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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第一百五章 潜龙(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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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觉得是该将此物交到陆夫人的手上了……”
泉深晃神了片刻,抬头便撞见皇帝若有所思的追忆目光,那种心中期许却隐忍不发的探究,落寞中丝丝燃起的留恋之情……
她亦同感悲痛难填,吸了吸鼻翼,道,“民妇多谢皇上。长姐九泉之下,若能有所知,必定倍感欣慰。只是民妇之妹也不在了,这嫁衣,民妇只能领回去一件罢了。”
皇帝轻声道,“无妨,这些你竟可拿去。终归是阿纹生前的心意,无论人还在不在,亲手交到陆夫人手中,也比装在这箱中,锁在无人敢踏足的宫殿强。”
泉深放下嫁衣,转而在皇帝面前郑重地下跪。
内监本想搀扶,却见皇帝亦是站直起了身躯,便眼睁睁看着陆夫人行了三次叩首的大礼。
一起一俯,极为庄穆肃然,泉深满面泪痕,道不尽的无底深切的怅然与哀重。
皇帝有一刻怔讼,让他想起了多年前似曾相识的场面,亦是有一名女子泪流满面,不卑不亢地向自己叩拜大礼。
“臣妾自知罪无可赦,只求陛下念在这几年的情谊,与臣妾和盘托出秦相身后之罪证的份上,让我下至九泉与我杜氏亲人团聚。臣妾愿以己身,为皇上换得朝堂安稳,江山太平!”
“好!你想得如此大义,朕岂能不成全你!”
他是怒极了,万乘之主九五之尊又如何,她到底是想死,也不愿活着。
女子俯首又是一拜,泣血般道,“臣妾谢皇上大恩,望皇上社稷万全,藩王再无纷争!”
天下太平,这四个字并不难写,可却是最难实现的。
皇帝静静地接受完泉深的叩拜,左右已经有人搀扶起了她。
泉深抹去泪,总隐有深切的悲伤,挥之不去。她小心翼翼的举起嫁衣,抚摸着一针一线的刺绣,便如同见到长姐坐在深宫处的一盏宫灯前,娴静淡然地做着这些针凿女红,日复一复,年复一年,等做好了嫁衣,却不知道往哪里送,只好锁在箱中,寄存着遥不可及的念想。
长姐,你放心。秀儿,我不会让他如我们一般,再受到旁的威胁与操纵,惶惶不得度日。
这嫁衣,我收回去了。待有一日,我会给我女儿们穿上,带着我们同样的祝愿和期许,让她们的一生活得平安顺喜,举案齐眉,与子偕老。
长姐,你的心意,泉深都记下了。
*
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
可杜家的女儿似乎都不是丝萝,即便是做了托付乔木的丝萝,亦是能深扎土层,假以时日,长成参天大树。
当年的秦妃是,今日的杜泉深也是。
“秀已至,案有始。”
公孙大娘手拿着此件,心中几许滋味,字写得不错,风骨里潜在着不急不躁的性情,真似他娘。
上官雪儿凑上前看了看,“不过几日,秀儿已经到了北地啊。”
公孙大娘将此件揉成一团,拧在手心,“事情就看他自己怎么办了。”
上官雪儿盯着那纸团,道,“大娘,不打算在暗中助秀儿么?”
公孙大娘道,“助他,就不是让他去历练了。”
上官雪儿笑了笑,俏皮问道,“哦,大娘真舍得?”
公孙大娘并不想上官雪儿知晓太多,便岔开问,“你试探过你师娘了?”
上官雪儿点了点头,“试探过了。”
“怎样?”
上官雪儿明眸一亮,“对我来说,师娘根本不算会骗人。”
公孙大娘思衬道,“你师娘最是心软,也最是心硬。此事,事关秀儿,她不可能半点破绽都不露。”
上官雪儿问,“师娘怎么会最是心软,又最是心硬呢?”
公孙大娘对此事颇有把握,带着胸有成竹的语气,“那是因为你还年轻,没见过正真见识过先天下忧而忧的人。当然,你师娘也不算这样的人,可她的父亲医侠杜仁鼎却是。我赌的就是他们杜家人的犟脾气。”
上官雪儿摇头,“听不懂呢。”
“你懂又有什么用?”公孙大娘晒然一笑,“你不如告诉我,你师娘看见项王驾临定国公府是什么反应。”
上官雪儿想了想,“貌似寻常,却隐约有困顿之色。”
公孙大娘笑了笑,“不管她怎么想,只要是她知道正有一桩桩谋位夺嫡之事,渐渐地逼近和威胁到了秀儿的未来,其他的就好办了。”
上官雪儿恍然大悟,“秀儿就是师娘最是心软的地方?”
公孙大娘道,“是人就有弱点。你师娘早年流离坎坷,又与世隔绝多年,要她信任一个人很难,可她却嫁给了你师傅陆小凤。早年,你师傅放荡不羁,为了帮西门吹雪,重踏花丛,逢场作戏,让你师娘信以为真,说饮下忘情药就饮下了,可见对情失望了,心也是硬得紧。所以只要是情,就有她心软的地方。”
上官雪儿忍俊不住,“原来师傅和师娘还有这桩事啊。”
公孙大娘道,“当年,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只是你是陆小凤唯一的弟子,我不太想让你知道罢了。”
上官雪儿好奇道,“那师娘怎么又回到师傅身边啦?”
公孙大娘道,“听闻是因为情,我觉得不是。司空摘星说是因为怀了他家老二,我觉得这理由倒有几分可信。”
上官雪儿大笑起来,“到底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还是美人难过淫】贼关。”
公孙大娘意味深长道,“难过的都是一个情字吧。”
上官雪儿不由抬眼看她,公孙大娘穿着中宫皇后的华服,看上去十分雍容华贵,容颜仍旧保持得年轻,慵懒妩媚,遗世芳华。她只是奇怪,世上人人皆觉得无所不能的公孙大娘,竟会有如此感慨。
公孙大娘意识到她的打量,沉声问,“看我做什么?”
上官雪儿露出笑容,“我在看大娘啊。”
公孙大娘又问,“你看见了什么?”
上官雪儿道,“当世第一的剑客,天下第一的美人……嗯,还有,名垂青史的皇后。”
公孙大娘不由扬起了嘴角,声音不辩喜怒,“这便是你看见的,也算是世人看见的吧。世人多数是追名逐利之徒,连西门吹雪和叶孤城都不例外。在他们眼里,我几乎是完美的,这样也算不枉此生了吧。”
上官雪儿掐指一算,这距离紫禁之战都过去多年的光景,师娘那个时候身怀六甲,现在生下的小灵犀都成了北平城远近闻名的小神童。当真是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公孙大娘唤道,“雪儿……”
上官雪儿一惊,回答,“是!”
“带你师娘出宫吧。”
*
天亮了,马车碌碌地行驶在离宫的道上。
行至宫门前,守卫例行检查,泉深忍不住回头,看在沉沉天际之下巍峨而安静的紫禁城。宫门一开,民间清晨的风吹了进来,鲜活与陈旧的客气在此处汇聚。远处的房舍影影绰绰,城内城外都似在梦中,没有睡醒的状态。
正是昨夜,有一缕幽魂多年前香消玉殒。
如今,泉深带着杜鹬纹的遗物,就像带着她最后的气息远离了这座困住了她半生的城一般。
泉深收回目光,手搭在脚边的一口箱上。
上官雪儿笑吟吟地坐在一旁,“师娘,圣上赐了宝物。”
泉深摇了摇头,道,“不是宝物,是恩赐,但已经不重要了。”
长姐,我们回家吧。
*
客栈已经开门,上官雪儿命人将箱子抬会后院,本想和泉深说几句话,却见师娘目光定定的注视那箱子,人也随着抬箱的下人一起走了。
上官雪儿见她如此郑重其事,便也不追去多说什么。
此时,一个小杂役忙跑到她面前,结结巴巴地说,“……坛主,昨夜有人闯来了……”
“谁?”上官雪儿立马精神,“居然敢闯红鞋子的地盘。”
杂役气呼呼道,“来了个阴阳怪气的直娘贼,在房顶咻咻地来回,坛里轻功不错都上去过手了。”
上官雪儿本有的警惕也放下了,大大咧咧地问,“然后呢?”
杂役夸张道,“我们的人也咻咻地上去了,然后就乒乒乓乓地一顿打,我们的人差点从楼上掉下来,没人是他的对手,那人呵呵啊啊地笑了,结果呼呼地飞走了……”
上官雪儿听得一脸嫌弃,“这就让他跑了,你们倒是好本事。”
杂役摊开手,“……打不过啊!”
上官雪儿寻思着不会又是孙破虏那厮,便问,“那人有没有什么体貌特征,又或者有报上家门什么的?”
杂役想了想,“男的,长得好看,阴阳怪气,又有点胖。”
上官雪儿呛了一声,“有没有详细点的,按你说的,满大街哪里找!”
杂役一拍脑袋说,“有!那人长着两撇胡子,和眉毛一模一样。”
四条眉毛!
上官雪儿几欲蹦起来,我的老天爷!
*
箱子抬进房后,下人也就退去。
泉深一夜未眠,也不觉得疲惫,坐在床沿边上,直直地看着箱子。
当年秦相谋反事发,秦妃将三皇子托付中宫,第二日便自缢而亡。自此之后,宫内便不敢有人再提及秦妃之名。传言,三皇子朱秀长在宫中妇人之手,自幼便是个游戏风流的性情,善诗文也善丹青,尤其喜欢画美人图。
这孩子,怎么会养成如此的性情?
正思虑着,房中门窗忽如一股神力,同时大力地齐齐阖上,由上而下,紧迫而严密的一个巨大而无形的罩,将整个房间与外围的事物隔绝开了般,气氛变得紧闭而骇人。
梁上跃下一名黑袍人,面戴木刻面具,一如既往地悄无声息。
泉深一骇,并未如寻常女子般吓得失声尖叫。
“皇帝召你入宫,所谓何事?”
泉深站起了身,四下警惕地扫了一遍,方质问,“你怎么敢在这里出现?”
“你大可放心,我已经在房中设下结界,旁人听不见我们说的话。”
“看来你的秘术,更进一层了。” 泉深目光一敛,手掌不由得紧收成了拳。
“这样一间小客栈,还用不了秘术,我不过是用轻功偷偷潜进来的。”
“你来做什么。”泉深并不欢迎来人。
“皇帝召你进宫,意义非同寻常,我如何能不来。”
“你未免太过大胆,公孙氏是红鞋子的总坛主,也是中宫的皇后,她的消息网遍布天下,你现在不怕她揭穿你的真正身份了。”
“我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是千万个人,今日我是大内内监,明日我可以是江湖门派的寻常弟子,她就是有办法揭穿我所有的身份,可也永远别想捉得住我。”木面人高森而得意的说。
“你纵然有千张面孔,百样身份,你做得回你自己嘛?”泉深反问。
“那便是要看你了。若我们的计划早日成功,你想我做回杜磊,你的好三哥,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嘛。”
木面人纵声大笑,一手取下了戴在面上,如同长在血肉中的木刻的如图腾般诡异神秘的面具,露出了一张惨白如纸的男人的脸,阴鹫而沉暗,似是一棵长年累月照不到阳光的谷底,隐秘地生长着的古朴而骇人的树。
这是任何一个人看见都会毕生难忘的脸,可怕得世上已无快乐,像极了生无可恋的垂死的人。任何一个人见了都会觉得害怕,那是阴曹地府氤氲的鬼雾中走出来的人物般,不该是活的人会见到了。
泉深曾是青衣楼的孟婆,在黄泉路上布施忘情水的孟婆。一切事情似乎在很早之前便有了安排,此人负责杀人勾魂,而孟婆负责送魂往生。不是意外,而是理所应当。
木面人直勾勾地盯着泉深,冷冷地勾起一丝笑,道,“许久未见我这张脸,四妹,你是否怀念。”
泉深屏住呼吸,拳死握得颤抖。
“你不说话,难道你也害怕我了。”木面人自嘲般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泉深低垂下目光,仍旧不发一言。
“你怕不怕我,都无所谓。”木面人施施然的态度,却忽然迫声道,“但!你需记得我是你的三哥!这些年,我一直待你不薄!”
“我知道!”泉深高声道,“你怎么对我的,我都知道!”
“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木面人绕着泉深身旁,边走边咄咄道,“这些年,我纵你容你!你想置身事外,和别的男人生儿育女长相厮守,我一点都不拦着你!因为你和我身上都流着一样的血,杜家的血脉还是需要人去传承,你的儿女就是杜家的儿女……可你是用什么样的态度在对我!”
泉深含恨地盯住杜磊,一字一句说,“我不会再帮你谋划和杀人!”
杜磊不以为然道,“我还需要你那点聪明么,叶孤城、木道人那几颗不听话的棋子早就毁了。现在,有的是人帮我做事。”
泉深心神一抖,仔细的问,“你已经找上了秀儿?”
杜磊神经兮兮地笑了一声,“我知道你宝贝他,他何尝不是我手中最大的王牌。皇帝膝下除去年幼的、母妃位“分低的,才疏学浅的,如今能立储的皇子便有两名,大皇子项王朱稹,二皇子朱秡;剩下的皇子,三皇子朱秀,母族获罪,四皇子朱嵇,天资过低,夺嫡之争,本没有他们什么事情。”
他的野心,她一直都知道,染指天下,大厦倾覆。除了江湖,还有朝廷。他要伏尸百万,血流成河,将整个江山社稷搅得翻云覆雨!
泉深心中一痛,一点点将这几日所见所闻的猜测问出,“行刺之事,也是在你策划之中?”
杜磊坦诚地答,“不错。”
泉深扪心,“你到底想要秀儿干什么?”
杜磊不急不躁地说,“我和你一样,是想让秀儿活着。”
“行刺之事,和秀儿有什么关系。你要害的是他的手足,他的父亲!”
“四妹,皇室之中何来骨肉亲情。何况,此事发生之时,秀儿不在京中。最好的事,还是公孙氏将他调离京城。事已至此,连你也觉得秀儿无辜,这不正是我想要的么?”
“刺杀皇帝,栽赃孙国公府,令镇北军军心涣散,你到底要干什么!”
杜磊反问,“孙破虏在前线杀敌,军功震主,你觉得这个理由够不够?”
“我知道你喜欢利用人心操纵厮杀,朝中有人觉得孙国公府逐渐势大,你利用这些人陷害孙国公府。”
“泉深,你很聪明,但看事情还是不如为兄深,你再试着往储君之位想想。”
泉深只能往储君之位的几名皇子开始想起,孙国公府在宫中还有一名贵妃,她的膝下是四皇子朱嵇,不由吃惊,“你想让朱嵇也参与夺嫡。”
“朱嵇参不参与夺嫡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背后的孙国公府。老国公老了,可孙破虏可正值血气方刚的壮年,试想家族蒙冤,赤子之心被辱,几代人的忠心耿耿换来这样的君主猜疑,同僚陷害,人情冷暖,落井下石,你觉得这能不激起他的一番斗志,在那所谓的朝堂之上争上那么一争么。”
泉深听得清楚又震惊,喃喃道,“原来你设得是这样的局。”
杜磊放肆自满地狂笑数声,“夺嫡之争,只有寒门士子与世阀贵胄的文臣之争有何意思,边关宿敌番邦蛮夷一并加入,岂不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