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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尾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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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颐三十三年的新春伊始,二王子夫谭便被册立为王太弟,这也就意味着国君已经做好了不会诞育后嗣的准备。众臣纷纷将目光从国君转向了新任的王太弟身上,一时之间夫谭的府邸被人们差点踏破。
面对这样的场景,澹雅只是笑了笑。其实是他估计错了,夫谭比他更适合成为君主,那份心思与算计,即便是他都自叹不如。
豫州投诚后,澹雅才得知原来当初辰溪从北疆逃走,是夫谭的有意为之,他早早地安排下凌俶帮助辰溪逃往豫州,然后假意投诚余祭,鼓动辰溪造反,给余祭一个剿灭辰溪的机会。尔后凌俶刻意奔走众大臣间,预言吴国国君绝对不会放过自己,造成其他大臣的惶恐不安,也保护了同样身为细作的杜宁远。尔后,杜宁远在夫谭的示意下,借由原廷尉之死才加深其他大臣的恐惧,最终让他们和自己一起逼宫。
从一开始,夫谭就将每一步的发展都算计好了。于是他没有阻止自己那夜邀约余祭,没有阻止自己亲自到豫州接受投诚,因为他早就知晓了一切。
“王兄……”夫谭站在离他的不远处,颇为小心地唤着他。自从真相大白,他的王兄便不再像从前一样对待他,他们之间不知何时竟然生出了嫌隙。他所做的一切,他并不后悔,只要能帮助王兄成为英明的君主,即使再让他选一次,他仍旧会做出这样的抉择。
“你回府吧。”澹雅并没有回头,他靠在岸边的柳树下,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伸展出来的翠绿枝芽。
“王兄,你还不肯原谅我吗?我是你的亲弟弟,是你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在哥哥的心中,那个人就那么重要吗?比他都还重要吗?
“你走吧。”澹雅仰头将酒壶里的酒一饮而尽,又轻轻地抚摸着怀里的木匣子。
“王兄……”夫谭不肯死心,还努力地唤着澹雅,他知道的,无论王兄是否真的厌恶了他,总归还念着亲情,不然就不会至今还留在宫里。
“殿下,走吧。”仲辛拉住正欲上前的夫谭,将他悄悄地带离。
“仲辛哥,王兄是不是真的不打算原谅我了?”酷似澹雅的眼眸里聚集了委屈的泪光,他是使出那些手段,也很想让一直影响着哥哥的姬余祭彻底消失,但他也没料到那些人会用那种极端的方法。
仲辛看着眼前的夫谭,长长地叹过一口气。“你若不是他的亲弟弟,他岂会容你还活在世上!殿下,不要再逼陛下了,他心里的苦,也许等你以后有同样的遭遇才能深刻的体会到。可我与陛下都不希望你也尝试这样的苦楚,所以不要再逼他了,他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
失去后才会懂得那人的重要,可惜,那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仲辛扭过头,看向岸边的澹雅,许多年前的他,身边是不是跟着那个白痴小太子,轻轻地靠在他的肩上,一同享受着春日的暖光。
徐徐而来的微风从脸颊上拂过,带走了一抹属于荷的清香,却也留下一丝甜甜的味道。像是多年前同样的时光,他闭上眼靠在岸边的柳树休息时,唇上传来温润的触感,接着便嗅到一股甜甜的香味,胜过于荷的清香,萦绕在心中,随着时光而沉淀。
宫人们被勒令等候在远处,其实这位国君大抵是王朝内最好伺候的人。虽然极少露出灿烂的笑容,但待人极为亲和。新进宫的宫女悄悄地望着那张清余祭俊逸的面容,这样好的国君后宫里却没有一位妃子,那岂不是她还有机会,能够爬上龙床一朝得宠。她自负面容姣好,不然也不会被选派到御前来伺候。
可是国君却对身边的女子视而不见,每日里上朝处理政事,下朝后便抱着一直不离手的木匣子,往这里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他的声音很好听,却极少能听见他开口,最多的还是在值夜时,听得寝殿内传来的可以压低声音的啜泣,里面夹杂着“余祭……余祭……”那样透彻心扉的悲哀。
那个余祭是谁?莫非是陛下从前的情人?
她私心里充满了好奇,值完后便去问了先入宫曾与之交好的姐姐,却教那人吓得惨白了一张脸,直捂住她的嘴不放。
余祭究竟是谁?国君又为什么深夜里会哭泣着唤他的名字?国君一直不肯离身的木匣子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这些疑问在她的心底里发芽生根,让她忘记了身在深宫里最忌讳的就是好奇心。
终于有一日,被她寻到了机会。奉茶时她瞧见国君竟趴在桌上睡着了,那个随身带着的木匣子就挨着他的脸颊。她四下里瞧了瞧,此时殿内除却她并无其他人伺候。实在受不了好奇心的折磨,她便大起胆子想要打开那个神秘的木匣子,哪知她才一倾身便见到国君忽然睁开的双眼。
那双明媚的桃花眼,像朵花似的就这么灿烂地盛放在自己的眼前,一时间,她竟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了桃花源,双眸之中尽是落英缤纷。
待那道低沉又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时,她才吓白了脸,慌慌张张地跪在地上,朝他请罪。
幸好,国君并未对她处以惩罚,那个午后的事情都变成秘密,她不曾同人提及,国君也似乎从未记得。
可……那个匣子里到底装得是什么东西呢?关于国君实在有太多的疑问,然而她却无从求证。
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木匣子,仿佛在抚摸着自己爱人的脸颊。
“很想我吗?”
身旁传来熟悉的话语声,澹雅转过头去,瞧见那张笑得极为灿烂的容颜。他欣喜地颤抖着将手指伸过去,却只触碰到空气。
还是他的幻觉。
脸上的喜悦顿时化为哀伤,像是绵延不尽的大海,任谁都会为之一颤。
“陛下……”仲辛不知何时已站到他的身后,轻轻地说道:“起风了。”
他顺声扬起头,看向天空被风吹动的云朵,嘴角难得露出一丝的笑意。余祭说过,天空里飘动的不是云朵,而是他送给宝贝的棉糖,将来宝贝有任何难过时,只要一仰头就能吃到,只要一吃到就能让所有的难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笑容让仲辛略有不安,这样轻飘飘的笑容,像是一瞬间就会消失不见般。仲辛不知道他即将要告诉澹雅的这个消息,究竟是好还是坏,可是总归有一线的希望,总归比他自己要好。
“陛下,臣日前曾听闻,有从南海回来的商人说,”仲辛顿了顿,打量着澹雅的面色变幻,“有人说在那里见到了前朝吴国国君。”
“什么?”澹雅忽然转过身来,抓住仲辛,不可置信地再三询问:“是真的吗?余祭在南海?”
云梦泽浩瀚如海,传闻中它就是与大海相连,才会如此的壮伟。只要顺着云梦泽的南方,一直前行,就有可能抵达南海。有些商人为了节约路途开支,也有大着胆子寻找那条路而去的,大部分的人永远都没有回来。
但日前在西京城里,却有商人声称自己就是从云梦泽抵达的南海,更神奇的是在南海他竟然见到了前朝吴国国君,曾经的那个白痴太子。
这样的传闻,怕是商人的阴谋。仲辛的目光落在澹雅怀里的木匣子上,旁人许是不知,但他与澹雅都是亲眼见到的,匣子里的东西。然而,眼看着澹雅日复一日的颓然下去,他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澹雅这样的传闻,以期他能够重新振作起来,对这个尘世还有所眷念。
“一定是他,他一定还活着!”不同于仲辛的疑虑,澹雅却是第一时间便相信了。
“可是……”顺着仲辛的目光,澹雅也看向自己怀中的木匣子。
“哥,上一次,不也说他被烧死了吗?也许这一次他……也还活着。”是他所想的那样吧,上一次余祭都能够逃脱,说不定这次也能逃脱的。他的余祭,一定还活着。
“哥……我要去南海。”
他等的正是澹雅的这句话,那双失去神采的桃花眼此刻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曾经生机勃勃的澹雅,终于回来了。“去一趟南海需要准备良多,须从长计议。”
“从长计较?什么时候才能筹备好?”他一刻都不想再等待下去,他们蹉跎了太久的岁月,他想马上就见到那个朝思慕想的人儿,将那个小人儿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里,再也不会松开。
“须……”仲辛望向他,思忖再三吐出了一个时限:“须三年。”
“三年……三年……”那么长的时间,澹雅望向身前的那片泛着碧绿光泽的芙蕖池,笑颜氤氲上眼中。“三年,三年后就能在南海见到你了么?余祭。不管需要多长的时间,只要能够见到你,三年,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又算得什么呢?”
风摇曳着柳絮,纷纷扬扬地飘落,停留在他的身上。
天颐三十六年的夏天,碧波荡漾的六里芙蕖在日光下怒放,一派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盛世模样。
天色微微亮,水波浩渺的云梦泽岸边,站着一大队甚为安静的人马。夫谭站在岸边,看着眼前停靠在岸边的巍峨船队,这是他的哥哥在三年间,除却处理政事外,全心全意造就出来的。
澹雅抱着怀里的匣子,袍角被从水面上刮来的风吹起,引起空中的阵阵涟漪。
“王兄……”夫谭红了眼眶:“真的要去吗?”他自幼与哥哥分离,足足熬过了十年的不见天日才能与哥哥重聚,没想到这一次的相聚也不过几年光阴,他又要再一次地送走哥哥。
“夫谭,”澹雅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这是我三年来唯一的心愿。”他日以继日,废寝忘食地亲自监造这只船队,为的就是能够早一日见到那个人。
“那……王兄你还回来吗?”
小心翼翼的问话,夫谭虽然知道这个答案是否定的,但仍旧存了一线希望向他问去。他在这个世上只有哥哥一个亲人,如今哥哥也要离他远去,就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去背负起王朝的重责。
“夫谭,我一直想为你打造出一个盛世,这样我才能安心地带着余祭去浪迹天涯,不受世俗的纷扰。可惜没能预料的是,我并没有珍惜与他共存的岁月,直至……豫州一役,我经久地失去他。虽然那些人送来这个木匣子,但我一直相信,相信他还在某个地方等着我,所以我一定要去寻他,然后去弥补这些年错过的时光。”
他的目光清明而又充满了希望,那是夫谭许久未见的神采,这样的哥哥似乎与许多年前刚从吴国回来时的样子重叠在一起,这才是他的哥哥。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默然点头。
澹雅冲他笑了笑,轻声嘱咐道:“其实我并没有埋怨过你,你所做的,我都明白是为了我好。你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从前你年轻气盛,常年在军中心性难免暴戾,我总是告诉你,守成之君必须仁德。这几年来,我看你也平和了不少,这片……大好河山就要靠你来守护了。记得,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守成之君,自当仁厚些,莫学得和……和他一般。”
夫谭望着他的背影出现在船头,他朝自己挥着手,船队开始起锚远行。
阳光洒落在升起的白帆上,点点滴滴俱是新的希望,新的旅程。
他的哥哥,就此远去,去寻找属于他的那个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