦恼外,会否还有一丝免得旁人为长相自卑的缘故呢?
勺中热粥滴回碗里,衣轻尘被自己的想法给逗笑了,独孤先生见状,轻笑着将面具重新戴好,与之道,“敢问衣公子,昨夜可有何发现?”
衣轻尘便笑不出来了,连带着觉得碗中的甜粥都有些索然无味起来,沉默好半晌,眼见独孤先生还在等着自己回答,方才无奈道,“不过入夜后的寻常村庄,寂静无人,乏味的很,我逛了一圈,觉得有些无聊,便回来了。”
独孤先生闻言不语,但看那双面具后的眼睛,应是在笑的。
衣轻尘觉得自己没有骗到独孤先生,但后者似也并不准备拆穿他,只换了个话题道,“衣公子今儿是准备回去?还是继续留在这儿?在下当然是十分欢迎衣公子的。”
衣轻尘想了想,叹道,“还是得劳烦先生了。”
独孤先生浅笑着点了点头,吩咐下人今夜多做些好菜,衣轻尘听着那些菜名,只觉得有些奢侈了,不过他一个客人,也不好过问这些,只挑了个适当的时机请辞,准备回灵山营地那边看看。
衣轻尘吃准了这个时间花沉池会在营帐内制作避毒丹,所以才敢正大光明地回去,且一去便钻进了沉生养伤的男弟子营帐内,未敢乱走,生怕被花沉池撞见。
彼时沉生正有气无力地躺在榻上,浑身上下只要是暴露在外头的皮肤皆被纱布缠着,只露出一双眼睛,两个鼻孔,一张嘴,衣轻尘只稍这么一看,便晓得这多半是如会的手笔。
沉生一见着衣轻尘,便从喉咙中挤出哀嚎,“衣公子,你快救救我!”
衣轻尘觉得好笑,走得近了些,问道,“如会干的吧?”
沉生却惊恐道,“才不是,你见过如会包的这么平整过?她哪次包的不是粽子?这是大师兄包的!”
衣轻尘的笑意僵在脸上,有些难以置信道,“不会吧?”
沉生哭丧道,“怎不会!公子,你同大师兄究竟是怎一回事?他昨儿整个人都有些不对劲,我问了阿依,好像是你们吵架了?公子你素来好脾气,多半是大师兄又做了甚错事,可你又不似会斤斤计较的人,这次怎会这般生气?”
“我没生气......”衣轻尘无奈地叹了口气,替沉生将身上的纱布松了松,一面松一面问道,“你受了这般重的伤,入林探路的事怎办?”
沉生答道,“我听其他人说,好像......是因为灵山损失太严重,再损失不得人手,所以虞帅便找来旁的世家宗门的长老们商讨了一下,决定由各派派出一到两名人手,灵山则不必再出人了。”
衣轻尘又问,“你们上次探路探到哪儿了?”
沉生回想道,“至少前半日还是安全的,怎么着也探了一两里路吧,地图已经交给虞帅了,也没法给公子你看。”
衣轻尘了然地点了点头,思索片刻,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阿古老人尚且神志不清,你们准备寻谁来领路?”
沉生摇了摇头,“这我便不清楚了,应当目前还没决出人选。毕竟里头那般危险,又有阿古老人重伤先例在此,估摸着也没什么人敢接这活计了,真要有的话,也只能是重金之下出勇夫了吧?”
衣轻尘觉之有理,坐在床榻旁的凳子上思索着接下来的盘算,计划尚未成型,帐帘方向却传来如会惊喜的叫唤,“衣公子!你回来了啊,你昨夜去哪儿了?可叫我好找!”
衣轻尘面露不解,“寻我作甚?”
不待如会回答,沉生却抢先一步追问道,“公子你昨夜没回来?去哪儿了?”
衣轻尘闻言思索道,“去寻副帅商讨了一下接下来的计划。”
沉生的目光却变得有些复杂起来,好半晌,方才有些无奈道,“多少年没见你们这般吵过了......我记得上一次,是在负雪崖下?”
被沉生如此提醒,衣轻尘方才恍然记起十年前的那一件事,当时几人已经成功潜入食髓教的营地,自己也拿到了鲛珠,正被当时的护法不灭天追杀,几人为求脱困,绞尽脑汁,最后自己与花沉池的意见出现了分歧,自己当时是想替几人牵制住不灭天的,花沉池却希望几人合力对付不灭天,当时几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内伤,逃跑尚且费力,更不提对付当时正在全盛时期的不灭天。
衣轻尘问花沉池,“如若一起对付,你有击败他的法子吗?”
花沉池没有说话,衣轻尘不甘示弱地与之对视片刻,最后谁也未再理会彼此,生生拖延了一夜,直到退无可退,衣轻尘方才不顾一切,毅然决然地要从草丛中站起去当靶子。不想花沉池却先他一步走了出去,将那些追兵往负雪崖上引,沉生紧随其后要去帮手,这才有了后来发生的事。
其实自己也是在数月前,才从花沉池的日记中得知,当时花沉的计划其实是牺牲他与沉生拖延时间,然后安排自己将鲛珠护送回去,不想自己最后还是没能接受他的好意,放心不下追了上去,最后落了个坠崖而亡的下场……
衣轻尘一想到这事,心中便有一点无奈,当时的情境里,无论如何都是要有一人牺牲的,不是他死,就只能是花沉池死,所以他选择了牺牲自己,他不后悔。
虽他本意并非赴死,可也正因如此,阴差阳错地造就了如今境地。
独孤先生说,这是一个轮回,十年前的事还会不断上演,原因便是自己这个本已尽了寿数的人还活在世上,违背了天道,只有自己死了,一切才能步入正轨,否则所有人都会在不知不觉中再度经历这个循环,自己不死,循环便无穷无尽。
沉生还想继续劝衣轻尘,衣轻尘却不想再继续听下去,转而笑问如会,“所以你昨夜寻我作甚?”
如会早已听衣轻尘与沉生的对话听得出了神,闻言愣了好半晌,方才记起自己想说什么,从袖中拿出那根掐丝珐琅簪,笑道,“为了谢公子你呀。不过......”
不过?
衣轻尘下意识觉得有一点不对劲,如会果真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其实昨夜......二师姐的状态有点不大对劲,她当时拿着这簪子来寻我,我当时正同如英说二师姐的事,有意给他二人创造机会,便缠着如英未让他离开......”
“然后我看着二师姐从锦盒里拿出这根簪子,我当时还挺开心的,毕竟我这些年来,收到的礼物屈指可数......”
如会沉吟片刻,又道,“我当时光顾着欢喜了,等会回过神的时候,发现如英已经把那双手套从锦盒里拿了起来,我当时还想同他说这样亲近二师姐太突兀了,不想他当时就说了一句,‘这手套,天下仅此一双,是当年先皇为奖天下棋楼楼主,特意选了天山的冰蚕丝与江南的绣女所做......’说完,师姐手里的锦盒便摔到了地上......然后......师姐就开始满营地地寻公子你......我帮着她找到了下半夜,都没能找着公子你......”
衣轻尘闻言亦是僵在了原地,“天下棋楼楼主......的?”
如会点了点头,衣轻尘倒抽了一口凉气,难以相信这世上竟会有这种巧合,忙问如会道,“阿依现在在哪儿?”
如会思索道,“应当是在自己的帐子里吧......”
衣轻尘赶忙出了帐子,往沉依的营帐跑去,如会在前头领路,替衣轻尘撩开了沉依营帐的帐帘,自己却不敢进去。
衣轻尘一走进去,便瞧见如会正坐在桌案前,双手托着脑袋,愣愣地盯着那锦盒发呆,竟是连衣轻尘靠近都未察觉。
衣轻尘在心中编排了一番要说的话,走到沉依跟前坐下,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沉依回过神来,坐直了身子,神色愣愣地将衣轻尘盯了许久,表情变了又变,最后只无奈地摇了摇头,似是觉得自己的反应很是可笑。
衣轻尘见状,斟酌再三,还是将买簪子的事如实告知了沉依,并道,“那行脚商人昨夜应当便已离开了,虽未说要去哪儿,但多半还是向北边或东边去的,你想去追追看么?”
沉依拿着那双手套,看了许久,方才开口,语气有些怅然,“不了,我是灵山的二师姐,理当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不能擅离此地。”
衣轻尘想了想,宽慰道,“若他不是洛前辈,便只是一场误会,若他当真是侥幸活下来的洛前辈,江湖虽大,往后只要你肯花些心思去找,定也是能找着的。”
沉依盯着那手套,目不转睛地说道,“当我晓得他还有可能活着的时候,公子,你能猜到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什么吗?”
衣轻尘摇了摇头,沉依便将那双手套攥紧,“我想到的是我娘,娘她之所以选择自缢,为的便是随他而去,可他却还好端端的活着,娘亲她一人在地下寻不到他,无依无靠的,该有多么伤心......”
衣轻尘瞧着沉依那泫然欲泣,却又潜藏怒火的模样,无奈地劝道,“难道你不该庆幸他还活着吗?不管怎么说,他是你的至亲,且他为你准备过这对凤钏,可以看出他对你还是挺上心的,之所以会追求官位,可能也只是想让你们母女二人过的好些,毕竟没钱的日子真的挺难熬的。”
最后一句话,衣轻尘自是亲身体会过的,因而说得真挚,不成想沉依眼眶里的泪花转了一圈,还是啪嗒一声落在了桌上,衣轻尘顿时便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