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嚣*》七仔冬冬

12、（十二）

　　张日山，嚣张的张。

　　老子命中注定那情劫之人……八字奇硬，身怀异兽，是个名讳里有土有石——大约应是个“山”字的……小军官。
　　我与他朝夕相对，竟从未想过，要问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四海八荒，上古万年以来，像老子这么蠢的仙狐，大概，就这么独一个了吧？

　　修行其实是一件很寂寞清苦的事情。
　　两千多年来，有多少酷寒烈热、历历艰难。每每登峰化界，那涩涩痛楚，只有老子自己能体个中滋味。
　　而苍茫万物、天地生灵，苦苦修行的，不知千百万。可有缘升仙的，又有几个？

　　老子孤孤等了两百年，以为终于寻着了能助我登仙的人，却百般不得入门之法。
　　人世间的情爱，老子原是，不懂的。
　　可等老子懂了，却不想做神仙了。
　　待我下定了决心，要冒天帏，将自己的真心同老天爷打一个赌。赌我与心中那人，硬要厮守几十载；赌那天罚命舛，老子有本事咬牙承担；赌他人生浪潮如何滔滔，都不说憾字；赌百年后老子一身孤寂，堕入妖界，终不悔。
　　可这时候，老天爷却突然跟老子说：不行。

　　这情劫究竟该怎么渡，老子其实是不知道的。
　　但下山前师君的嘱咐，却是字字铭心——她老人家千叮万咛，叫老子莫与情劫中人痴痴纠缠，无论破劫与否，都切要与他断个干净。
　　否则，那人便将，担下我两千多年修行中件件孽力，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

　　如果老天愿意再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老子一定不会化成原形，去撞张大佛爷的枪口。
　　倒不如，捏成个曼妙妖娆的小娘子，登上醉红楼，往那意气风发的军官小少年怀里一歪，甜甜腻腻地问一声：“官人贵姓呀？”
　　而那眼底带着星光的小少年，嘴角微扬，眼角轻挑，捏了捏我的小下巴。
　　“在下张日山，嚣张的张。”
　　一夜旖旎，一夜缱绻，一夜抵死缠绵。末了我登天升仙，踏云而去；他潇洒如过客烟雨，忘个干净。
　　倒也不错。
　　这情劫，本就该糊涂地渡。

　　时也运也，命也非也。
　　这世上呀，原也有很多事，是神仙也左右不了的啊。
　　可我已经没有赤霞铃了。
　　就算有，这漫天烽火、生死之劫，又能如何？
　　老天爷，你怎地，同老子开如此玩笑？

　　哈！
　　哈哈！
　　哈哈哈哈哈！
　　老子仰天大笑，却泪如雨下。

　　张日山见老子哭得伤心，慌了手脚，十指颤颤地抹我脸上的泪，声音急切：“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忽然哭成这样？你看你看，我这不是好好儿的吗？”
　　屋顶突然震了震，接着便是轰天的喧鸣。
　　想来，日本人定是见张大佛爷没往西街红府去救人，竟一路安然到了城北营地，气急败坏，便要将长沙城——夷为平地。
　　城西南的那个炮火营地，断是留不得的。

　　我闭了闭眼，想把泪收回去，却总是失败，索性就着满脸的泪，哆哆嗦嗦地去吻张日山的唇，他脸上伤口的血混着我的泪，满口的咸腥。
　　我说：“张日山，老子原是，没有名字的。”
　　我又说：“小夫人唤老子‘小黑’，其实我是不喜欢的，你送我一个名字，可好？”
　　他皱着眉吮我一口，顶上又震了震，他将我压了压，护在胳膊下罩着，说：“你想要什么，都好。”
　　“老子喜欢你那‘嚣张的张’，你送我了，可好？”
　　张日山把我在心口收紧，头顶上他的声音传来，他说：“好。”
　　又一颗弹落在巷外，我们都晃了晃。
　　这样下去，怕是连城北的营地，也要守不住了。

　　老子抹了泪，捏诀化了道绫，绑在张日山的腰上，我说：“一会儿我送你去佛爷的营地，路上你别睁眼，等到了你告诉张大佛爷，叫他一个时辰后，带上炮车和精兵，穿城而过，往城西南猛攻。”
　　他像是觉出了什么，捏着老子的腕不放手，我便就着他的手，将他的脸，又细细抚了一遍。一字一句道：
　　“张日山，此去，你便将我，忘了吧。”
　　他从身后紧紧抱住我，声音发着抖，他说：“你别走。”
　　我的诀已经捏了腾空，挣脱了他双臂，他腰上那绫腾起锐气，护着他周身，我推了一推，喝了声：“去！”，绫裹着人，风一般朝着城北而去。

　　我便也捏诀踏云，口中呼啸着向西南飞去。
　　越腾越高，泪落得愈加汹涌，飘在空中，竟下起了雨。老子只觉后心剧痛，似要裂开般向两边拉扯。一路到了西南营地的上空，暴雨如注，天上电闪雷鸣，劈将下来，我痛呼一声，昂首向天一啸，背后剧痛之处，伸出巨大双羽，扑簌着，便有天火随羽翼而下。
　　老子周身金光万丈，将乌云密布下阴沉的天空，照得天光大亮。
　　终是，渡了这情劫。

　　四爪踏云，我冷冷地，睥睨着闻风望天、满目惊恐的日本人。
　　人世间种种浩劫，自有定数，这些事，仙家本是，管不得的。
　　可我泱泱华夏，又岂是尔等魑魅魍魉，可以造次！
　　老子扇动身后羽翼，尖声啸着，把天劫之火悉数引下，将日本人的营地，轰然席卷，扬起腾天光火。
　　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