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色（重生）》九尺渊

20、弃子

　　傅漪澜站在长春宫外，仰着头，目光掠过红色的高墙，掠过墙上深青色的琉璃瓦，望着那扑棱着翅膀向外飞去的鸟儿。

　　那是她一眼望不到的头的自由。

　　傅漪澜看着天空出了神，身后的宫女太监皆低着头，不敢四处乱看，玉竹轻声唤道：“娘娘。”傅漪澜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的殿门，这是她曾数次出入的地方，今日再来，已是另一番心境。

　　厚重的实木殿门大开着，未央殿的下人安静地站在大门两侧。

　　傅漪澜提起裙摆，跨过高出一截的门槛，迈进殿内，越过长长的庭院，踏进主殿。这里有她最屈辱的一夜，自此之后，天崩地裂，人生轨迹从此改写。

　　傅清半倚在床上，眉眼间看上去很是温和，见傅漪澜进来，竟还笑了一下：“澜儿来了，到阿姐这里来。”

　　她似乎还以为傅漪澜对真相一无所知，面上还装着那副温婉、贴心的长姐模样。

　　恍惚之中，傅漪澜有一种一切都是一场梦的错觉，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视线扫过一旁的红缨和自己身后的玉竹，傅漪澜摇了摇头。

　　说实话，她其实很佩服傅清，有够不择手段，又能面不改色。她想象过很多次再见傅清的场面，没有一种比现在更令她清醒。

　　“你们都退下吧。”永乐宫的婢女太监均在院子里，没有进殿，这会儿傅清也屏退了长春宫的下人。

　　“红缨留下。”傅漪澜开口道。

　　红缨抬头看了看傅清，见她没说什么，便止住脚步，留在原地。

　　主殿的门被轻轻掩上。殿内的视线一下子暗了下来，傅清忍不住咳了两声，待平息下来，才拍着锦被道：“愣在那里做什么，来阿姐这里坐。”

　　傅漪澜只觉得好笑：“事到如今，再装下去就没有意思了。”她没有想到，傅老夫人当真说到做到，愣是一个字都没让傅承翰给傅清递进宫来，不然她此刻也不会这般装模作样。

　　想来，对于傅清这番见不得人又险些累及傅家的心思，傅老夫人心中也不是没有怨言的。

　　“澜儿，你这话是何意？”傅清的神情僵在脸上。

　　无需傅清示意，红缨便在旁道：“七小姐怕不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娘娘她最是一向最是念着您的，您莫要被……”

　　不等红缨说完，傅漪澜轻飘飘地一个巴掌甩在了红缨脸上。她惯是喜欢耍弄刀剑的人，这一掌力度可想而知，红缨的脸立时便肿了起来。

　　“澜儿！”

　　这一掌惊得傅清从榻上撑起身来，却听见傅漪澜施施然道：“主子说话哪有奴才插嘴的道理？”她盯着红缨的目光并不凶狠，却莫名地让红缨有些发憷。

　　“这一巴掌比之之前，如何？”

　　这话没头没尾，却让红缨僵在当场。

　　见此情形，傅清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她张了张口，有些不敢置信：“……你都知道了？”

　　“不然呢？难不成还真相信你在这长春宫闭不出户，是养病？傅清，你是不是以为这世上只有你是聪明人，其他人都是傻子。”若不是为了顺理成章地接近窦长衍达成自己的目的，今日她根本不会来这一遭。

　　与其等傅清推出个替罪羔羊，她还不如趁着窦长衍心里还残存些愧疚之意时，物尽其用，先料理了那个帮凶。

　　所以她来了，既给了窦长衍台阶，又如愿看到了傅清脸上那震惊的神情。

　　傅漪澜径自走到对面的木榻上坐下，和傅清对视着。傅清很快便回过神来，索性不再伪装，但仍试图说服她：“是阿姐对不住你，但你该明白陛下不会……”

　　“不会怎样？你想说陛下看在太子的份上，看在你们夫妻十几年的情分上，不会禁足你太久。那你不必说了，这些我都清楚，也都不在乎。”

　　傅清脸上的笑容显然有些挂不住：“我以为你会理解阿姐，阿姐也有自己的苦衷……”

　　“理解什么？理解你不择手段，理解你算计我？傅清，是你太天真，还是你把我想的太天真，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不不不，是我天真，总以为你温婉善良，担心你被人欺负，可我也不想想，一个在后宫中十几年如一日般过得风生水起的女人，怎么可能是什么良善之辈？”

　　“七小姐，你这话太不公平了。当年娘娘若不是为了救你，三个月的身孕还跳进湖里，怎么会滑了胎，身子一日比一日差......”

　　红缨的话中断在玉竹的有一巴掌中。

　　“宫里可没有什么七小姐，本宫是荣妃娘娘，既然你记不得，那便让玉竹帮你记住。”傅漪澜将胳膊倚在榻上，单手撑着脸，目光却没有分给她半分，仍是紧紧盯着傅清，“当年的情分，这些年我已然还清。”

　　她说得是前世，她为傅清、为窦洵铺路的日子，而如今傅清听来，却满腹疑虑。

　　“姐姐，你还是没变，还是这么喜欢借着别人的嘴，达到自己的目的。”

　　“以前的芸妃是这样，之后的宜嫔也是这样，到现在……”傅漪澜轻呵了一声，“你还真是毫无长进啊！”

　　傅清那镇定自若的面具终于有了裂痕，她再也未尝不住表面上的平静，审视着眼前的少女：“那你今日来，是为何？”

　　“太子的生辰在即，皇后娘娘你可缺席不得。”傅漪澜歪了歪头，“你想不想知道我和陛下做了什么交易？”

　　傅清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一旁的红缨，心中有了猜测。

　　她问道：“是什么？”

　　“你，我动不得，但处置一个婢女却还是绰绰有余的，你说对吗？皇后娘娘。”傅漪澜站起身来，一步步向傅清床边走去。她垂下头俯视着傅清，嘴上虽是叫着“皇后娘娘”，脸上却不见一丝恭敬。

　　傅清的心里忽然有些惧怕，这样的傅漪澜是她从未见过的。

　　宫中少有人能长盛不衰，荣宠不灭。一旦容颜老去，失宠是必然的结果，饶是入柳妃那样的家世，最后也免不了将自己妹子送进宫中，一同帮衬。

　　傅清原以为这没什么不同。纵是手段不光彩了些，但只要傅漪澜冷静下来，想清楚这中间的利害关系，想清楚以后的荣华富贵和傅家的未来，就一定会谅解自己的。

　　可她忘了，那些人从不是傅漪澜，若非被蒙在鼓里，上一世她也必不会如傅清所愿，毕竟她可从来都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

　　这一刻，傅清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可能非但不能让自己多出一个助力，还会成为自己最大的阻碍。

　　红缨像是听懂了这言外之意，不由自主地瑟缩着后退了几步。她强装着镇定，内心不停安慰着自己。她自幼陪在傅清身边，陪她走过懵懂的少女时期，也陪她经过这后宫的风云诡谲，论亲厚，她远胜于傅漪澜这个亲妹。

　　娘娘是不会将自己视作弃子的。

　　她虽这么想着，却还是忍不住转头望向傅清。见傅清脸上神色莫名，红缨的心凉了半截。她太了解傅清了，正是因为如此了解，此刻才会遍体生寒。

　　“大小姐……”这个称呼，她已经十多年未曾叫过，此刻唤出口，带着丝难以察觉的哀求。她不能不管自己，红缨心道，这些年她陪着傅清，劳心劳力，若非傅清授意，她是万万不敢对傅漪澜动歪心思的。

　　傅清眼睫颤抖着，原本就苍白的手掌紧紧交握在一起，手上青筋毕露，惨白得吓人。

　　她的确舍不得红缨，她们年少相伴，除去主仆之情，还有更多旁人无法理解的情感。在这偌大的宫中，无数个凄苦难捱的日子都是红缨陪自己熬过来的。这样一个忠心陪伴自己的人，如此舍去，无疑自断臂膀。

　　然而，只要舍弃一个红缨，这件事便可揭过，这样一个莫大的诱惑摆在眼前，不停地在她脑海回旋，傅清甚至没有多犹豫片刻，便下了决心。

　　当她略带不忍和躲闪的目光看过来的那一刻，红缨的心缓缓地沉了下去。

　　“大小姐……”她喃喃自语，无法接受自己被舍弃的事实。

　　但这个结果其实并不令人意外。

　　一个连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都可以利用的人，她一个下人，凭什么这么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可以是那个例外。

　　可明明自己只是一把刀，傅清才是那个持刀的人。

　　她不甘心，但那又能如何。身为傅家的家生奴才，全家人的生死都捏在傅家手中，她的所作所为都会连累家中的爹娘、兄嫂。

　　如今，她只有认命一条路。

　　“皇后娘娘果然是成大事的人。”傅漪澜嘲讽道，她垂下眼睑，看着跪在地上的红缨，语气中听不出悲喜，“你真是跟了个好主子。”

　　红缨的脸又白了几分。她看了看站在傅漪澜身后的玉竹，抿了抿唇，只觉得这不过是另一个自己罢了。

　　终究是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的人，傅清忍不住问道：“不知你要如何处置红缨？”

　　“皇后娘娘放心，本宫一定会好好处置她，保证不让这种卑贱之人玷污了皇后娘娘的盛名。”傅漪澜微微侧头，“来人。”

　　守在门外的小太监推门而入，颇有默契地将地上的红缨双手缚在背后，押了出去，显然是早已得了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