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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三化 人间世 (二) ...


  •   当夜,街路喧腾,灯光与妖精的幻光透过漏窗流入房间,蛱蝶停在窗边俯瞰,街上塞满走向戏楼的无数黑影,半空中飘浮着摇动不休的灯笼明火,北海若静静坐在蒲团上不为所动。

      「北海觉得吵吗?」蛱蝶时来一笔骚扰,牠称这叫关心。

      「不会。」

      「那为何不说话?」

      「我在等你说。你不是我的导游吗?」

      「北海莫要学侜张欺负我,他只有脸蛋可以看而已。」趁损友不在,蛱蝶尽情诉说委屈。

      「有什么想问我吗?」

      「未之有也。」

      既然北海若不问,蛱蝶也就随兴挑选话题。

      「侜张或许知道奥贝斯坦的事情,毕竟那堆髑髅在大路上很久了。」

      「然后?」

      「他就给我们戏牌啦!」蛱蝶不懂北海若怎么连就发生在眼前的事情还得牠强调一次,但这趟旅途已够牠明白北海若过往生活极为单调,关于社交谈话可谓毫无经验。

      「奥贝斯坦说抢走手炼的近松门右卫门就住在抱月楼中,或许他现在已经不在了,人类很短寿。」海神道。

      北海若凭着记忆试着接续蛱蝶的话,这和之前旅行中,蛱蝶看到什么随口呼叫北海若响应的简单聊天不同,北海若必须确定祂和蛱蝶想到同一件事才行,否则话题无法链接,那样蛱蝶又会露出非常败兴的反应。

      「这就对了,我们当然要去调查,还可以顺便看戏,这个晚上就有好玩的事打发时间了。」蛱蝶很高兴地说。

      「为何胡蝶如此担心无聊?」北海若发现这只蝶精几乎静不下来。

      「死了以后必然无聊,才要趁活着时多点有趣的回忆,所以认识了北海,又想把很多话和北海说,还有冰夷,虽然祂在遥远的雪山上。」蛱蝶补充了另一个为期更短暂的朋友,表示牠仍然记挂着,哪怕只有一夜的交集也不曾轻易疏忽。

      「我们可以一直在房里说话。」北海若很有耐心地提议。

      「那又不行,只有言语无法传达,想让北海知道的不是话,而是话里的东西。」蛱蝶说。

      「那就去看戏吧。」北海若说。

      因此他们启程到了抱月楼,离星满座只有两条街距离,从屋顶上走一会儿就到了,顶楼围绕一圈檐廊,中门大开迎接难得出现的贵宾。蛱蝶与北海若来到以屏风区隔的看台。

      「屏风和戏牌图案一样就是我们的位置。」蛱蝶啰嗦地补充。

      北海若闭目感应,这抱月楼起码涌入几千名生灵,有的是巨物化为人形,有的是原本就细小的妖精,此时座无虚席,甚至满出来了。

      幸亏侜张好意赠座,蛱蝶松了口气,然而最好认的不是屏风样式,而是侜张的身影,他早就以逸待劳等在看台边,不少妖精痴痴地望着屏风遮不住的美景,白衣人凭栏等待的俊俏模样。

      与其说妖精们被色相所迷,不如说是从天狐化身中透出的力量及特异气质太具魅力,这点北海若产生的影响亦同,属于某种对于强者的本能崇拜。

      随着北海若与蛱蝶入座,抱月楼内的气氛更加高涨热烈,半丈高的舞台呈现四方形,四角微翘,负责解说剧情的「太夫」是一名盘着繁复发髻并垂下及踝长发的女子,她背上长着一双洒着红鳞的夜蛾翅膀,栖坐在舞台角落,垂下双腿面对观众。

      接着舞台左右各走上两名乐手,弹三弦者竟是个木偶乐者,乐者带着白净的脸壳呆滞地盘坐在舞台右边,一名活生生的人类少年抱着琵琶登上舞台,顿时引发轩然大波。

      「人类的孩子!未曾见过!」

      「退下!退下!」

      出于不成文的规定,莅临抱月楼的观众仍然以妖精居多,除了少数有名人类演员得以在演出日化妆登台外,妖精不喜欢见到人类素颜出现在舞台上。

      那名前发如新降之雪般蓬松覆额的美少年,面对强大的反对声浪,仍安之若素地跪坐在舞场左方,与持三弦乐器的傀儡相对而坐等候开场。

      「肃静。右卫门大人示下,琵琶仍需由人类弹奏,此亦人类较易感受人情之理。」

      太夫高声宣告后,嗡蝇之声才渐渐平息。

      舞台上忽见两道虚浮在半空中的人影,头颅低垂肩膀高耸,彷佛吊挂在无形的架子上,并缓缓降落到舞台上,此时观众屏气凝神,三弦声开始响了起来,太夫也幽幽诉说起今晚欲上演的故事。

      「『琉璃戏』是不久前忽然由某个人类带来的东西,和妖精之前演的戏,还有人类献给鬼怪的『傩』不一样,专讲些人类情情爱爱的新鲜事儿。」侜张随口解说道。

      「嗯。」北海若虚应,蛱蝶则是啧啧有声,看来琉璃戏对牠也是新产物,扼腕错过了流行尖端。

      「『却说某时某地,有处名为花坞一带的游乐之所,日日夜夜好色之徒留连不去,人心与人心黏合,有如交尾的萤虫之光,昔有一风尘女子与武者相恋,女子代号为丹,武者叫做驳牙,本座今日所讲的正是这一出名为《抱月楼心中》的故事……』」

      太夫声音带着无机质的平静,彷佛松涛水语,不似从任何发声器官中迸出。

      仔细一看,舞台上的演员和乐手同样分成人偶与真人,男子为配刀武者,和三弦弹奏者皆是木头傀儡,女子则是画着妆的血肉之躯,两人抱拥的画面顿时有些诡谲,只随着太夫解说表演动作,自身毫无任何台词。

      傀儡部分无弦自演,琵琶者舍去拨片一段快速的轮指,剧情带到武者因恋上丹之女而败尽家产,两人之间的恋情虽炽热,却被鸨母所阻挠,丹被迫接待其他富有客人,驳牙则被拒绝进入抱月楼。

      此时,想为丹赎身的情敌亦出现捣乱,驳牙连订金都凑不出来,只得四处奔走借贷,丹则有气无力地留在抱月楼中接客,婉拒另一个傀儡小生对她的调戏示好。

      太夫的声线一下拔高近似女子,在琵琶与三弦的合奏中唱出女人幽婉的心声。

      「『谁言青楼女,薄情复假意?此身如蜉蝣,萍聚亦爱真,若夫有客者,海誓过山盟,吾亦将此心,并付一莲梦。恩爱比山鸟,时有分飞儿,有缘必得真,无缘总归假。虽有真心者,后变成虚空,又见假意始,真情生其中。音信全无的男子,必是要怨恨无缘的女子,将其真心变为空,再骂其变心,可笑哪可笑!』」

      太夫唱完,女人披散头发倒在地上哭泣,即将被赎身强娶为他人妻,怨恨驳牙仍迟迟不肯出面,连句告别的话儿也吝啬施舍。

      这时武者重新登场,带着四处奔走仍远远不足的金钱来到丹身边,两人愤恨命运如此不公,叙完了思慕之情后抱头痛哭,最后决意一起殉情,武者用钱打发了抱月楼的小厮,带着丹溜出了华丽牢笼,两人经过漫长的波折来到昏暗森林内,寻觅殉情地点。

      「『凄冷的月色彷佛为这对不幸的恋人悲叹着,一会儿便不忍躲入乌云中,丹说握刀的手且莫抖,驳牙却不忍心终结这如花美眷,然而两人早已走投无路,势必无法再回头──』」

      丹握住驳牙持短刀的手,用力刺进自己的喉咙,左右乱搅两下,鲜血先是顺着锋刃滴落,然后随着刀刃猛然拔出来,喷了驳牙一头一脸,刀是真刀,伤口也是真刺,傀儡武者惊愕,悲痛地抱住咽气的女人,也就着血刃往自己脖子上一抹,两人倒在一起。

      太夫在这时站起,绕着演员的尸体走了一圈,张开羽翅搧动着,观众有的早已动情落泪,蛱蝶那样儿难以观察表情,北海若和侜张看起来还是很冷静。

      等到如雷掌声响起后,傀儡武者首先站起,优雅地还礼,接着割开了喉咙的女人也动了起来,恢复微笑表情,原来是扮成人类的妖精,将死相演得十足到位,两人谢幕后跟着乐者一起沉入舞台。

      「此抱月楼虽非我等所在之抱月楼,却也是真正存在的地方,因于种种考虑隐姓埋名,名称虽假,但情爱不虚,感谢诸君今夜聚众观赏。」太夫说完后化为夜蛾飞向天井,留下空无一物的舞台。

      「不愧是近松门的新戏,还是这么精彩。」

      「看了更教咱想去星满座坐坐了。」

      「方才有人类看到丹自尽还真的叫出来了。」

      「嘻嘻,人类就是分不清真假,这不也是我们看戏的乐趣?」

      意犹未尽的客人们退场时仍窃窃私语着,看台上的贵宾较不急着走,仍保持了相当的风度,侜张他们的特等席旁,有一位戴着松纹面具的看客,似乎有意亲近侜张这边,搭着护栏愈靠愈近。

      「这位大人是新面孔,不知对《抱月楼心中》感想如何?」松纹面具问。

      「……」

      北海若不答,蛱蝶知道他为难,便代为响应:「北海是头一遭看戏,人类的事情祂还不甚熟悉。」

      「原来如此,冒昧之处望请海涵。」

      「祂绝对可以对你『海』涵的。」蛱蝶非常会说俏皮话,虽然没看过近松门的戏,但方才的一出台词中也有许多双关语,颇对蛱蝶胃口。

      「『心中』是何意?我只见人物提到真假,他们为何要自杀,放着不管不也会消灭吗?」北海若问。

      不管生命也好,此刻的容颜和感情也罢,很快就会被时光吞噬了。

      侜张与蛱蝶听了北海若的问题,彼此交换一笑,妖精和人类较亲近,自身也有情爱纠葛的历史,因此不管有没有经验多少都看得懂剧情,只是对人类习性有新鲜感,北海若就是真的看不懂了。

      「这是老朽的家乡话,指将自己的一部分赠给恋人,好让对方将自己的存在放入心中,女子多会选择切下小指,『心中』的极致,自然便是把生命赠给对方了。」

      「生命……能够赠送?」

      「这是浮世男女的痴迷,口头誓词,是真是假并不重要,但能够求得同时咽气的瞬间就是心中的极意了。」松纹面具说。

      「而且,妖精不搞殉情这一套,哪怕伤了心,大都还是会活下来。」侜张补充道。

      「活着忍受耻辱,受人嘲笑,还不如一死化为艳谈。这样想也是大有人在。」松纹面具回答。

      「还是不懂。」

      「这位大人的不懂似乎和寻常人的不懂有别。」

      「我也不懂北海呢。」蛱蝶趁机说。

      「追求真爱却选择虚无,人类的事情。」北海若试着多说一点。

      「是若大人吧?大家在传说的贵客,看来您不懂男女之情,难怪会有此一问了。」

      松纹面具将手掌插入袖子里,弓着背笑说:「人类啊,把这种事情看得很自然,因为我们活着不久就会死了,对于虚无总觉得有真实藏在里面。」

      「而且这是戏呀!」松纹面具似乎因话说的过于急促,咳嗽数声后才接续下去。

      「技艺的精髓便在虚实之间有如皮膜的狭境中,虚而非真虚,实而非真实,以空心傀儡人偶来扮演真心,以人类啊非人之类有血有肉的生物来排练一而再重复上演的假戏,才足以构成安慰观众的乐趣,若大人可懂了?」

      北海若闭起双眼似在沉思,而后缓缓张眸。

      「依稀明白。」

      「另有一事询问。」

      「若大人请说。」松纹面具回答。

      「你从髑髅那拿走的手炼还在吗?」

      「什么?」蛱蝶大叫。

      「他是近松门右卫门?可是……」欲言又止的理由是,蛱蝶当然有依据才没怀疑松纹面具是手炼小偷。

      「若大人相当敏锐嘛。」侜张抱胸插话。

      「侜张你也知道?你们到底怎么确定的?」蛱蝶不太高兴被人抢先猜出谜底。

      「魂魄。」北海若是神明,本就不需靠外表认人,就像祂能看见奥贝斯坦的魂魄,自然也能看见进松门左卫门的魂魄。

      「旧闻。」侜张有门路得知近松门的消息,毕竟也是个知名人物。

      「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怎会知道手炼那件事?」近松门右卫门用苍老声音焦急地问。

      蛱蝶于是把遇见髑髅的故事告诉近松门右卫门,剧作家听完后喟叹不已。

      「原来是误会一场,又是如何巧妙的缘分,原来那堆白骨也是天外之人。」

      「所以近松门也是来自『未来』,可以这样说吧?」蛱蝶确认道。

      「或许是如此没错,但这对如今的我已经失去意义了。」剧作家拿下面具,露出一张青年的圆脸,那脸和蔼白皙,透着空灵的微笑。

      傀儡的脸。

      蛱蝶没认出作者的原因,就是牠感觉不出松纹面具是人类。

      「来到这座城后的两年我就死了,大概年纪也真是大了,没办法,可那些听说过我在元禄(注)年间写过歌舞伎和净琉璃剧的妖异们,却缠着要我继续创作,还要在这座城里实地搬演。」近松门右卫门叹了口气,伸手从怀中拿出手炼以指腹摩娑。

      「乐器,唱腔,演技,舞台设计,傀儡制作,还有故事义理的讲授都得从头开始,有些老夫也非专门,但这里的工艺水平真是叫人吃惊,什么都做得出来。还有绝佳的演员和观众,把我从黄泉召唤回来,放在傀儡中陪他们共存。」

      「老夫已越过死生之界,是的,这里就是虚实的『皮膜』之内,我毕生梦想的乐土。身体既然都成了泥塑木胎,除了写作以外别无乐趣了。」

      「原来老夫迟暮之年最后遇见的美人,竟是个男孩儿的骨骸,哈哈哈哈,人生果然是到死后都还有惊奇啊!」近松门右卫门放声大笑。

      「既然误会解开,老夫会择期将手炼归还,顺道与那……奥贝斯坦是吗?同为穿越的年轻人叙叙,不敢劳驾若大人,请诸位尽情游玩。」

      近松门右卫门说完重新戴上面具,与不知何时团团围绕着周身的蛾群走出檐廊,找演员聊天去了。

      两个穿越者,一个守着白骨遗骸,一个附身傀儡机关,日后或许仍会衍生许多话题可排遣无聊。

      蛱蝶了却一桩委托,也觉得心旷神怡,却忽然被人一股脑儿罩入袖子里,侜张的声音响在上方。

      「若大人,可否容我与小蝶儿私下说说体己话?」

      「嗯。」

      蛱蝶连半个字都来不及表示意见就被蒙眼带走了。

      ※※※

      注:公元1688-1703年,日本德川幕府时代之年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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