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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三十九章·相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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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迪在临近殷东的时候,他已看清楚了冷氏军和褚氏军联盟的情势,揣着褚总督递来的手书犹豫着,没有冒进。
虽然看上去势均力敌,但显然,东西都是彻头彻尾的反叛军,怎么说都是他弱势一些。
他想到了褚总督的话——“皇甫失其玉,群雄共夺之。”
果然褚总督是早知道冷氏会反。而且,临城兵分明疲弱,冷氏完全可以收为战俘,但他们反而相互配合、如同一家,他已经猜到谍报中那位拥有冷氏军的轩辕郡主和褚总督关系一定不一般。
哎,很奇怪的是,她们都是女人。
虽然在前朝的传说中也出现过不少女将军、女皇帝,但毕竟在现实生活中里女人都是只有持家育子的,没见过真人。现在一下子来两位女首领,真是有一种过去三十多年白活的感觉。
这么一想,邵迪似乎有些明白了。
他招揽手下跟他一起脱离朝廷,投身将乱的天下大势,本就是冒险之举,如今他带领的人中不少是因为相信跟着他能活命才跟随他的,如果不能保证这些人的生命……那他就毫无出路了。
依照褚总督的实力,愿意各退一步,纯然只是因为军营不在这儿,现在冷氏在前面,怎么看都不是能安生过去。不过褚总督有言在前,奉她为主,就能长久活命。
邵迪传讯求见临城守将和冷氏军首领时,蓝九龄还没醒。
听军士通报时,冷洇染清晰地感觉到掌心汗水蒸发带来的冰凉,她点了点头,看了眼旁边闭着眼睛的蓝九龄,低声道:“拿蓝公子的剑给我。”
天枢阁的剑虽薄却利,现在她体内似乎有一股力量迸发而出,像有使不完的力,因此提着这剑十分轻松。
邵迪见到冷洇染的第一眼,就看到这位长相极为美丽的年轻女子正木着脸,错手将一把品相不凡的利剑折断。
她脸上露出错愕的表情,又很伤心地向身旁的侍从说了些什么,那忧虑的神情毫不作假,让邵迪打了个寒战。
为了蓝九龄的病,冷氏军半数进驻临城,半数留于浏溪。在通知了余蘅此事后,余蘅制定信号后,也率部进驻临城。临城中内有祭祀的场地,被冷氏军清理出来,作为会面的场地。在城内滞留的居民被冷氏军挨家挨户送过温暖,相较于褚氏军进城时还更为放松一些,也有聚集一起观看的。
冷洇染有时会想,褚阳带的不是亲兵,却还能像当年赤军抗倭那样不拿老百姓一针一线,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余蘅见她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远见着邵迪的队伍到了,出声道:“郡主,您想好该用什么态度了吗?我好应和您。”
“诶?”冷洇染回神,低声道,“我不是跟你说了……我要公开和褚阳结盟,他们想投靠,也得投靠褚阳。”
“是吗……”余蘅还没彻底张开的面容上显出有些咬牙切齿的神情,“您难不成就这么干脆利落地给邵迪撂下一句话?”
听他这么说,冷洇染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准备得不充分,便慌张了起来:“那要怎么办?”
余蘅木着脸不再回话了,冷洇染觉得他应该是生气了,便回过头来,看着邵迪被迎入内,轻声说:“对不起,是我太差劲了。”
听她轻飘飘地落下这句话,余蘅的心里竟一颤,他想要出言说些什么,却只见冷洇染已经迈着极轻盈的步伐上了前去。
她的表情有些僵硬,没有行礼,直接对中间的邵迪打了个招呼:“早。”
两方首领很尴尬地寒暄了一番,邵迪顾及冷洇染的实力,颇有些小心地应和着那些令人迷惑的问话,例如“吃了吗”“昨天下雨走路方便吗”一类。而冷洇染却只先装作和气的样子,面上的却没什么笑容。
她看到这个人的时候,慌张便消解了一半。褚阳身上的威慑,显然比他身上重得多,她连褚阳都不怕,不至于怕这样一位——在这个奇怪世界里的一个小小将军。
等冷洇染觉得差不多寒暄够了,她请邵迪入座,然后自顾自地将把自己和褚阳相处颠三倒四地说了一遍,说得余蘅都扶额了,但在场的没有一个人觉得这是一种轻慢,因为那双捏碎茶杯的玉手。
“冷郡主,我们谈正事吧……”邵迪身边的亲信小心翼翼地打断了她的话。
“正事啊……”冷洇染向收拾碎片的婢女道了声“谢”后,道,“其实吧……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希望你们跟褚阳混,因为我也是跟她混的,你懂吗?”
邵迪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点头还是摇头。
但所幸没有让他僵持过久,有冷氏军士匆匆前来禀报:“郡主,褚总督的亲卫带了总督令说要来见你,有要事相告。”
冷洇染的脸上浮出浓烈的惊愕,她看了一眼邵迪,像是看一个甩不掉的麻烦,却在一瞬的凝滞后,道:“快请。”
邵迪心下生起暗火,这算是什么态度。但转瞬后,他又想到了褚总督深不可测的样子,心中犹豫起来,打算还是先看看情势。
亲卫前来时递上了褚阳的手书,并道:“南北两地,褚氏所辖,一切财粮兵马,皆为定郡主之天下。总督希望冷褚两军戮力同心、不分你我。另,郡主若看邵迪顺眼,便可留下,若不然,一切总督会来处理。”
入夜时,蓝九龄醒后,从医官处得知了这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得知褚氏向她称臣后,冷洇染虽然震惊,但却没有表露出拒绝为难之意。既然是褚阳的意思,她没有什么好拒绝的。于是,邵迪与众部在无奈之中,只得暂时归附于她与褚阳。
只是,接下来的谋划让她犯起了难。因为蓝九龄昏迷,她也不方便现在就去问褚阳,只好询问其他军师,整理出今后的计划。
再抄了一份放在蓝九龄案上。
蓝九龄却是看着那笔走龙蛇的字迹,瞳仁一缩。
他是分阁掌事,能得的情报自然比一般天枢阁门人多,现在冷洇染的字,竟然和皇甫令的字十分相像——其实之前在冷月山庄时也是有些相仿的,只是没有现在这么像而已。
他没有问过她详细,但他觉得应该是褚阳让她练的。
阁主给他的任务是帮助冷洇染处理旧部,建立冷氏起义军,并且控制冷氏军,不让其伤害天枢和天枢的盟友南境褚氏。论理,他是该心向着天枢的,可如今他竟生出些恻隐之心来。
这位冷姑娘太年轻也太纯粹了些,她不该被阁主和褚阳利用,成为实现他们目标的一个傀儡。虽然他们所求与表面的并不相同,给冷姑娘的权势也不会随便收回,但冷姑娘就真的想要天下吗?
于是,当冷洇染得知他醒来,急忙忙地跑来,面上的急切、喜悦与隐忧毫无掩饰时,他却先开口问道:“冷姑娘,你知道褚总督要做什么吧?”
冷洇染面上迷茫,道:“什么?褚阳不是要天下吗?”
蓝九龄平时声音平淡,此刻却带着一丝愤然:“可她屯兵南境、得天枢阁襄助,据西南以图十八州,为何依附于你冷氏,她是借你之名,拥你为帝。”
冷洇染的眼睛里流露出更为迷惑的情绪:“我知道啊,她早跟我说过了,我不太清楚具体她想做什么,但我知道我要打败皇甫令——或是成为女皇、统一天下什么的,才能达到她的目的。”
“你甘心为她所控制?”蓝九龄怔愕。
“控制?”冷洇染愣了愣,似乎思考了一下这个词语,然后像想到了些什么,十分轻松笑了一笑,道,“蓝公子,我没有被她控制,她在解救我,我能感觉到……虽然这可能是她的执念,但说不定呢,世界或许真的会变得……好一点。”
褚臣冷,朔殷合。
久在雁城的褚阳去信往安城,言自己将前往冷氏军主力所在的杨城,请闻人铭和解伯兴前来会面,并嘱咐解伯兴替她安排褚氏亲卫一同前来。先前在殷东滞留的人手已重新归置,随行褚阳身旁,一同前往了位于殷州中部的杨城。冷氏军众将,除蓝九龄外,都被褚阳麾下的血气所震慑,对这个盟友多生了几分忌惮。
于是,在闻人铭和解伯兴前来的前夕,冷洇染被一位旧日依附轩辕长公主的老文官拦住了去路。
“郡主……”负责押运粮草的老人精神矍铄,此刻颇有几分老怀颇忧,“您又去找褚总督啊?”
冷洇染颔首,问:“您……有什么事吗?”
“郡主,请您不要责怪我的直接。皇甫令暂未还击,但皇甫作为世家已有倾国之力,又经营十八州三年,非我等能敌,我们也只是效当年皇甫合纵世家之举。褚氏筹划得比我们多,比我们更有可能……虽与褚总督有盟在先,此时郡主还是要多把握自己的力量才是。”
冷洇染眨了眨眼睛,犹豫了几瞬,道:“蓝公子曾经跟我说,你们愿意追随我,是因为久困于朔州,不能牟取更多利益。”
老人闻言微愣,一是对她直言的惊讶,二是对她的态度有了一丝疑虑——在长公主旧部中,不少人认为冷洇染是被外部势力扶持的傀儡,跟天枢阁有些关系,不论出于何种目的,大家都想着借势而为,然后自己扶持冷洇染。
但事实上,从起兵以来的冷洇染没有给他们一点接近和效忠的机会,作为一个将指挥权交托外人、半点不懂兵事的女子,竟时刻参与着蓝九龄的决策,如果蓝九龄不在身边,而又有指令需要下达,她便会找来各负责人,仔细询问,事无巨细。
现在旧部之中,人心浮动,但不论如何,他昔日曾蒙轩辕长公主豁免,自然会以轩辕长公主的遗女为尊。
“郡主……为何要这么说?”
冷洇染笑了一笑,问:“蓝公子还说,我可能不姓冷……您知道些什么吗?”
老人神情顿时严肃起来,眼神却有些放空了,像是回忆着已经模糊的过去。半晌,他回答道:“其实……长公主当年离开烨城,其一是为了放权,其二是她决定四处游历,自择夫婿。二十多年前,那时的武林是严氏剑的天下,而传闻中,长公主的情人便是严氏的画骨剑传人严昭。后来,长公主受命治理朔州后,才与冷月山庄庄主成婚。”
洇染……画骨……
褚阳覆面具而来,缁衣如夜,方才她已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看向正思索着的冷洇染,道:“冷鹓,你的内力源于天生经脉,功成而显,无碍。”
听到自己的名字,她倒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转身看向褚阳,对着那张银面具,心里被压抑下的迷茫又倾泻出来,她不自主地低声道:“那种力量,我真的该有吗?”
“这不是该不该的问题。”褚阳看着她黯淡而褪去颜色的面容,想到了十年前那位少女常年苍白的容颜,“有些时候,我自认不配拥有这些武器,因为我不是个好人,但你和我不一样。”
不是好人?她不一样?
冷洇染突然感觉喉头一涩,半点找到自己的声音:“是不是好人……对你而言,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其实是在……安慰我。”
褚阳移开了视线,对着老文官道:“就算全军覆没,我也会保证她不死。你的忠心,还是用在如何为轩辕氏报仇雪恨的地方上吧。”
老文官看了看这两人之间自成一境,让别人无法插足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庆幸——庆幸褚阳不是个男子,如果她是个男的,那恐怕他们的郡主就要被这位有着摄人气势的总督给俘获了芳心。
虽然现在的情况也差不多,他在心里摇了摇头,便垂着脑袋告辞了。
主帐内,褚阳闲坐一旁,翻看一本在荒宅里找到的道经,听着冷洇染和蓝九龄颇有些奇异的军事讨论。
午后的阳光烈极,顺着帘幕的边缝投入帐内。褚阳在晦涩艰深的道书中思索,想起了景行山上的飞雪——以及圣医岛上带着咸腥的强风。以她的估计,在“道”的方面,除开遗世独立的景行宫,圣医岛的密经已是南北首位了,所以她才能和云中君论道。
道为何物?
“双星”规则因何而生?武人内力从何而来?神药之效何处是本源?真正的“道”,景行宫正在研究的道,便是对这些问题的回答。至于俗世中人所谈的道,只是真正之“道”的片面表达而已。
这么想来,景行宫的性质,就像清华旁边的物理研究所。
刹那间,阳光在地上的光面骤然放大,伴随着一声通报声:“郡主,殷州解总兵到了城门前。请您示下,是否要请他们进——”
“速请。褚冷联盟已定,解总兵自然我们的朋友。”声是蓝九龄出的,褚阳来时冷洇染是亲自去迎的,而解总兵是褚阳的下属,没有让上迎下的道理,他就没等传讯的士兵说完。
当然,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的算盘没打好。
等传讯兵走后,褚阳将最后一行句子看过后,道:“我先去找。”
难道是那位解总兵对她十分重要?蓝九龄惊讶了,而冷洇染仍弄不清情况,只看着褚阳,问:“怎么了?”
“对阁主,还是得实在一些的。”
最后,面上带着木制面具的闻人铭看着褚阳驭马而来,身后还跟着他的分阁主事。
解伯兴在马背上颔首行礼,道了声“主上”。闻人铭轻飘飘地看了眼蓝九龄,抬了抬手指,示意他不要出声,便向着褚阳笑道:“褚总督,数日不见,您还记得我这个幕中人吗?”
褚阳也不由得轻笑了起来,迷离的神气化为了实在的眼神,但她又像想到了些什么,顷刻间又收起了那外露的一点点笑意,语气淡然:“劳您在安城帮衬伯兴了。”
帮衬——帮衬解伯兴?
闻人铭洒脱中隐着温和的神情消失了,转而沉冷,他微眯了眯眼睛:“你何必和我这么见外呢,褚阳?”
“不是我见外。”褚阳翻身落到地上,自然地走到闻人铭的马前,“确实是麻烦你帮我了。”她文雅地折了折了袖子,伸出苍白而纵横着疤痕的手臂,勾住了马的辔头。
“主上!”解伯兴厉声之下,他所乘之马都吓得踱起了步,“您这是在做什么!”
褚阳有些莫名地看向他,她只是纯然表达了她的疑惑,但在解伯兴这里,那眼中的空茫他再熟悉不过,让他联想起那无数次在这样眼神下服输的自己,和她那颗毫无动静、不通人情的心脏。
不过一瞬之间,闻人铭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散漫地笑了:“褚总督,您的下属似乎有些意见。”
褚阳转头看向闻人铭,道:“冷洇染还在等着,我们和他们要商量的事不少,还得快些。”说着,她向蓝九龄颔首,便牵马向前走。
解伯兴的眸中涌上暗潮,他下了马走到褚阳身边,道:“不敢下主。”
褚阳和解伯兴并肩而行,手上却牵着另一人的马。冷洇染自然知道那位带面具的男子是闻人铭,于是看了眼蓝九龄一副镇静中带着迷惑的表情,突然深有同感。
闻人铭利落地下了马,自然地揽过褚阳的肩头,将她从解伯兴那儿带离。他的声音也被刻意装得温和,甚至还带点柔媚:“总督,我可累了好些日子,你该给我点犒赏。”
“什么?”褚阳不明白闻人铭在此时说这话到底有何用意。
“据说你的尤厨娘是天下第一勺的弟子,杨城内应该不缺东西来宴饮吧?”闻人铭看着褚阳侧首时的疑惑,笑道,“前日渊河水涨,殃及两岸农田,也断了殷州和翰城西郊的联系,依照渊河的旧情,大概得到五六天后才能过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