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6、第 236 章 ...
-
和去年在沈家被她召见时不同，这一次，沈琚的陈述简洁了很多，也有条有理了很多，不再时不时地就冒出一大堆算学上的玩意儿。今天的发言显然是精心准备过，起承转合之间带着精心雕琢的痕迹，有些词句，分明是事先背下来的，遣词造句，并不是沈琚自己的风格。
霓凰注意到，沈琚并没有一直看着自己，甚至，很多时候，目光都会从自己身上偏转开去，看向自己左手边——或者，以自己现在侧身的方向来看，可以说是在自己右后方的苏哲。她没有回头，看不见苏哲的神色怎样，但是可以想见，背后那个人一定用或赞许、或提示、或阻止的眼神，把控着这场报告的节拍。
……苏哲也在看着自己吗？
他此刻，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看着自己？是支持，是欣慰，是歉疚，是渴求，还是——志在必得的欲望？……他眼里的自己，是此刻正装朝服，群臣之前举止端严的自己，还是那天乐游苑中神色迷离，辗转于他身下的自己？
——别想了！
她命令自己。别去想了，什么也别去想……现在是朝议，是众人面前，苏哲是你的太子太傅是你的臣子，你唯一需要想的，就是政务，就是工程！
她在广袖内握了握拳，借着指甲刺入掌心的疼痛，强迫自己把万般杂念尽数驱尽，只留下与朝议相关的种种。待沈琚说完入座，她自右至左环视一圈，目光自然而然地从苏哲身上掠过，转向正前方，朗声开口：
“沈卿之言，我已尽知。诸卿，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臣有异议。”片刻沉默后，太常、海西郡公穆渑向上欠了欠身，第一个开口。“如沈都水所言，这次工程，支粮十五万石，盐三千石，及工具、石料、木料、铁料及各项工费等，合计支出二百万贯。这费用是不是太多了些？先前殿下立储大典的开销，度支说是国库里没钱，一口就砍掉了一半，怎么这个不急之务，反而拿得出来钱了？”
听到他说立储大典，霓凰不由得微微向左侧首。苏哲也恰好在这个时候抬头看来，两人的目光一触即分，各自若无其事地转开，谁也没有说话。太常下首，度支尚书周从隔着几个座位轻咳一声，向上行礼：
“立储大典诚然是近在眼前，然而沟通永宁渠、百尺渠的工程，也不能说是不急之务。自古王者使民以时，冬日农闲，正是整修河渠、兴修水利的时候。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倘若为了立储大典上好看，就把修渠的工程推到明年，那岂不是舍本逐末了？”
“话不是这么说。”穆渑摇头：“夫礼，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必本于天，殽于地，列于鬼神，达于丧祭、射御、冠昏、朝聘。殿下的立储大典，要是办得太过俭省寒酸，对上，恐得罪天地，不是国家之福、百姓之福；对下，也不能让文武百官、天下臣民知道，陛下是如何重视殿下，把江山重任托付给殿下。”
他直了直身子，目光炯炯，看向周从：“莫非度支是反对殿下被立为储君，这才在大典的费用上故意克扣吗？”
长篇大论地说完，他回过头来，以一种像是在示好，又像是在寻求支持的恭敬态度，向霓凰俯身行礼。他的确是在示好，霓凰在心底深处有些疏离地想，立储大典办得越盛大、越辉煌，她这个储君面上越有光辉，而能从度支手里争到的钱帛越多，越说明这些备办典礼的人，为她这个储君费尽了心力……
可是……
霓凰的目光缓缓从他身上移开，看向周从，又看向沈琚。年过五旬的度支尚书下颌绷得紧紧的，显然对这种居高临下罗织罪名，以此指责要挟的话非常愤怒；在淮南的河渠上跑了一年，晒得越发黑瘦干枯的沈琚紧紧握着拳头，大声的反驳几乎已经冲口而出。而苏哲……苏哲……
不用回头，不用对视，她也知道苏哲在这件事上的立场，也知道如果他开口，会选择什么样的方式回答。
她容色一敛，抬起手来，对沈琚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大宗伯上为朝廷安稳，下为侄女思虑周详，侄女感激不尽。但既然国用紧张，侄女还是该以百姓为先。先贤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前年夏天我沿邗沟南下，亲眼看见水道淤塞，洪水肆虐，百姓饥寒流离——如果我的立储大典办得寒酸一点，规模小一点，能换来这个工程顺利完工，百姓少受苦楚，则百姓的这份感激之情，自然能够上达鬼神。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届时，又何愁天地不降福祉呢？”
她面带微笑，神色柔婉，一字一句缓缓而言，穆渑尽管被她堵得一肚子闷气，看她这等态度，也发不出半点火来。挣扎了又挣扎，只迸出一句：“可是——”
“在我看来，解除生民疾苦，比立储大典办得风光，确实重要得多。周卿、沈卿，孜孜以民生为念，便是在为我穆家江山尽心尽力，便是在支持我这个储君。”她看着周从、沈琚俯首逊谢不迭，微笑着抬了抬手示意免礼，续道：
“减少用度的事情无需再议。如果工费不足，我宁可上禀父皇，减少立储大典的开支和宫内的用度，也要保证把这条水渠修好。接下来，诸卿还有什么要说的？”
“臣有些疑问。”这一次，是徐州别驾庄则梁，一个身材瘦小的中年男子，操着一口浓重的淮南口音开了腔。他向霓凰的方向拱了拱手，随后扭过头去，笔直望向坐在他斜对面的沈琚：
“沈都水方才说，这次工程，预计动用十五万人。臣想问，这人力从哪里出，需征发徭役多少，雇工多少，雇工费用几何。还有，工期四个月，需支给口粮十五万石，以谷折米，算下来，每人每日的口粮也就五合大米。这个数字显然是不够的，敢问沈都水，余下的粮秣要从哪里来，是否得由徐州官库或者常平仓支给？”
作者有话说
第236章 第 236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