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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没有围墙的宫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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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翕回到了乌鹿的草原上。离开了许久重又得回,这草里散发的清香竟然有股特殊的亲切味道。
这儿是座没有围墙的宫闱,天是展开任其四散的,没有被切割也没有被阻拦。尽管如此,这儿仍是座宫殿,是戒备森严的,要进来不易,要出去也难。因为这里住着高高在上的君王。
四周的草原是天然的屏障,漫山遍野的猛兽是乌鹿的羽林军。来去自如的霍翕意识到自己怕是很难逃离这座宫殿了。
自回来之后,霍翕再也未见过乌鹿。
单于自是要每日忙得晨昏颠倒,但却也在故意避着霍翕。避着霍翕的理由,只有他自己明白。
霍翕还未来得及向他道声谢,他便倏忽间安静又彻底地远离了霍翕的世界。
这并不像乌鹿的行事,即使要远离,他也应当是要大张旗鼓、雷霆万钧地远离,断不会这般悄无声息。
可他的确是悄无声息地远离了。
没有了乌鹿的打扰,霍翕惊叹于原来草原是这样的安静。清晨能听见露水滴落进土地,夜晚能听见月亮轻声的叹息。她是喜静的人,但这样的安静也未免暴露了她的孤独。
老巫医时不时地会来看看霍翕。他再也忘不了这位高高在上的夫人曾经要为他揉揉腰。
如今他们已可以顺畅地用胡语交谈了。
老巫医看了看霍翕的手掌,又看了看她的指甲,道:“夫人,药恐怕还得吃,你别嫌苦。”
霍翕笑道:“不嫌苦。只是这药又是为了治什么而吃的?”她自然知道药是为了解毒而吃,只是偏要老巫医替她编个名目。
老巫医不假思索地道:“想必那吉达是给了夫人不少苦受啊,以至于你身子这样虚,人也瘦了一圈。吃些药,好强壮起来。”他早已替霍翕编好了这番话。
如今若喜、若合与若欢也是能听懂少许胡语了。她们听老巫医说夫人受了苦,急得直跺脚,拖着哭腔对霍翕道:“我们也瞧着您清瘦了不少,问您是不是受了苦,您又偏说没有。好在有老巫医在,一眼便识破了您的谎言。您以后可不能再这样骗我们了!”
丫鬟竟教训起小姐来了。
霍翕柔声安慰起来:“不骗了,再也不骗了。不过是吃食差了些,也未受什么其他的苦。”她想着丫头们的责怪中虽然藏着个虚情假意,但剩下来的仍是发自肺腑,所以心里还是感动的,却也有些许心寒。
燕子道:“就算真是未受其他的苦,夫人也不能这样瘦弱。我们单于喜欢有些健硕的女子,你看那些个夫人们哪个不是体态丰盈又结实?夫人这样清瘦,单于不喜欢,所以你看,连面都不曾来露过一个。”
若喜一听,急着就要朝外走,“我这就给夫人拿些羊腿子去!”她在大汉宫里侍奉过,亲眼见到了后宫许多因为失宠而潦草又凄凉的悲剧。于这样的悲剧,她是太熟悉,也太害怕了。
就这样被丫头们逼迫着胡吃海塞了一些时日,霍翕果真圆润了不少。苍白的脸也偶尔会泛上一抹红晕。
可乌鹿仍旧不曾来过。
燕子说:“夫人胖了,单于还不知道呢!还只道夫人是从前那般清瘦模样,所以仍是不来!”
“那我们去请单于来罢!”丫头们商议着。
“不许去请。”霍翕冷冷地呵斥道。
燕子一愣,忽而安静地坐到霍翕面前,水汪汪的两只眼睛盯着她,道:“夫人,你可是不喜欢我们单于?”
霍翕心里一慌,表面却云淡风轻的,“怎的突然这么问?”
“因为我知道单于总不来时,别的夫人可不是像你这般满不在意。”
霍翕起身,套上皮靴拿起马鞭便准备出门去骑马。她不愿回答燕子的问题。
燕子追问道:“夫人当真不喜欢我们单于是吗?”
霍翕却早已出了帐去。
她跨上马,才行了几步,便遇上了骑着马迎面而来的乌鹿。
这是躲也躲不掉的相遇。想要调转马头,却未免显得太过刻意。
霍翕昂着头,将所有的表情从脸上清理干净,小心翼翼地潇洒前行。
心里是不知所措的,面上却是那么理所应当。霍翕想,我的面具是越来越厚了罢。
迎面相向而行,乌鹿却仿佛全然没有看见霍翕。他的眼里只有前方的路。
两个人坐在马上,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地擦肩而过了。那擦肩的缝隙里干干净净,一点温情与热络的残渣也没有留。
相汇后,又远离。谁都不曾回过头。霍翕扬鞭奔向了草原,乌鹿徐徐地回了毡帐。
可是撇得这样干净,却反而是欲盖弥彰。
无情人之间总有些许生硬的客套。缠绵悱恻是有情,这般形同陌路却难保不同样是有情。
跟在乌鹿身后的部下都窃窃私语地说:“单于与新夫人闹别扭,吵架了。”却没有一人道那二人是要分道扬镳了。旁人总是能看个清清楚楚,只有那局中人还兀自装模作样地给自己看。
霍翕心里是感激乌鹿的。但也仅仅是感激而已。当她驰骋在草原上时,身后跟着的仍是骑着白马默默相随的田公子。她夜里也是枕着田公子的微笑入眠的。
日落时,霍翕回来了。她爱上了日落,这一抹与日出一样红艳、却被莫名冠上悲情色彩的日落。红色的太阳托在草原上,红光雾蒙蒙地如纱一般铺了下来。她想自己的脸是不是也被染上了浅浅的红色,田公子的白衣是不是也被染上了浅浅的红色。
日沉了,霍翕才回了帐去。
丫头们一拥而上:“夫人,单于找您呐!田公子来了!”
霍翕连手里的皮鞭都来不及扔下,转身便跑了出去。
她来不及细想田公子为何回来,只“田公子来了”便已是足够了。
霍翕站在乌鹿帐前深吸了一口气。帐外有层层把守,火把聚在一起烧出了一些热气。热气喷在她的脸上,她的脸也烫起来。但她的手是冰冷的,她的手总是冰冷的。于是她将手抚在脸上降着温。等脸不那么烫了,她才掀开帐子,走了进去。
帐子里似乎还没有帐外亮堂。乌鹿不爱太亮的灯光,所以帐中总是昏昏沉沉的。
乌鹿左边坐着田承宁,右边坐着吴真。留下了对面的一个位置给霍翕。
吴真见了霍翕忙起身站起来行礼,“夫人来了。”
若是霍翕听到了吴真当着田承宁的面喊她夫人,定是要制止的。可她偏偏没有听见,她此刻正全神贯注地用余光盯着田承宁。
田公子别来无恙,并没有清瘦,也没有蜡黄。霍翕感到安慰,也感到失落。
乌鹿突然道:“夫人这几日圆润了不少。”
霍翕这才缓过神来,瞪了他一眼,不接话。
田承宁与乌鹿共处一室是尴尬的,就像那灯油冷却后凝固住了一般,是又厚重又脱不开身的尴尬。而于霍翕而言,是心痛。田承宁与她的夫君本该是同一人,现如今却好端端地一分为了二。
田承宁看了看霍翕,的确是圆润了。从前她是太瘦了,圆润些好,不那么容易生病,也不会被风给又吹跑了。
“夫人,先前是我小看你了,没料到你也心狠手辣。”乌鹿笑看着霍翕。这笑不是什么善良的笑,是藏了刀子也藏了嘲讽的。
心狠手辣?霍翕觉得新鲜,从未有人用这个词形容过自己。
“单于,瞧您说的,夫人哪儿是心狠手辣,夫人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们一唱一和,霍翕却兀自云里雾里。她等着有人对她解释,而这个人最好是田公子。她怕乌鹿与吴真这两个心狠手辣之人解释不清什么是心狠手辣。
然而,没人出来解释。
霍翕只好问道:“我不得已而为了什么?”
吴真尴尬一笑,“夫人,您不必再遮掩了。您如今是我们单于的夫人,便是犯了滔天大罪也无人敢罚。”
霍翕冷笑道:“这么说,我是犯了滔天大罪了?”
吴真慌忙起身,惊慌失措地摆着手,“不不不,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夫人误会了,误会了!”
霍翕想,吴真每日活在一具装模作样的躯壳下,将自己掩饰的纹丝密缝,却也是一种难得的本领。而她自己总有一日也需要靠这样的本领来存活。
“田公子,你告诉我,我犯了什么罪?”这像是一句质问,可霍翕的语气却是春风拂面般的柔软。
霍翕对田承宁说话的语气让乌鹿恼怒了。其实,即使霍翕不是用这般柔软的语气,她只消是对田承宁说了话,乌鹿便会恼的。
他抢在田承宁之前开了口,“夫人你不简单,成个亲竟还能顺手杀了两个人。”这是乌鹿真心的称赞。
霍翕听罢,心里已有了数,“常季长与苜姑姑?原来他们是我杀的啊。”说着说着,她径自笑了。
吴真道:“夫人,这里是匈奴国,您说人不是您杀的,便不是您杀的。可那汉人一口咬定说是您杀的,我们也无可奈何。”
这里的汉人只有田承宁一人。
霍翕问田承宁,“田公子,那两人可是我杀的吗?”
田承宁终于转过头来,与霍翕对视着。他眼里什么也没装,没有喜怒,亦没有温存和怜惜。他淡淡道,“苜姑姑,是。常季长,不是。”
霍翕在他的眸子里拼命地挖掘着,想要找出埋在冰川下的火光,可她什么也没挖到。
她笑盈盈地问:“既然常季长不是,那么除了苜姑姑,我还杀了谁?”这笑是被悲伤簇拥而出的一抹幻象。
田承宁能识破霍翕的伪装,他看出了她并不在笑。可霍翕却从未看穿过田承宁的伪装。她还是道行太浅。
他仍是敢直勾勾地盯着霍翕的眼睛,仿佛真的问心无愧一般,“还杀了我的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