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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二十四、缘来舍得 ...

  •   名誉是什么?阶级是什么?权力是什么,情谊又是什么?
      每个人生来便是独自在世上行走,父母兄弟、朋友爱人,有的陪伴了开始,有的目送了终局,但没有人看到了全程。而这些片面的折断的细枝末节的散碎东拼西凑起来,竟成为一世的人生,别人说这就是“我”。人言下的我,被看着,又被无视了的我。
      ——袁恕站在辉煌的火光中,玄色的锦袍也被渲染得刺目,令所有人都敬畏,俯首称臣。而他却只想一直仰望这夜空,安安静静的,黑得那样干净。
      “你总是能出乎我的预料。”垂坐在兵刀环伺下的败者双目如瓷珠,无光无焦,看起来反显得阴鸷冷酷。
      袁恕目光依旧向上,神情平和,专注。
      “怎么?无需审问,就地正法了?”
      袁恕终于低下头来看着曾经与自己义结生死之人,问得好淡:“是什么收买了你?”
      陈钊咯咯笑。奇怪他并不能看见,却准确地将双眼投向了袁恕,就好像,他心里都看见。
      “还能是什么?功名利禄,人心所贪的一切欲念,价高者便可令我相从。”
      “这些,我一样可以给你。”
      “不,不一样!”
      “如何不同?”
      “那是你给我的,不是我自己挣的。你永远在我之上,所有人只是因为尊敬你才顺便尊敬我,我就像是你的一块附属品。这叫什么?沾光儿!我活着要一辈子沾你的光儿。想想就恶心得活不下去!”
      袁恕面露悲悯:“难道投向他处,你就不是附属么?到头来,你依旧是在沾别人权力之下的光而已,并没有差别。”
      陈钊双眼猛然张大,瓷珠一般的瞳仁仿佛随时将要弹射出来,将眼前人洞穿。
      “那也好过沾你的光!”
      “所以其实,你只是恨我罢?恨我活下来,爬得比你高,得到的比你多。”
      “对,我恨你!恨得夜夜睡不着觉!”陈钊暴起怒哮,“为什么瞎的不是你,瘸的不是你?为什么那一百鞭子没有要了你的命?为什么每次你都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一个奴隶,比贱民还低贱的杂种,名字都不配拥有的玩物,却一步登天,为什么?我不甘心,啊啊啊——”
      利欲熏心的狭妒者受制于强悍的卫兵,只能卑微地叩拜在地上,用语言揭示内心的黑暗。他的恶直白而单纯,甚至连自己都不屑粉饰与辩驳,断绝了一切念旧的可能。
      因此袁恕谢他,真诚,也冷漠:“谢大哥让我可以毫无愧意地杀你!谢你,先断了兄弟之义!”
      剑光一霎,裂帛分襟。袁恕将割下的衣摆扬手散在风里,从此再无手足。
      加诸在身的压力猝然消失,陈钊茫然地爬起来,努力收听起周围的动静。便只闻长斧曳地摩擦出撕裂的凛音,替代了丧钟。
      陈钊明白了:“你竟然,真的要替他来灭我的口!”
      袁恕背手侧身,君者威仪:“不是灭口,而是诛逆!”
      “你以为今次不挑破,就能天下太平了吗?”
      “那你又以为,我挑破了,这天下就可以太平吗?”袁恕复仰头望着天上了,“从我坐上这个位子起,身边就只剩敌人了。而这些人里,有的是我必须留下的,有些是我应该留下的,留下来,将来好有一天把这一切都还回去。我恨罗锐,只是恨他这个人,但其实,他对我很好。他的血脉,决不能断送在我手里。这是我欠他的!”
      陈钊愣住,颓然跌坐。
      “不可能!”他痴痴呢喃,“这世上没有人不贪爱权力,你怎么可能放手?骗人,你说谎!”
      “也许是在说谎呐!”袁恕忽笑了下,“谁知道呢?真到了那一天,可能就变了。不过今天,我还想将信念贯彻始终。”
      陈钊看不到袁恕递给刀斧手的那一瞥,唯敏锐地听见了空气中的搅动,明白长斧已悬在顶上。
      “哈哈哈哈,你就是喜欢装腔作势,显得自己很高洁是吗?你当你是谁?圣人吗?呵呵呵,想得美啊!”陈钊骤然起身漫无目的地奔跑,口中大喊,“我是被收买的,真正要害主上的人是——”
      “逆贼狂悖!”
      一柄银枪直刺陈钊咽喉,堵住了呼之欲出的答案。周予的骑枪队亦将陈钊团团围住,十数领枪尖齐齐扎在他身上,几乎与周予同步。他连最后的悲鸣都来不及发出,便惨烈地僵死在夜晚的草地上。
      月光偏洒,照见一地腥色。
      ——这是陈钊人生的终幕,也是吴是非奔来时看到的第一幕。
      “你们怎么?”袁恕讶然过后,面色惊变,快步走上前握住吴是非手腕,“受伤没?”
      吴是非立着没动,目光仍直直落在死状可怖的陈钊身上。
      韩继言忙解释:“回禀主上,我们并未遇袭,是天师她……末将无能,未能劝阻天师,请主上降罪!”
      说着便卸刀跪地,慷慨领罪。
      袁恕又一诧,旋即明白。
      “非姐?”一声惶然的轻唤,眼神中分晓了亲疏,此一夜,吴是非又被自己推远了。
      吴是非没有表现得激烈,仅仅勉强笑一下,无意识地频频点头:“挺好的!你,没事儿,是吧?能下床了,嗯嗯,不错啊!”
      袁恕看着她撤了半步,手指攥紧,虽未挣脱,但亦绝不相牵。袁恕哑然,眸光一黯。
      边上周予情急顾不得礼数,抢上前来分辩:“不是主上下的令!是刚才这人想——”
      “我知道啊!”吴是非还在强迫自己维持表面的镇静,“我听到他喊的了。没什么啊!我也杀过人的,何况逆贼该死嘛!不用解释,我都懂的。我就是,就是——”
      她终于偏过头去,不再看袁恕,更不想看死去的陈钊。
      “你怕我阻止你?”
      面对吴是非单刀直入的疑问,袁恕只是沉默。
      “你觉得如果是我,一定会逼问出幕后主使,然后以牙还牙?”
      袁恕仍不作声。
      “噢,清楚了!”吴是非望着袁恕的眼睛,突然就懂了,“那你还找我干嘛?关心一下我好不好,接着让我看你大义凛然地舍身成仁,给你哭一嗓子?”
      “不是!”
      “不是什么?总说我急,不给你说话的机会,好啊,说啊,我现在就在这儿听你说。你告诉我,一个成天悲观地想着自己死后该如何如何的人,为什么费吃吧啦地非追着我不放?你缺火种吗?我给你啊!我什么都给你。所以麻烦你告诉我,为!什!么!”
      袁恕摇摇头,自己也往后跌退几步。
      不知道啊!
      ——袁恕其实也没有答案。也许仅仅是舍不得,也许是胆怯,每每矛盾地在进退间徘徊,从一个笑容,到一声呼唤,最后只想她伸手过来依依地拥抱,袁恕觉得自己是贪了。贪一刻一天一月一年,自己什么都不怕,她也什么都不想,傻子一样坐在一起看花看天,看时间蹉跎地走下去,不问以后。
      因此不想她走入阴谋中来,想她总能置身事外,随时可以走,走到哪儿都是她自己,是自由的。不许人情牵绊,不叫政局祸连,安安心心堂堂正正地做吴是非,最后,干干净净地回家去。
      “啊,她是要回家去的!”袁恕一直记得这件事,“她想回家,很想很想!”
      如果终将离散,莫不如,就这样疏远吧!
      袁恕望着吴是非笑出来,礼貌而客套:“夜深了,天师该累了!本侯还有公务,少陪!周予,送送天师。韩继言——”
      他不怒而威地叫起韩继言,头也不回离去。
      吴是非目送那方背影渐行渐远,喊不出来,也哭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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