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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第一百四章 潜龙(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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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城门仍旧严禁外人出入,城中也一派严谨压抑之色。
上官雪儿的客栈中住着的那些滞留的客商,或是相互交谈传递消息,或是闲坐无事碌碌等待,街面上偶有士卒巡视,不见平日的熙攘与活力。想前一日犒军那样的热闹景象,不过就过了一日,竟也能萧条沉寂如此。
前头生意不好,可住店的人还是挺多。泉深就不去前头凑热闹,屋内寂静无聊,她只能去找上官雪儿。
她推门出屋,就见两个眼生的丫鬟在院子里清扫。
两人见了她,齐齐福了福身,道,“夫人好。”
泉深微微颔首,问,“小姐呢?”
两人抬头,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答道,“夫人说的可是坛主。”
泉深何时听过上官雪儿还有坛主的称号,便道,“我说的是雪儿,你们可知道她在哪里?”
另一名丫鬟答道,“坛主今早得了消息,便派人去找来了孙将军,现在恐怕还在会客。”
“嗯。”泉深淡淡应了声,徐步走去了前厅,一路上竟未有人阻拦。
泉深见此间守卫如此舒松,不免奇怪,传说中的红鞋子分坛怎容她一介妇人乱走,想罢,只是走上了昨日犒军观望的高楼。城中的屋脊错落有致,鳞次栉比,坊市间一片片沿着道路有条不紊的延伸开去。气象之广,建筑之阔,当真抵得过一句‘天子脚下’的整洁与庄重。
正眺望着,忽闻见一阵说话声。略略听了会儿,泉深不解,红鞋子分坛守护当真如此松懈,会客此番重要的人,说话怎叫她轻易听了去。
“你分明是在糊弄!我冒着重重危险,只身前来,你只告诉我这样的话。”
愤愤不已之人,便是昨日见过的孙破虏。
另一个声音道,“话已至此,信不信由你。”
这把声音再熟悉不过,便是上官雪儿。
“那日犒军的将士都是在千军万马间,为国浴血奋战过,若是担上着此等污名,军中如何会服!”
孙破虏又恨又气,听着亦觉得赤忱。
又听上官雪儿道,“你错了,军中再不服又能怎样?这些将士到底是朝廷的兵,还是你孙破虏一人的兵……”
厅中沉默一阵儿,上官雪儿继续道,“陷害你的人,要的不正是这点。皇帝犒军,我朝记载不过寥寥数次,此番今上还携两位皇子亲临,是天大的荣耀和风光,也是无尽的记恨和仇视。你主顾上阵打战,什么时候在意过朝堂上的尔虞我诈。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部下行次,也确实亲自制止了刺杀。可这次犒军是要载入史册的。哪一个皇帝会容忍这样轻率的行刺载入青史,成为日后他人质疑自己皇权的笑柄。”
孙破虏过了会儿,才忍声道,“此人好毒啊。”
上官雪儿道,“此计虽然匆促而荒唐,可却一招致命。本来功高震主也未必能使今上真的如何,可刺杀一出,诛的不止是今上的心,诛的还是你们定国公府的命。”
孙破虏似乎已无主意,问,“那……我当如何?”
上官雪儿沉吟,“接了你的红鞋子,我们只负责给你一个答案。至于你接下来该怎么做,便不归我管了。”
孙破虏没有出声。
泉深亦会身感悲凉,孙破虏寥寥数语中不乏浩气男儿的铮铮傲骨,此番遭人陷害,许是家族便掌握在他一人手中,而他只身前来,必是视这个答案为最后的救命稻草。
上官雪儿声音微微一高,“你我认识不是一日两日,我打开门做生意,不可能每一笔都做亏的。今日许是最后一面,莫显得我太过薄情,那以往的酒钱就一笔勾销了吧。”
孙破虏应声大笑,“好!长此以往,一笔勾销!”
话音一落,泉深已见孙破虏昂首阔步走出了院落,那背影多少令人觉得不忍。
待走出了院,上官雪儿才缓步走了出来,伫立在原地,似乎久久凝望着孙破虏离去的身影。
泉深忍住唏嘘,下了小楼来,缓缓走到上官雪儿身边。
上官雪儿未回头,便猜到是她,道,“师娘,您都听见了吧。”
泉深点头,问,“上官坛主是故意让我听见的?”
上官雪儿头也不回,道,“也不算故意,只因您是我师娘,我没有事情要瞒着师娘的。”
泉深想了想,“你这撒谎的本事越发见长,连我都觉得甚是无情,亦有些悲愤感慨。”
上官雪儿问,“可恨不?”
泉深如实道,“煞是可恨。”
上官雪儿长长地吐了口气,“那样最好,看他今后还敢不敢来我的客栈。”
泉深道,“你这买卖亏得要紧,既赔上了钱财,还赔上了……”
上官雪儿打断道,“师娘……”
泉深驻步一想,问道,“京中何时能解禁?”
上官雪儿有些失落,却也快语道,“很快,不过两三日吧。”
*
正如上官雪儿说的一样,两三日后,城门大开,客栈中的商旅以及其他滞留之人,欢快而散。京中也贴了告示,那日刺杀皇帝之人,择日午门斩首。而孙破虏官复原职,仍是三军统帅。
这一切看似有惊无险,可背后藏着什么样的权利角逐,那便是不为人知的事情了。
京城街巷又恢复了昔日的繁华,上官雪儿易了容,成了一名模样普通的姑娘,带着泉深在市集上逛了起来。
来回几条热闹的街道,西看一遍东瞧一趟,泉深逛得毫无头绪,便抓住上官雪儿问道,“咱们到底在看什么呀?绸缎首饰脂粉玉石,没一家让你合心意的,你还带着我逛?”
上官雪儿装傻,“师娘您难得来一趟京城,怎么也得到处逛逛,看到您满意为止啊。”
泉深不是头回来京城,走了半日也摸清,现在这个地界是京城官僚的府邸聚集之地。不多会儿,倒是真见到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门前匾上书定国公府。
这才是上官雪儿的今日上街的目的所在吧。
定国公府大门敞开,几名兵卒牵来了几匹马,还有一队十余人的带刀穿甲的将士伫立在前。像似严阵以待,要迎接什么样大人物。
孙破虏由两名部下陪同,候在了门口的阶上。
泉深静静站在上官雪儿身边,揶揄道,“原来雪儿最想知道的,还是孙小侯爷的安危。”
上官雪儿与往日顽皮不同,颇为正色道,“师娘且看,是谁要来定国公府。”
泉深怔了怔,不多会儿,果见一名身穿华服的贵气少年,骑着白色的骏马,徐徐驰来。那少年很是眼熟,容貌与今上有五分相似,虽说长相也是俊朗,却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阴郁的气质。
孙破虏自然也看见了少年,匆匆行至马前。
少年还未及下马,孙破虏已经领下属,一并抱拳跪迎。
少年微微扬手,笑道,“孙将军快快请起。”
此刻,即便他与犒军之日穿着不同了,可泉深也依稀认出他是那日随驾的两名皇子中的一位。
上官雪儿此时,低声道,“这位便是今上长子,项王朱稹。”
朱稹举止得体,对着孙破虏面露和煦笑意,看上去是个礼贤下士平易近人的皇子。
泉深驻步,也不回头看身后的上官雪儿,只淡淡道,“你来,就是想见见孙破虏是否安好?”
上官雪儿满不在乎道,“今上已经赦免他了,他当然不会死。”
泉深付之一笑,“事到如今,雪儿的嘴还是那么硬。”
上官雪儿毫无羞涩之色,缓缓道,“师娘,你想多了。我来,是看看一切是不是还在大娘的掌握之中。如今,太平王世子意图谋反,镇北军便成了对付瓦剌的的最后一道防备的武器。可孙破虏刚刚乘胜归来,便有人按捺不住,想假借其部下刺杀今上一事,诛其全族。实在是决绝狠辣,却又急不可待。放眼朝堂,这实在不像是那些运筹帷幄步步经营的朝臣做得出来的。”
泉深目光停在远处,眉头一蹙,只说,“你觉得做出此事的人,是来自江湖?”
上官雪儿郑重道,“今上不是昏君碌主,早年也涉世过江湖。朝堂之上最讲究的是制衡二字,即便是想铲除异己,也不会有如此胆大妄为的举动。所以,这桩刺杀案交给东厂还是锦衣卫都不合适,唯有江湖上杀人无数,人人得而诛之的邪教妖派——红鞋子,最合适办了。”
泉深心底微微一抖,若无其事地问道,“江湖还有人能伸手到朝堂之上?”
上官雪儿隐晦道,“七八年前,不正有一场紫禁之战。那一次,叶孤城与南平王府用计之诡秘,险些就倾覆了大明江山。按道理,叶孤城身为江湖中人,也不可能想要谋朝篡位啊。”
泉深心生出异样之感,红鞋子必然是知道什么与她是密切相关的。
上官雪儿肃色一改,恢复了笑靥,道,“可这回,谁又知道和谁有关系呢。您说是吧,师娘。”
泉深神思一顿,眸光随意地动了动,沉吟道,“是啊,江湖,朝堂,谁又知道呢。”
*
上官雪儿与泉深一齐乘坐在马车中,泉深自上车起,便阖上双眼,作闭目养神之态。上官雪儿见此,一路也未开口说什么。
上官雪儿细细打量阖眸端坐的泉深,自心中有一番盘算。
从定国公府归至客栈,已经接近黄昏。
马车到了客栈,上官雪儿刚掀起帘子,便颇为意外的见到了江清霞,她不由一愣,道,“青霞姐,你怎么来了。”
泉深闻言,睁开眼睛,果见穿着一身道袍出宫的江清霞。
江清霞对泉深点了点头,“陆夫人,许久不见了。”
泉深见她态度肃然端敬,深谙她是必有要事前来,只微声道了一声好。
上官雪儿疑惑道,“青霞姐,你怎么这样打扮。”
江清霞在民间是出过家,做过一阵子道姑。可几年前,应公孙大娘之命入了宫,就许久不是这般打扮了。
江清霞未作解释,只道,“我此番前来,是奉今上口谕,邀陆夫人入宫的。”
泉深惊讶,“邀我入宫?”
上官雪儿愣了愣,道,“无妨,应该是大娘想见见师娘了。师娘,我陪你一起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泉深来京,本以为鲜有人知,可遇见上官雪儿起,在京中也就不是什么秘密。
泉深跟着江清霞入了宫,到了中宫,自有宫女带泉深下去煞有其事地沐浴更衣,江清霞寻了个借口,先带上官雪儿支开去见了大娘。
泉深颇有不解,她与大娘也算多年交情,为何见上一面,需要如此煞费其事。
待夜幕降临,宫女提着琉璃宫灯,引着换了宫装的泉深往御花园前去。
泉深无意间见到,夜色深处灯火通明的宫殿外那一抹抢眼的明黄,心底不由一惊,原来要见她的人,不是中宫的公孙大娘,而是皇帝。
随着宫女的脚步,泉深走得有些惴惴不安,今上刚发生了犒军遇刺之事,这般深夜邀她一介妇人入宫,能所为何事。
内监似乎是提醒了一声,皇帝本是背对着泉深,无意间回过头,明亮暖色的宫灯照在帝王的脸上,丰神俊朗的眸眼更加深邃了些,深锐的目光便径直投到了自己身上,威严迫人。
泉深心中有刹那失神,慌忙垂下眸去,紧接着行礼,道,“民妇陆杜氏,拜见皇上。”
皇帝并不言语,泉深保持着行礼姿势有了一阵儿,旁边的内监才道,“陆夫人,快快请起吧。”
此时,皇帝轻笑声在耳边响起,“冒昧请陆夫人前来,可是惊扰了。”
泉深觉得这笑声,比方才的那道目光,缓和了许多,便谢恩起身,道,“民妇不敢,皇上有请,实乃荣幸。”
皇帝挥手命人赐座,自己也徐步走到了一把宽椅前,边走边笑说,“陆夫人,不必拘礼。”
泉深答是,便坐在了一侧的宽椅上。
皇帝坐定后,内监从殿内抬出了一口箱子,不大不小,正正地摆在泉深面前。
泉深不明何意之时,内监已经动手将箱子打开了,箱里整整齐齐地叠放好了一件鲜红的嫁衣,嫁衣绣工精湛,衣襟上的并蒂双莲缠栩栩如生,是以一个女儿家挪不开眼的精美衣裳。
此时,皇帝忽然道,“你可知这件嫁衣是阿纹生前亲手绣的。”
泉深深深错愕,瞬时猛地望向皇帝。
皇帝不动声色地说,“你一定很奇怪,朕为何要在今夜命皇后的贴身宫人邀你前来。”
泉深咽喉一紧,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晓得凝望着皇帝。
皇帝从容而镇定,带着笑意缓缓说,“今日是阿纹的忌日,所以才会邀你,前来一聚。”
泉深震惊,望着皇帝的视线忽然模糊了起来,不免别过面庞。
皇帝继续道,“这处宫殿,便是阿纹生前居住的。今年秀儿不在,所以朕今夜邀你前来,也是希望有一名亲人,可以随朕同唁阿纹。”
泉深心底哀伤,伸手想触摸那红嫁衣,却停在半空中。
皇帝歉意道,“陆夫人莫要介意,阿纹逝去多年,心中一直惦念的除了膝下的秀儿,便是失散多年的手足。朕早前也听闻了西门夫人之不幸,阿纹在世上的亲人便更少了,所以朕才会想着,不如趁今夜,将阿纹生前的遗愿实现了。”
泉深抬头复看着皇帝,凄然道,“长姐生前还有何遗愿?”
“便是将此嫁衣赠予两名未出嫁的幼妹。”皇帝笑意亦有隐隐悲凉,沉重其色,威仪不失。
嫁衣?
泉深闻言,心下诧异,为何要赠予嫁衣?长姐生前多年受人胁迫,已然知晓双亲不在世上了,余下的弟妹便只有她可以依靠。她是想准备好,能代替父母见到妹妹们嫁予良人的时刻。
皇帝道,“陆夫人……”
泉深已经站起来,不由自主地将手触碰到长姐亲手绣出的并蒂莲上:我来才见月初圆,两度池开并蒂莲。
姐姐,泉深已经觅得良人了,他是个江湖中人,却也和爹一样,有着难以磨灭的赤诚与坚毅,他对善对义,颇有侠名,也可称为江湖仁义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