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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端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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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如血。
偌大天幕下,血染的影子弓着身,凝视昏迷中的黄衣少女。
他的脸貌不惊人,身着粗布衣衫,带着种天然的亲切和善,跟任何一家客栈里任何一个伙计并没什么不同。
沾着饭菜油渍的手刺进少女背心,仿佛攫取甘霖仙露般,贪婪地吸吮精气,“伙计”脸上露出飨足的神情。然而片刻后,这神情变成了恐惧。包裹周身、熊熊燃烧的冰蓝火焰,令他尖声悲鸣着,炼化为一块残破铜片。
铜片巴掌大小,背面锈迹斑驳,正面却光洁如新,看上去像是铜镜的碎片。
“任这傀儡兴风作浪,却不肯现身一叙。”
银发狐妖拨弄着指尖蓝焰,轻笑道,“堂堂魔界右护法,竟是此等畏畏缩缩的鼠辈么?”
“礼数不周,教公子见笑。”
镜面中闪现一个紫色丽影,女子音色妖娆,“紫昙愚钝,不知何处未曾留心,反被识破?”
“世间幻术要瞒过在下,尚需一件厉害的法器。手帕、木剑、那寡妇身上,除去呛人的胭脂味,还残留着腐败千年的铜臭。”
千年皇陵的殉葬品——紫昙镜,聚集了龙脉风水、地底阴气、无辜受戮的宫人和工匠们的怨灵,炼化出洞察人心的魔。习幻术,擅谋算,冥渊魔尊的右臂,三界传闻中最阴险的女人。
“久闻右护法美若天仙,连九天神女也自愧弗如。”
赤金眸中泛起一丝戏谑,月明夭续道,“可谁晓得,美娇娘的真身,实则是破铜烂铁呢?”
“公子好手段,紫昙惭愧。”镜中女子咬唇,神色微愠。
“哪里,是在下受教。依鸭子潭船家道,去年端午,正是这傀儡陪着新丧夫婿的可怜寡妇游湖,游着游着却成了跳湖。”
那桃妖为了救人,只好当众现出妖身,又得其相助自镇妖符下死里逃生,终于修成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莲子糕、夜袭、血手帕、周府桃树……明暗交织的种种线索,不是疏忽,而是引诱鱼儿的钓饵。
“右护法素爱观赏凡尘轶事,居然纡尊降贵,亲手炮制血案。”赤金眸微眯,慵懒中散发着寒意,“究竟是紫昙镜内三千世界不能自足,亦或是……另有深意?”
“女儿家解闷罢了,何足挂齿?”镜姬矮身福了福,语气恭谨,“扰了公子雅兴,紫昙心下有愧,他日定当登门赔罪。”
“想走?可以啊。”
银发狐妖孩子气地摊开手,指尖蓝焰闪着冷光,“且将元神留下。”
“公子诚心挽留,紫昙亦有不舍。”
一抹诡谲的笑浮上镜姬的唇角。她的双眼却似脉脉秋水般,望向血泊中的黄衣少女。
“但不知……那位映姑娘精气耗竭,还能撑多久呢?”
看似不着边际的话语,却意外地得到了回应。
冰蓝火焰微妙地迟滞了片刻。
当它再度燃起时,镜中紫影已尽消散。失去宿主元神的镜片如脱线的风筝,掉落在月明夭的掌心。
纤长玉指略有不甘地,将它缓缓碾碎为齑粉。
“啊……”
千万里外的高台之上,真身受损的魔姬低声呻.吟,抬袖拭干唇角血迹。她的眼前竖立着一面巨大的八角菱花铜镜,光洁镜面映出斜斜云髻和髻上簪着的金步摇。绛紫宫装爬满华美凤纹,自高台顶端流泻至阶底。
“真冷淡呢,也不懂得怜香惜玉。”分明是哀怨话语,却满含着娇嗔爱意。
“几个小喽啰,值得如此大费周章?”近前铜柱上盘绕着的巨蟒游弋而下,化成乌衣黑发的男子模样,闷声道,“你该不会被那狐狸的美色迷惑,看上他了吧?”
镜姬眉尖微挑,“哦?是又怎样?”
乌衣男子眼中登时染上戾气,“你若爱他,我便去毒死他。”
“这话说得倒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涂了蔻丹的食指指尖抵着男子的额头,镜姬娇声道,“不过,我爱上的是冥渊渊底那一位。这可如何是好呢?”
“你……”
仿佛同时遭遇了极大的恐惧与屈辱,男子的脸唰地白了。喉头用力滚了滚,终究吐不出剩下半句。
“瞧你这副模样,莫不是当了真?”镜姬以袖掩面,嗤笑道,“你倒不如安分些,将那一位吩咐的事办妥。不然啊,只怕是……有去无回。”
乌衣男子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很久没有过了呢,这样的角色。”
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和身后缓缓关闭的重重殿门,紫衣魔姬暗自低语。
“月明夭吗……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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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某个让人特别怀念的仲夏夜晚,空中漂浮着熟悉的气息。
厚重泥土味,涩涩青草香,略带潮湿的氤氲水汽,徘徊巡游的萤火,弥散在柔暖夏风里。稀疏流云遮蔽的视野尽头,是数不清的点点繁星,闪烁着,像难以捕捉的记忆,遥远而神秘。
“撑住,别睡。”
啊?不能睡么?可她实在困得紧,眼前斑斓的星空渐渐模糊。
一件微凉柔软的物什袭上她的唇。触感温润,轻盈缱绻,如舒展的蝶翼或是寂静飘落的夜雪,齿间顿时盈满沁凉香气。
最亮的那颗星星忽而坠下。流动的银辉划破天际,瞬间点亮了整片夜空。
流映努力撑起眼帘,斑斓模糊散去。眼睫眨眨,堪堪划过对方光滑白皙的脸颊。
她震惊地盯着月明夭蓦然放大的俊颜和鲜艳欲滴的红唇,一时间血气上涌,脑中那根弦倏地崩断了,想也没想,本能地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
听清脆的声响就知道,这一巴掌力道着实不小。然而此刻令流映讶异的倒并非是她自己惊慌之下的爆发力,而是这一下竟然打着了。
月明夭似乎也在晃神儿。他愣了会儿,方才伸手去揉那半边略微红肿的脸。
“嘶……你下手还真狠啊。”
“谁叫你这只色狐狸非……礼……”流映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出不对。那八成不是“非礼”,而是损耗元神给她渡气疗伤。
他大约也是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原本理直气壮的问责,倒显得心胸狭隘,不识好歹。
如此说来究竟是谁占了便宜又卖乖还很难讲,毕竟他的唇吻起来很……
她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唇,突然被这想法吓住,双颊瞬间红得跟熟透的蜜桃一般。
而他眨着眼看她,很好笑又拼命忍住似的,冷着脸淡淡地道,“不客气。”
那样板正的表情搭着那样戏谑的语调,叫她又恼,又不解他为何没有脸抽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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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之后数日,终于来临的秭归大端阳,确乎是名不虚传。
龙狮竞舞,鼓乐和鸣,河岸渡头人声鼎沸。年逾古稀的老汉拄着拐杖,绑着总角的小娃娃骑在爹爹肩头,翘首遥望着一条条龙舟争相驶向水天交接的远方。
流映趁着比赛最激烈的当口,悄悄地将浸了雄黄酒的五彩线系上月明夭的手腕。而他只是嘴角微抽了抽,便装得没事一样,并没拆穿她。
在经历那么多次失败的逃亡后,她的心态也奇迹般地好转了,居然不觉得沮丧,反而为他疼抽的这一下感到小小的振奋。
临行前一日,她再次见到了周品卿。
周府后园的苍翠竹林,竹叶随风簌簌飘动。年轻县令负手立于凉亭之中,眉宇间清峻依然,素爱穿着的青色袍衫却略有些宽大,并不合体,显出人比起初见时消瘦许多。
干尸案告破,凶犯伏诛,朝廷大喜过望,擢升他为监察御史,就京赴职。他却称病请辞,留了下来。
他说他会守着她,等着她。即便这一世缘尽,生生世世,总会再遇到。
可他岂止这一世等不到。香尘为破魔障自毁元神,早已魂飞魄散,天地之间再寻不着一丝踪迹。
他生生世世都等不到她。
人寿期满百,花开唯一春。
其间风雨至,旦夕旋为尘。
若使花解愁,愁于看花人。
走出竹林,流映回头遥望那道青色背影。他仍负着手站得笔直,身姿挺拔如同伫立的青竹。
又有谁晓得,他的心也像青竹般,有着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
她尚不明白人世间的情。只觉得双眼酸热,心中苦涩难当。
月明夭走在她身前,这时忽地停住,俯身望向溪水,神秘兮兮地道,“你看,这是什么?”
流映本不想睬,奈何衣袖被他拽着,扯也扯不动,只好蹲到他身侧,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澄澈溪流中,隐约有几朵小小的团状物,或粉或白,晶亮剔透,轻盈柔软,仿若桃花的花瓣,在溪流之中缓缓浮动,自在游弋。
它们是……桃花鱼?
这种上古遗留下来的精魅,传说是皓月神女的眼泪所化,一向以桃花为生死,为何会在桃花凋谢后出现?
“听说,有些妖的残魂,死后不愿离开阳世,会化为同其真身相系的精魅。譬如我们狐族的狐火,再譬如……”
他没有说下去。却伸出手,轻轻地,满含怜惜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流映仰着脸,向那对赤金眸的深处望去。
那里闪烁着繁星般细碎的光亮,叫人莫名地感到温暖,莫名地感到安心。
这会是个美丽的谎么?
哪怕是,她也愿意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