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歌》举觞踏荷

34、三四 恩情

　　次日，秦无伤早早起身，正待前往西明客栈拜谢救治之德，还未出门，那姓杜的大胡子便推门而入。秦无伤躬身道：“多谢杜大夫出手救治，秦某感激不尽。”

　　杜大夫一摆手，冷冷地道：“你先不要说‘谢’字，救不救得活，那还不一定。”
　　秦无伤道：“无论如何，总是多谢你的救治之德。”

　　杜大夫摇了摇头，说道：“说来惭愧得紧，我也没能根除你体内的毒。”叹了口气，又道：“我杜半步也当真只有半步的本事。”

　　秦无伤道：“原来阁下便是人称‘鬼门关前退半步’的杜半步，真是失敬。”他在江湖中不止一次地听过杜半步的名头来历。杜半步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名医，任是何等凶险危急的伤势病症，只要是人还未死得透了，他定能从鬼门关前将人拉回，但却不一定能根治包好，“鬼门关前退半步”这个称号，既是赞他医术高超，能于濒危之际起死回生，也是说他医术虽高，却并未臻于化境，有时只能将人鬼门关前拉回半步而已，许多救回的病患，当时虽是无碍，日后旧时的伤病却又突然发作。

　　杜半步不答话，瞪着秦无伤的脸看了一会儿，摇摇头道:“不好。”接着给他搭了搭脉，眉头一皱，又摇摇头道：“很不好。”

　　秦无伤甚是不解，问道：“杜大夫，怎地不好了？”

　　杜半步道：“看你的脸色就不大对头，再一搭脉，便知你体内仍有余毒未清。”瞪着秦无伤道：“这毒药极不寻常，你怎地会中这种毒？”

　　秦无伤自是不便详说其中缘故，笑道：“我若是知道究竟，那便不会中毒了。”
　　“哼。”杜半步冷笑了一声，说道：“那三人也中了毒，总不成是他们自已毒自已吧？”
　　“照这么说，那也总不成是我自已毒我自已吧？”秦无伤笑道：“我也没本事掐指算到你杜大夫会救活我。”

　　杜半步道：“这到也是。你中的这种毒甚是奇诡凶狠，怎有人敢自已试服？说来这次你能死得逃生，真正算是你运气好。若非是你喝下的毒酒少，之后又灌了许多酒将那毒性冲得淡了些，只怕那卖酒的婆婆还没将你送到我那里，你便一命呜呼了。”又嘿嘿一笑，神情甚是得意地道：“更要紧的是，教你碰到了我杜半步，若不然，你是一样的活不成。”

　　秦无伤心想：“这毒药是尉止拿给我对付薛青云的，毒性奇诡凶狠那是毫不稀奇，若只是寻常毒药，那反到奇怪了。”问道：“杜大夫，我中的这毒如何奇诡凶狠了？”

　　杜半步道：“寻常毒药大多是毒性攻袭五脏六腑，烂肠烂肚，一喝下后，肚腹便会疼痛，立时便能知觉有毒，若是内力高强，倘有可能将毒逼出，或是暂且扼住毒性。此毒则不然，毒性吸收之后，直攻心脉，待到知觉中毒，为时已晚，既便内力再高强，本领再了得，那也无济于事。”又问道：“你昨晚毒发时，是不是觉得胸口一阵阵发闷，有窒息之感？”

　　秦无伤道：“正是。”
　　杜半步点了点头，道：“那就是了。”沉吟片刻，又道：“这毒似是使毒名家的手笔，尤其像是六……，不说也罢。”
　　秦无伤心想：“‘六’什么？也不知道他说的什么。”

　　杜半步又道：“你体内余毒未清，两个月之内必定再发，那时纵是神仙也难救。这两个月你不可远离，好让我细细试药解救。”又冷哼了一声道：“我就不信，我只有从鬼门关前拉退半步的能耐，我偏要把你拉回阳世，将你治得活跳跳地。”

　　秦无伤躬身一辑道：“多谢杜大夫如此挂怀，只是我实有紧急要事在身，不能在此久耽，只能有负杜大夫一番美意了。”又吁了口气道：“死生由命不由我，该做的事我总得去做。”
　　杜大夫瞪着秦无伤看了半晌，说道：“你不能走。”

　　秦无伤一愣，道：“我实是有紧急要事……。”
　　“老子说你不能走，你就不能走。”杜半步双眼一翻，抢断话头，喝道：“你若是走了后死在外面，不是坏了老子的名头么？”

　　秦无伤笑道：“这一节到不必挂怀。杜大夫救治之事，我自当不对旁人提起。”
　　杜半步摆了摆手，道：“也罢，你小子自寻死路，跟我杜某人何干？我也懒得理会。”他口中说是不管了，却又摸出一瓶药来递给秦无伤，道：“这有六十颗药丸，你一日服上一粒，可保你六十天性命。六十天内你回来找我，到那时我或许便有法子解救。六十天内，你体内的余毒一日会发作一次，你要当心了。”

　　秦无伤称谢接过了，心想：“有六十天的活头儿，那也足够了。”又解开放在桌上的包袱，取出一颗硕大的夜明珠，说道：“杜大夫，这颗夜明珠，聊作诊资药费，请勿嫌弃。”
　　杜半步漫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桌上解开的包袱，神色忽地郑重起来，指了指了放在包袱中的那块碧血石，双手一辑，问道：“这块玉石从何得来？

　　秦无伤一愣，心想：“不知他问起这个做什么，兴许他知道这碧血石的来历和用处。但有关刺杀薛青云之事，自是不便提起。”便道：“这是我的一位朋友送我的。”
　　杜半步追问：“你的那位朋友叫做什么？”

　　秦无伤道：“他叫作文鼎。”又忍不住问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杜半步道：“文大侠两月前在红柳镇是否葬了一位老人，那老人还送了一块玉石给他？”
　　秦无伤道：“正是。他曾跟我说起过。不过他并不知这位老人的姓名”。

　　杜半步缓缓地道：“那位老人正是先父。先父一生悬壶济世，与江湖人物也无甚恩怨瓜葛，只有救人之愿，从无害人之心，却不料竟为奸人所害。”叹息了片刻，又道：“先父生前喜好收集诸般珍奇药石，两月前偶然得到这块玉石。先父逾期末归，我心中挂念，便顺着先父的归途一路追寻查访，从红柳镇同乐客栈的掌柜那里访到了确实消息，说是先父被人围攻杀害，一位文大侠将先父葬了，我按掌柜的指引寻到了先父的坟莹，那墓碑上刻着‘赠玉老人之墓，文鼎立’，我才知是文大侠礼葬了先父，先父临终前将它送给了文大侠。”

　　又向秦无伤深深一辑，道：“文大侠于杜某有葬父之恩，秦兄既是文大侠的好友，也便算是杜某的恩人。方才出言无礼，如有得罪之处，请勿见怪。”

　　秦无伤皱眉道：“杜兄这么说，那我可真要见怪了？”
　　杜半步一愣，惊问道：“秦兄，这却是为何？”

　　秦无伤笑道：“你像先前那样爽爽快快地说话就好，那才像是你杜半步。你现下变得这般正经客气，我是大大的不习惯，自然要见怪了。”

　　杜半步哈哈大笑，说道：“秦兄果然豪爽，到是我拘礼了。”

　　便在此时，秋星推门而入，看见二人面带笑容，微觉诧异，问秦无伤道：“你中的毒没有大碍了吧？”

　　秦无伤心想：“师叔年纪大了，我余毒未清，可不能劳她老人家担心。”便道：“谢师叔关怀。有杜大夫妙手替我医治，我体内的毒已经根除了。”又向杜半步连使眼色，示意他不句说破。
　　杜半步会意，他一直当秋星不过是一个卖酒的老妇，昨晚秋星请他给秦无伤解毒时，他也没觉察出二人有什么深厚渊源，此刻见秦无伤称秋星为师叔，心中顿觉诧异，却也上前向秋星行礼道：“杜半步见过婆婆。”

　　秋星道：“有劳杜大夫了。”
　　那碧血石干系重大，秦无伤一来心中好奇，二来也想打听个详细，问道：“杜兄，这碧血石有什么了不得的用处？怎地会引得众人争夺？”

　　“什么碧血石？” 杜半步面露诧异神色，指了指桌上的碧血石，说道：“这叫返耕石。”
　　“返耕石？”秦无伤一愣，便即恍然大悟，心知尉止为了不泄露其中秘密，便篡改了名称，幸而杜半步识得此石。

　　杜半步又道：“这返耕石乃是上古灵玉，将此石和以药物熬制成丸，再用内力烧灼药丸，将真气灌注其中，便制成了返耕丸。服下这返耕丸，一日间可使人斗增十数年仍至数十年功力。此法犹如谷种返耕田亩，先种后收，所以这块宝玉便叫作返耕石，只不过种下的功力，只能得收得一半罢了。”

　　秦无伤笑道：“如此说来，这返耕石虽能制得奇药，但先得自已大耗内力才成，而且所补远不及所失。这等赔本的生意，谁肯做？”心想：“难怪尉止那厮肯让我将这碧血石带走作为抵押，原来他一时也用不上。”

　　秋星看了看秦无伤，忽然道：“杜大夫，炼制这返耕丸除了大耗内力外，可有其他的难处？要多少时日才成？”
　　杜半步道：“除了大耗内力外，也没什么其他的难处，只要药物器具齐备，不过两三个时辰便能炼成。”

　　杜没又打听起文鼎的近况，秦无伤知他是想报恩，若得知文鼎身处险境，定会冒死营救，那是白白累他送命，便随口敷衍道：“他前几日身在洛阳，现下却不知道去了哪里，待我再见他时，定当转达你的厚意。”

　　杜没又问：“秦兄可曾听文大侠说起杀害先父的那帮人的来历？”
　　秦无伤见他问起杀父之仇，心想这到不能隐瞒，便道：“杀害令尊的主事人叫尉止，是天道盟洛阳分舵的舵主。”

　　杜没躬身一辑，道：“多谢秦兄示知。”又道：“秦兄切勿忘了我的嘱咐。”
　　秦无伤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已要记得再去找他根治毒伤，点了点头，道：“杜兄放心便是。”
　　杜半步一拱手，道：“不打搅婆婆和秦兄了，后会有期，告辞。”

　　秦无伤正待起身相送，秋星忽然道：“你体内的毒刚解，不要妄动。我送杜大夫吧。”秦无伤心想：“我送他几步又有什么打紧的？”只是师叔的吩咐也不便违抗，便道：“也好。”又向杜半步道：“杜兄慢走，不送。”

　　秋星送杜半步出门，过了许久才回转，手上提了一个大纸包，向秦无伤道：“那返耕石甚是珍奇，可否借我一观？”
　　秦无伤道：“师叔要看，随便看便是。”说着便取来双手奉上。
　　秋星接过返耕石，又道：“我有些困乏了，要休息一会，不可进来打搅。”说罢便进内室去了。

　　秦无伤百无聊赖，一杯一杯地喝着闷酒，过得约摸两个时辰，听见秋星在内室里面低声叫道：“你进来罢。”

　　秦无伤听她声音低沉衰弱，似是精力疲竭，心中焦急，一个箭步冲了进去。只见秋星斜倚在坐椅上，脸色苍白，额头上冷汗如豆，本来黑白夹杂的头发竟变全白，仿佛顷刻间老了二十岁一般，房内有一个青色药炉，那返耕石放在炉中，石上有两颗枣子大小的鲜红药丸。
　　秦无伤连忙扶她坐好，又给倒了一杯水。秋星伸手接过，竟尔端不稳，颤颤巍巍的淋洒一身，喝完一杯水，精力复原了些，才开口道：“你先服下一颗返耕丸罢，再按我的吩咐运气调理，对你大有好处”。

　　秦无伤颤声道：“那你老人家大耗内力，便是为了给我制这返耕丸么？”
　　秋星微微一笑，道：“昨晚你品论那‘情天恨海’之时，我便察知你心事满腹，满含伤怀弃世之意，又见你行事匆匆，只顾前不顾后，猜想你定是有极为难极凶险之事要办。我年老体衰，久不入江湖，帮不了什么忙，方才我向杜大夫请教了详细用法，又配好了药材，炼制了这两颗返耕丸，想借此助你增长些功力，虽说不能保你无虞，也至少能让你多几分凭仗”。

　　秦无伤感激不已，说道：“师叔，那两颗药丸还是你服下罢。我武功虽是不济，还足能自保。”又叹了一口气道：“何况晚辈的为难事，跟武功高不高强也没多大干系。”心想：“我纵然是当世无敌，那又能怎样？若是被人设下毒计，至亲至爱之人落入他人掌握，那我还不是一般地受人挟制？”

　　秋星摇了摇头，说道：“我耗费内力制成这药丸，若是自已再服下？又是何必？更何况这返耕丸药力劲猛，我年纪老迈，气血已衰，经受不住这药力的”。
　　又微笑着道：“如今我心愿已了，更无挂碍，留着几十年功力，也没什么用处。我见不着二师哥，能见到他的徒儿，那也足感欣慰。现下助你长些功力，也是我唯一能为我那二师哥做的事了。孩子，你先服下一颗药丸罢”。

　　秦无伤只得取过一颗药丸服下。那药丸一入肚中，顿感全身有如火炙一般，气血翻涌，两股真气由足底腾腾而起。
　　秋星道：“气归丹田，血下涌泉，走少阳，转少阴……。”
　　秦无伤依法运气，过得小半个时辰，那股翻涌之气已散诸全身经脉之中，顿觉全身舒畅，精力大增。

　　秋星脸现欣慰嘉许之色，又道：“一个月之内，你每天如此运气一次，化去药力。一个月后，你再服下另一颗药丸。这两颗药丸，可让你陡增二十年功力。”
　　秦无伤哽咽着道：“如此说来，师叔你老人家为了配制这两颗药丸，竟是耗费四十年功力么？”

　　秋星道：“我身体康健，不妨事。我不敢误了你的事，你这便去吧。”又从脖子上取下一个青玉坠，挂在秦无伤的脖子上，说道：“这是我家传的玉坠，是我爹留给我的，现下送给你，希望能保佑你平安”。
　　秦无伤心中不安，却不敢推辞，便跪倒拜谢，哽咽着道：“无伤此去若还能回来，定当再来看望你老人家”。

　　秋星默然片刻，叹了口气，才道：“孩子，你的性子跟你师父有几分相像，都是性情中人。但愿你别跟你师父一样命运多蹙。临走我有一言相劝，你肯听么？”
　　秦无伤恭声道：“无伤谨聆师叔教诲”。
　　秋星道：“凡事尽心尽力便可，切勿强求，更不要太过执著。”说完又强自支撑，走到门口，倚门目送秦无伤上路。

　　秦无伤走了好远，回头见师叔还倚在门口张望，胸口一酸，想起她孤苦半世，却始终见不到她的二师哥，好不容易见到了一位师侄，却也不能多陪伴她几日，叹息了一声，随即猛一挥鞭，向西急驰，奔长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