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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第六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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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淳元年十月,母亲终于允许我进殿面圣。我抱着崇胤,去拜见他未曾谋过面的外公。
接引的宦官边走边说着父亲的情况,说他自从进了东都就卧病于床,整日惦记着他的小女儿和小外孙,得知我来,硬撑着要宫女搀着坐起,还让下人拿出了好多小木雕,说要送给孩子。我无声无息的听着,脚下的步子却越走越快。
“太平公主觐见!”守门的侍卫大声禀告着,崇胤被吓了一哆嗦,我赶忙连拍带哄,小小的身体才渐渐放松。
“太平,过来。”父亲坐在床上,笑着冲我招了招手。
“父亲。”我走到床前,跪下行了个大礼,本想起身后对他笑笑,眼泪却忍不住涌了出来。
父亲笑着道:“还不快过来。”
“父亲,您的病好些了吗?”我弯腰凑过去,看到的依旧是那双无神浑浊的眼睛。
“已经好多了,父亲的病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康复的,傻丫头,你哭什么?”
我边点头边抹着眼泪,父亲笑着摇头道:“快让我看看我的小外孙。”
“是。”我将崇胤交给父亲,父亲双手接过,端抱在面前,看看他,又看看我,方笑道:“还是像我们李家的人。”
我应道:“旁人见了,都说崇胤长得像我,可在咱们宫里,没有一个不说像您的。”
父亲笑意更浓,又对着崇胤看了好一会儿,这副爱不释手的模样,我还从未见过。“听你母后说,你前阵子身体抱恙,现在可大好了?”父亲摩挲着崇胤的小脸蛋,没来由问了一句。
“嗯?哦,哦,大好了。”我慌忙回答着。抱恙?原来,母亲就是这样告诉父亲的。
“贤……还好吗?”父亲年迈的声音隐约飘过来,明黄的锦被掩在胸前,衬得脸色愈加苍白。
我低声答道:“六哥哥临行前跟我们说,巴州山清水秀,山脉绵延,或许每日伴着美景,还能写出气壮山河的诗篇。”
“是吗?”父亲脸上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那个房氏也陪着去了。倒是个不离不弃的孩子。”
“女儿只觉得是六哥哥前世修了福,才修来如此好的妻子。”
父亲点点头,脸上终于又绽放出和煦的笑容,“贤这孩子,从小就争强好胜,跟你其他几个哥哥都不一样,凡是必要拔得头筹,我记得,他自小打马球就打不过旭轮,可每次只要听说旭轮打马球去了,他就一定要跟着,倘若能在巴州磨磨他的性子,也未尝不是好事。只是不知朕是否还有机会,与他再见。崇胤,你说呢?”父亲看着崇胤,笑盈盈地问道。
我忽地想起崔湜的话,如果父亲的命运被他言中,崇胤就要离我而去。我望着抱着崇胤的父亲,心像是被狠狠敲掉一块。
父亲,您一定要长命百岁。为了您,也为了崇胤。
拜别父亲后,我将崇胤托给下人先行送回府,径直前往前殿。母亲正在那里批阅奏折,和恹恹的父亲相比,母亲的精力甚至超越了同龄的男子。她看了看我,顿了顿,终是放下了手中的毛笔。
“与你父亲聊得可好?”
“近一年未见,自然聊得好。”我冷冷地道。
母亲的眉毛微微触了触,依旧不动声色。
“女儿求母亲一事。”
母亲打量着我道:“你这是求母亲的态度吗?”
我扑通跪下,“求母亲让贤再见父亲一面。”
“咣!”一只茶碗狠狠砸在我面前。
“从此以后,再也不许提他,否则我就把你关起来!”母亲声厉色荏地喝道。
“你可曾爱过他?”我盯着母亲,认真地问道。
母亲轻蔑地道:“他又不是我的儿子。”
“我说的是父亲。”见母亲愣了愣,我继续道,“父亲惦记着贤,就像惦记着弘、显一样,不管贤是否是您亲生,他终是父亲的儿子,是我们李家的人。如今他沉疴难愈,唯一的心愿就是儿孙满堂,女儿斗胆,请您网开一面,不为社稷,只为亲情。”
母亲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踱到我身前,突然伸手抓住我的前襟,将我拽到她眼前,“我说过,我为了你们李家,付出了我的一切,可你们李家,却从不曾感恩于我,我的孩子执着于他们内心偏激的正义而不断忤逆我,我的丈夫因为惦记着那个贱人的儿子而憎恨我,显和旦都是他的儿子,他为何不知珍惜?李家所有人都欠我的,谁都没有资格跟我说亲情!”
如此失态的她,像一头母兽在对袭击者愤怒地咆哮,本该震惊的我,在这一刻头脑却恍然明了,原来她气的从来不是贤,而是我那位早已过世的姨娘和我的父亲。
电光火石间,母亲已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她撒开手,绕过我走了出去,走到门口,突然定住,头不回地道:“如果崇胤是薛绍和其他女人的孩子,你还会容他?”
我愕然地看着她的背影,本想答应,却仿佛有颗块垒卡在喉间,难以吞吐。
从殿前出来,我脑中一直回想着母亲的话,如果是我,如果是崇胤,如果是薛绍……
“太平!”冷不防肩头被人一拍,吓得我差点跳起来,回头只见崔湜笑嘻嘻站在我身后说道:“喊了半天也不搭理我,是不是从天后那儿得了什么宝贝……”他说着脸色骤然一变,歪着头凑到我脸前,道,“哎呦,怎么下巴划伤了?谁弄的?”
被我一说,我才觉出疼,摸了摸,并未出血,于是指着伤口说:“这就是从母亲那里得的宝贝。”
“啧啧啧,”崔湜看着我的下巴,摇了摇头,竖起大拇指,叹道,“天后果然是心狠手辣的一代楷模。”
我忙抬手要去捂他的嘴,“这句话就够诛你九族了。”
崔湜道:“为什么打你?”
我回想了一下,说:“并不是打我,应该是抓我衣服的时候,误伤的。”
“你气着她了?”
我点点头,“我求她赦免六哥哥。”
崔湜敛去笑容,皱眉道:“你为什么又拿这件事烦她?”
“任谁去见了父亲,也没办法坐视不管。”
“太平,你只是李唐的公主,你得来的一切,都源于你的血脉,除此之外,你毫无保障。如今,武后是你最坚固的屏障,如果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触怒她,吃亏的就是你自己,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下次不要再做。”
“那你呢,明知命运不可改变,为何还要尝试?”
崔湜垂下眼睑,道:“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可你明明不用管我。”
崔湜笑了笑,突然抬起头,琉璃剔透的眸子紧紧栓着我的目光,双瞳射出咄咄逼人的炙热,他勾起唇角,附在我耳畔道,“如果有机会,我自会告诉你原因。”
在他凑近的那一刻,我忽地感觉口干舌燥,却仍忍不住追问,道:“如果没有呢?”
“那我就在临死之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