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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三三 旧事 ...

  •   霎时之间,从儿时到成年,二十多年亲历的人事如一幅幅图画,电闪一般在眼前急速闪过,又依稀看见宋菲艳站在洛阳城外的十里亭中挥手高声叫喊,叫自已不要走。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秦无伤迷迷糊糊中拼命想要勒马回到十里亭,却总是掉转不了马头,忽然看见两年前的那个黑影又是一剑朝自已疾刺。他大叫了一声,惊醒过来,猛地推被坐起,发觉自已身处一个窄陋的小屋内,油灯如豆,床边坐着一人,却是卖酒的那位老妇。
      那老妇惊喜地道:“你醒啦?”

      秦无伤恍惚了一会儿,确定自已真的还没有死,才道:“婆婆,是你救了我么?那三个人呢?”

      随即起身下床,在桌旁坐下。

      “埋了。”那老妇言简意骇地说了两个字,又道:“我先前听那姓杜的酒客说,要给你治手上的透骨针毒伤,猜想他定然是一位大夫,便抱你去他住的客栈找他。他说,你手上的透骨针毒伤已经没有大碍了,但你喝下的毒药大非寻常,他明日会再来替你诊治。”

      “杜大夫?”秦无伤一愣,便即明白这杜大夫定是那个姓杜的大胡子,躬身道:“婆婆,晚辈多谢你老人家救命大恩。”心想:“看来这位开酒馆的婆婆也并非寻常人物。”

      那老妇摇摇头道:“说来当真惭愧。我在此地开了这个小酒馆,偶尔也有人在这里斗殴厮杀,我从不理会,就是看也懒得看一眼。这次我起意救你,是为了向你打听一件事。你……”
      “打听一件事?”秦无伤心中甚感讶异,说道:“老婆婆想打听何事?晚辈自当如实奉告。”

      那老妇话到嘴边,神情却有些迟疑,似是想问又有些不敢问,过了片刻,终于问道:“你中毒倒地前说的那一句‘了了帐,再饮上祭酒一杯。’是从哪里听来的?”

      秦无伤一愣,他实没料到那老妇竟会向自已打听这个,心想:“原来,她听到了我昏到前唱了这一句,才起心救起了我。”答道:“ 那句话是一首名为《解伤歌》的劝酒歌当中的一句,我师父生前喝酒喝得醉了,都会唱起此歌,我听得多了,也便会了。”

      那老妇惊声道:“你师父?生前?”
      秦无伤道:“是啊。是我师父,他老人家故去四年了”。

      那老妇颤声道:“你师父已不在人世了?哪……哪怎么会?”又奔近几步,抓住秦无伤的手臂,倾刻间,眼眶已是泪水盈盈,脸上的肌肉不止颤抖,厉声问道:“你师父的脸上有什么特别的印记没有?”

      秦无伤手臂被她握得生疼,却丝毫动弹不得,微一思索,道:“嗯。他的左眉上有一道伤疤。”
      那老妇松开他的手臂,踉跄倒退几步,颓然靠在墙上,险些站立不稳,双眼泪水涔涔而下,沾衣湿襟,哽咽着道:“他……他终于还是先去了,我终究还是没能见他一面。”

      秦无伤将她搀扶到桌旁坐下,他心中错谔不已,虽是不知究里,但已料定眼前这位老妇必定与师父有莫大的关联。

      良久,那老妇情绪才平复了些,叹了口气,问道:“孩子,你师父是怎么死的?”
      秦无伤道:“我师父喝酒喝得伤了身,老来身体日渐颓弱,再后来便病倒了,没几天就去了。”见那老妇神情悲凄,又补了一句道:“他老人家虽说不是无疾而终,却也没受什么病痛折磨。”
      那老妇默然良久,又问:“你师父生前平日里过得还快活罢?”

      秦无伤叹了口气,摇摇头道:“他老人家每日里神情郁郁,少言寡欢,每日以酒自娱,没过几天快活日子。我问他老人家,他老人家总是什么也不说,连名讳都没告诉过我”。

      那老妇叹了口气,说道:“我就知道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快活。其实他并没有做错什么,我……我心中也没责怪他,那都是我的错。”说罢又微微摇了摇头,神色黯然。

      秦无伤试探着问道:“婆婆想必和我师父是旧交故人罢?”

      那老妇道:“我是你师父的师妹,你的师叔”。
      秦无伤连忙下拜行礼道:“秦无伤拜见师叔” 。

      那老妇连忙将他扶起,说道:“垂暮之年,还能见到你这一位师侄,实是令人宽尉”。
      秦无伤见她如此情状,猜想师父之所以避世隐居多半便与眼前这位师叔大有关联,但毕竟又是长辈间的旧事,实不便开口向她求证。

      那老妇看出他心中的疑惑,却先开口说道:“你师父是我的二师兄。三十多年前,我和你师父,还有一位大师兄,也就是你的大师伯,三人同在我爹座下学艺。我爹便是苏州狂剑门的掌门”。

      秦无伤心想:“直到今日,我才知道,我原是狂剑门的弟子”。他也曾隐约听说过三四十年前苏州有个狂剑门,曾兴旺过一阵子,后来不知怎地,江湖上又没有了狂剑门的字号了,事隔久远,他也知之甚少。

      那老妇接着道:“那时,我爹座下众多弟子中,以你师父和你大师伯武功最好,其中尤以你师父最是聪慧,天分也最高,我爹本属意他接任掌门之位,只是他性子放诞,又好酒贪杯。唉……。”

      秦无伤心道:“我师父确实好酒如命,无酒不欢,你说得一点也不错。”他从记事起,便常被师父叫着去陪他喝上一两杯,到后来长大了,二人便常常对桌而坐,你一杯我一杯的喝,喝得兴起了便高声笑谑,不复有师徒礼数之隔。

      又忽地想起师父也是提酒坛也是四个手指拿,跟眼前这位师叔一样,便问道:“师叔,你老人家提酒坛的怎地也是只用四个手指?跟我师父一样,有什么讲究么?”
      那老妇道:“这是跟你师父学的。他说,小指头常用来掏耳朵,挖鼻孔,五个手指中就数小指头上的秽气最重,所以小指头不能碰酒坛子。”

      秦无伤哈哈大笑了两声,心想:“这种话也只有师父才想得到、说得出。”
      那老妇也脸露笑意,悲苦稍抑,又道:“我与你师父从小一起长大。春天,他便带我去抓蛐蛐,夏天又和我去河边玩水戏耍……,我脾气不好,他总是百般地哄我开心,从不生我的气。每逢我做了错事,他便千方百计地回护我,替我挨下了我爹不知多少次的责罚。小时候,有一次我把二师哥的额头打破了,他左眉上的那块伤疤便是这么来的,那时他满头满脸都是鲜血,我吓得直哭,他反到安慰起我来……。”

      她说到这里,苍老的脸庞竟浮起一朵浅浅的红云,怔怔地看着窗外,似是在回忆往昔,重温她和她的二师哥一起渡过的快乐时光。

      秦无伤心中一凛,心道:“我师父和眼前这位师叔都是五十岁往上的人了,这三四十年前的情事,竟还记得这般清楚细致,这可真是……。”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过了许久,那老妇才回过神来,接着道:“你大师伯为人持重谨慎,举动有则,颇得同门称道。后来有一天,仇敌大举来袭,本门陷于危急,你师父外出过期尚未回来。幸得你大师伯死战,打退仇敌。我爹也身受重伤,没多久便去了。我爹临终前将掌门之位传给你大师伯,又命我二人成婚,我眼见我爹性命垂危,也只好答应。当晚,你大师伯便只身冒险闯入死对头的巢穴,替我爹报了仇”。

      秦无伤心想:“我那大师伯胆气极壮,当真是条好汉”。
      那老妇接着道:“过得一个月,你师父便回来了。”说到这里,又幽幽地叹了口气”。
      秦无伤心想:“我师父回来后,我这位师叔那可为难得紧了。”问道:“后来呢?我师父怎么啦?”

      那老妇道:“你师父回来后,祭拜完我爹,便说有话要跟我和你大师伯说。你师父备好一桌酒菜,叫我和你大师伯坐下,又举起酒杯说道:‘我三人同门十载,亲如兄弟娣妹一般,请喝了这杯酒。’我和你大师伯便喝了第一杯,你师父又连敬第二杯、第三杯。我和你大师伯也喝了。你师父便站起身来,摔碎酒杯,朗声说道:‘大师兄,三杯酒罢。你我兄弟之间,情义归情义,怨仇归怨仇。你要做你的掌门,那也由得你,我不跟你争便是。可你乘人之危,夺我所爱,我堂堂男儿,岂能容忍?今日你我二人一剑对一剑,不死不休,谁活了下来,照顾好小师妹便是。’说完便拨出剑来,攻向你大师伯,你大师伯只得拨剑接招。二人由黄昏斗到天色全黑,他二人武功都比我高,我劝解不开阻拦不住”。

      秦无伤心想:“不知他师兄弟二人谁胜谁败?难道竟是师父败了么?不然他怎会独身一人避世隐居?”

      那老妇接着道:“你师父的悟性最高,剑法本来就比你大师伯要稍好些。到后来,你大师伯的肩膀上中了一剑,伤得不轻,你师父还要上前再斗。我一急之下,上前挡住你师父,说道:‘你枉称自已是个男儿,前些日子本门遇袭,有覆灭之危,我也身陷险境,那时可曾见你出上一份力,流上一滴血?都是靠大师哥死力解困。我爹重伤身死,也是大师哥报的仇。我爹现下不在了,你便持强来与大师哥争斗,非要伤了他的性命不可,你像个男儿么?你要杀大师哥,便先杀了我罢。’

      你师父听了我这番话,呆了一呆,仰天长叹了一声,说道:‘小师妹,你说得对。我枉称自已是个男儿,我上不能尽忠师门,下不能庇佑所爱,又有何面目在此相争?更有何面目再见旁人?我祝你们白头偕老便是。’你师父说完便折断长剑,抱起酒坛,一气喝完了一整坛酒,接着又唱起了那首《解伤歌》,唱完后便仰天哈哈大笑,几个纵跃便不见了人影。那时我正在给你大师伯包扎伤口,来不及拦留。从此之后,便再没他的行踪消息”。

      秦无伤心道:“怪不得师父不肯告诉我他的名讳,原来是他自觉无颜提起。”

      那老妇说到这里,默然片刻,又接着道:“后来,我便按我爹爹的遗命嫁给了你大师伯。他对我极好,只是我总觉得他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日子便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了大半年,一直没有你师父的消息。后来有一天,有三个江湖人物来拜访你大师伯,你大师伯在内室设下酒宴款待。我无意中在门外听到了你大师伯和那三人说话,才知当年大师伯暗地里邀那三人伏击你师父,你师父侥幸逃得一命,但身受重伤,这才过期末归”。

      秦无伤心想:“师叔说大师父为人持重谨慎,这等机密要事,又怎会让师叔无意听见?定是师叔心中存疑,偷偷窥听听到的。”又想:“师父武功高强,又聪明多智,却也着了别人的暗算。看来一个人纵然有再大的本领,也拼不过陷阱毒计”。

      那老妇接着道:“我当时直如睛空霹雳一般,惊得呆了。我闯进屋里,当面质问他是不是真的,他低着头不敢应声。我没料到他竟这等卑鄙下作,竟做出戕害同门的事来,亏得我爹和我对他都这般信任。我一气之下打了他一巴掌,跑了出来。我想起了我那可怜的二师哥,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挂念,便在江湖中四处打探你师父的行踪消息,几年下来,仍是全无音迅。我慢慢地心灰意冷,便在此隐居了下来,开了个小酒馆渡日”。

      秦无伤忍不住问道:“大师伯没有找寻过你么?”

      那老妇怔了怔,说道:“我……我不知道。你那大师伯不像你师父那般儿女情长,以他的志向和本事,现下若还在世的话,应该已是江湖上的一位大人物了。他兴许找寻过我罢,我也不知道。我在这里卖酒,江湖上的事情一概不知”。

      那老妇轻轻地叹了口气,淡淡地道:“算起来,我在这里住了三十年了。这三十年,我由一个卖酒的年轻女子变成了一个卖酒的老太婆。三十年啊,一转眼,便这么过去了”。
      秦无伤心中恻然,心想这位师叔从如花韶华一直苦等到两鬓苍苍,这三十年的苦寂,可不知是怎么熬过的,她和师父相距不过百余里,数十年不闻对方音迅,直至师父含恨去世,二人仍不得一见,当真是造化弄人。

      秦无伤不忍让她再伤怀旧事,便重新起了个话头,问道:“师叔,我还不知道我师父的名讳呢?你老人家的名讳又叫作什么? ”

      那老妇道:“你师父名叫陆放。我叫……”。
      秦无伤忽然插口道:“你老人家的名讳是不是叫秋星?秋天的秋,星斗的星?”
      那老妇一怔,问道:“你怎地知道?你师父他……他在你面前提起过我么?”
      秦无伤摇摇头道:“我师父对自已的旧事一直绝口不提,也不曾提起任何人的名字 ”。
      那个叫秋星的老妇追问道:“那你又是怎地猜出来的?”

      秦无伤道:“我曾在我师父的房内看到一幅题字,上面写着一首小诗:‘别来无数秋,夜夜数天星。天河几多恨?年年流不休。’我问:‘师父,这首诗头两句韵脚不对,‘秋’字和‘星’字不押韵的,还是改一改罢。’我师父说:‘这个我自然知道。头两句虽然不押韵,却押着一个人的名字,又怎能改的?’

      我又追问叫‘秋星’的是谁,他脸色一沉,便不肯再说了。我见这首诗饱含相思,又流露出难言的恨怨,猜想这‘秋星’二字定然是我师父生平至爱之人的名字。我方才突然记起这件事来,便猜出了师叔的名讳”。

      说罢,他的酒瘾又上来了,取过一坛酒,一边开封,一边问道:“师叔,这‘情天恨海’你老人家是怎么酿成的?”他此刻已断定此酒必定是师叔自酿的,心想:“只有如此之人,才酿得成如此好酒”。

      半晌不见秋星应声,秦无伤转头一看,却见她神情枯呆,双眼泪水长流,口中兀自喃喃地念道:“别来无数秋,夜夜数天星。天河几多恨?年年流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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