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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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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斜倚在端仪殿门口,身后是一片雕梁画栋,锦绣堂皇。我双手环胸,嘴里哼着最喜欢的小曲儿。我的肩膀一高一低,松松闲闲地垮着,我也知道这个姿势不好,陪方华游历大江南北的时候,看过南方某些乡场上,从农田里劳作归来后的村妇,就是用这样的姿态,合意融融地唠嗑儿。当时夕阳的余晖温柔抚过她们的脸庞,她们的身遭或陪着丈夫,或伴着小孩儿,丈夫也许粗俗,小孩儿也许顽皮,她们倚着的也是破陋粗旧的大门,可,她们脸上那种幸福满足的笑,令我羡慕不已。我对方华说,包括他和我在内,我们周围亲密的人中,没有一个人会这样笑。当时,方华偏着头,紧抿了一下薄而柔的嘴唇,漾了浅浅的笑,很少看过男人会有这般水样的美丽,他说,“玉,肯定也学得会的。”我摇摇头,“人家是天然自发的,我是后天习得的,到底失了一种原汁的味道了!”可我又不甘心,凭什么,我们这样的,就不配?我不放过任何一次机会想要练习这样的笑,包括到了宫里,成了皇后。我对自己说,假如我没有练成,干脆不要轻易对人笑。画虎不成反类犬,犬可不是好东西,我再不济,也不要做!
我略略侧过身,有气无力地瞧了一眼身后的大而空,到底发现自己之所以能够在这里憋屈这么些天,不是因为这里是皇后的寝殿,后宫最富丽的地方,而是因为——我爱上了门口的这片斜阳。
每天这个时刻,金黄灿烂的余晖遍洒在殿前平台上。
端仪殿的院落里照例种了两棵梨树。
爹爹到底高明,他说的东西原来是最实用的。如若当初我在自己院里也种了它们,说不定我会更适应这里,可,我注定了与宫很不合拍。深了冬了,梨花是铁定看不见了,剩些枝枝杈杈,刺目地戳着明净的蓝天,这么讨厌的东西!以至于我爱的夕阳也被耽误了,每天仿佛绕了几个圈似的,擦着这些枝杈照下来,被分割成四四方方,一块一块的,零零落落掉在了台阶上,喘着粗气,垂死挣扎似的。罢了,将就一下,这儿当然没有我和方华潇洒周游时看过的日光,可,总比没有的好。
就像,虽然阖宫传遍了我是皇上儿戏选出的皇后,可在宫里,当皇后总强过不当皇后!
况且,在重新跨过朝辉门的一刻,看着城内城外的天空浮了一样白的云,却展了两处千秋的味道,我笑了,心知我最终肯进宫的理由,在这个地方是唯一而另类的了。
我的眼神也许飘着几丝迷离,思绪飞飞,更是想到哪儿算哪儿,直到茜姑姑恭恭敬敬,略带笑意地站在我面前,我一抬头,不期然撞入她盯着我的深思眼睛内,不提防被吓了一跳。
茜姑姑微微欠身,低低唤的声音总是显得特别好听,“娘娘吉祥。”
我“呀”了一声,不忘站直身子,到底不及宫里其他的年轻丫头,年纪大,有了丢三落四的坏记性。这会子,我只记得站直身子,却忘了放下环住胸前的手,就这么直绷绷地杵在茜姑姑面前,“多会子来的,看了我好久了吧?”
她依然笑,“没有,娘娘在沉思,恬静惠秀得很,奴婢不敢打扰。”
我不置可否,“噢”了一声。
她的笑意渐扩渐深,“娘娘可以继续,奴婢想,娘娘的沉思应该还没有完……”
我的视线随着她的视线,落到了我环胸的手臂上,终于懂得她笑意何来,又“呀”了一声,彻底红了脸。
这前后二“鸭”,还短个三只鸡,就全齐了。
她哪是刚来呀,怕是欣赏够了,也听够了,连我愣怔观斜阳,喃喃碎小调的傻样儿都给她知会去了,怕不出一时半刻,太后那里也……
我知道太后喜欢我,很喜欢很喜欢,也不去探究理由。不过我懂得的,民间都一入侯门深似海,更何况这个比海还深的宫呢?我,不敢轻君欺君蔑君,太后的恩宠,我也只能硬着头皮老实不客气地贪了,可我到底不敢拿捏,实在不敢!太后再喜欢,也有个度,她只怕就喜欢我的端静,文雅,娴秀,敏慧,如果让她知道我的粗俗,厌世,冷寂,懒散,嘿嘿,我一样没好果子吃!
我斜瞅了一眼天边,残阳如血,虽则艳丽,到底不祥。
我第一次见到茜姑姑,是在正式进宫后的第二天,茜姑姑是太后娘娘身边的资深宫女。按照宫礼,皇后要在与皇上正式大婚后的第二日早上,才有资格觐见太后。我知道这一条规矩的时候,只是笑,宫虽高高在上,很多细节与民间却并无二致,这种婚前的婆媳不相见,在民间称作——婆婆给新媳妇的下马威。
太后娘娘在一个妃嫔才入宫一天,就派了身旁第一心腹慰问探视,这是太后替我给整个宫施了个下马威。太后对我的好,我岂会不明白。
我笑逐颜开地从内室迎了出来,照理我是皇后,应该等着奴婢来拜见,再怎么得势的奴才,还是奴才,可,茜姑姑这种奴婢,很不一样,她伴了太后二十年了。
长守空庭,没了男人,两个女人面面相对,还有什么话不好说?
即使一个是主子,一个是奴才。
人其实很脆弱,剥了那层华丽虚假的外表,赤裸裸地全一样。
以我有限的经验值,外加不堪一击的眼力,我知道,太后这个老女人,和茜姑姑这个老女人,彼此之间好得很,以女人的方式。
你说,我怎能不迎出去?
我在内室早已整顿停当,端坐在雕花红漆圆桌旁,就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绿茶,咂摸了一时半会。不,恐怕连一时半会都没有,我决不能让这个资深宫女在殿外耽误得够久,既不给她任何傲慢的颜色,也不可为自己添加不必要的懦弱,拿捏分寸,恰到好处即可。
然后,我笑逐颜开地迎了出去,看到——
她毕恭毕敬,毫无架势地肃立在端仪殿门外。
对待她,我第一步做得不错,紧接着,我更该步步小心。
她脚跟未动,身形未移,屈膝缓缓,躬身一蹲,伏个万福,扭腰,偏首,静静微笑,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姿容妩媚,玉立娉婷。
我一向不用这些词形容一个将近四十岁的女子,可茜姑姑,她配。
以下与我对话时,她听一句侧一下耳,说一句低一下目,一点一滴,礼节周全完备到简直令人磨牙咂嘴的地步。
茜姑姑说,“奴婢给皇后娘娘道万福,娘娘吉祥。”
我粗率得很,“姑姑不必多礼,我与皇上礼仪未成,现在唤我娘娘……呵呵,不敢当!”
蠢话如同泼出去的脏水,要收也收不回来,我话一停,就知道错了。看着茜姑姑不露声色地皱眉,我知道她不喜欢,她的不喜欢就是太后的不喜欢,她完全是为太后表达旨意来的。
茜姑姑说,“娘娘金贵,此话严重。”
我窘,“姑姑训诫的是……”
茜姑姑脸色缓和,“月末便是娘娘与皇上的大婚,太后娘娘派奴婢来为娘娘梳如意髻,娘娘可以选个最喜欢的样式,如若奴婢梳得不合娘娘的心意,奴婢可以回去勤加练习,确保娘娘大婚之日光彩耀人,母仪天下。”
我愣了一下,“都可,姑姑的心性智慧,我早有耳闻,姑姑梳的,我一定喜欢。”
茜姑姑又是一套行云流水,“奴婢惶恐,承娘娘贵言。”
茜姑姑的手软软的,梳理起来温柔得很,时时提防着我的惬意与舒适,搞得我反而更紧张。
我在家从来都是自己梳头,我也想娘给我梳,可我娘从没这份心,娘客气地派来了伶俐的丫环,美红梳的样式比较俗丽,新绿梳的呢,又太过特异,两个丫鬟虽不毛手毛脚,可我适应不来这份做作。我还是自己梳,所以每天我自己的装束都不是很像样。
茜姑姑这样的梳头,很对我胃口。
缭绕宫殿,是很长一段时间的静寂。
我一来紧张,二来客套,于是,没话找话。
我说,“嗯,茜姑姑身上用的香料独特,姑姑的味道好闻得紧。”
话一出口,我又心喊糟糕。
虽然每次我总是人堆里第一个没话找话的,可我实在找不出什么像样的话,每一次总说些糟糕的话,一说就后悔。
我陪方华游历江湖的五年,某一天,到了一个某某天下第一庄,正碰着一个某某名号的天下武林大会,照例这样的山庄里这样的大会上,有一个某某天下第一美女。
又照例,某某少侠某某公子某某门主某某剑客,总是围绕某某天下第一美女转的。
我和方华被推着进了那个圈子,介绍给某某天下第一美女。
方华自身也美得很,到哪里照例很受欢迎,美女看着他微微一笑,算是认识了,美女笑时,照例周围倒抽冷气,惊为天人。
我就惨了。
我呆呆而站,美女对我冷冷一瞥,不再理睬,我眼珠子转了半天,终于想到“没话找话”这个主意。
我当时说的是,“嗯,姑娘身上用的香料独特,姑娘的味道好闻得紧。”
瞧!
我想,再怎样,女人总是喜欢别人夸她好闻的。
我碰了壁,碰了第一个“没话找话”的壁。
美女说,“我从来不涂什么香料!姑娘不认为,那样俗气得紧?”
周围应和地一阵叫好。
那我就蔫蔫地退到一旁去了。
我对茜姑姑说完后,才想起耸鼻一闻,嗯?不香?怎么会不香?急死姐姐呀!
我想,又遭了……
茜姑姑的回答是,“奴婢也喜欢,娘娘是个心细之人。”
我的心软了一塌。
我认为,清高孤绝,有时也是一种故作姿态,善意说谎,有时也会带来融融暖意。
任何场合,总有天真的人没话找话,没话找话时铁定尴尬,尴尬后随来了一种漠视与讥笑,那是人对人的伤害。做人,时时都有顶惨的事,碰在一起时就不要火上浇油了,互勉互助,不是来的更重要?可惜,很多人不明白这个道理。
不管怎么说,我不讨厌茜姑姑这个人,在宫里,她这样的,不算坏。
就像——
我现在陪茜姑姑站在门口,看着小红和小绿将太后的赏赐一箱一箱往里搬。
小红是十五岁的宫女,小绿是十六岁的太监。
一个天真碎嘴,一个马虎直率,旁人怎么看,也不觉得他们是能担当追随皇后娘娘重任的人。
可我一眼就相中他们,在我正式入宫后的第一天,也就是茜姑姑承太后娘娘旨意,第一次送来赏赐的那天。
那时,我突遭雀屏中选的事故,彷徨懵懂得很,进了宫,一大套规矩,随这摆那的,彻底昏了头。依稀记着那一天,我的眼前一直晃动着十几张陌生的面孔,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嬷嬷太监,低声传呼,他们自以为将我服侍得周到妥帖了,可这么日出日落,从早为晚,一大帮子人在我的地盘进进出出,像民间县城开号召大会一样,虽个个恭谨,不敢妄言妄语,可我还是烦得很。当时,怕是小红和小绿也在其中的,只是他们资历肤浅,人脉不宽,没有威信,可怜善遭欺,许若他们一直一直都被挤在了围住我的圈子外面,直到——
我瞟了一眼那一箱箱的七宝翡翠,白玉玲珑,兴趣不是很大,淡淡问了一句,“是……皇上赏赐来的?”
本不指望有人回答,可偏偏从后面某个旮旯里飘来了一个脆嫩莺啭的声音,而且回答得恰到好处,随了我的意,却惊了四座。
“是太后娘娘的赏赐。皇上刚刚给容美人和芳贵人送了赏赐去,娘娘这儿,小的们没有听说。”
换了其他娘娘,还不立马把这个大逆不道,不知思路的小东西拖出去宰了。
我不会,因为我是儿戏的娘娘。
我把她唤了过来,瞧着这个跪在地上,因受了他人杀气般的眼光指责,瑟瑟发抖,掉了半个魂的小奴才。端端正正的五官,清爽亮丽得很,我伸手抬着她的下巴,迎来了一双莹莹水水的眼睛,年纪还轻,入宫不长,还没学会绾结心机,纠缠谋略,纯纯蠢蠢,很是可怜。
入宫前,娘曾经告诫我,“玉珠,有机会你要养住自己的人,真正属于自己的人,这种人要资历深厚,人脉宽广,各宫各殿,流转自如,八面玲珑,计深心细。玉珠,你一定要懂得找这样的人。最重要的,就是让他们服服帖帖,永远忠诚于你。”
我当时就暗笑于肚,娘天真,她不知道,越是资深历厚,越是红运当头,越是面面吃开,越是计策玲珑,越,学不来什么是忠诚!
在宫里,只要上了点年纪的老宫精都知道,忠诚的人,在这个地方是活不长的。
娘虽是太后娘娘的妹妹,可她不明白这一点,因为她不是“宫里的人”。
我也知道小红这种的并不是常伴身边的最佳人选,可是养狼还不如养兔,养兔我可以吃住它,养狼,它们吃了我。虽然,日晷迁移,兔最终也会凶猛成狼,可由于是我养出来的,我会在它们吃了我之前,先宰了它,别以为我不会狠。人活长了,什么都会遇见,也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不得已进宫,可既然进了,就一定要保住我的命,谁人不是,何咎之有。
我对眼前瑟瑟的小影子说,“今后随了本宫,贴身服侍,嗯,就唤你小红。”
我水平有限,实在取不出啥好名字,顺口就行。
我目光一转,没有人会明白,原来我的目光从来转得很快,在别人看透我之前,往往被我看透。我瞧着小红恐惧跪倒,俯首听罪时,不远处的人堆外,一直闪着另一个小影子,跳了一跳,轻轻顿脚,袖子下露着的拳头,分寸紧握,隐隐泛青,当着皇后娘娘的面,毫不掩饰对一个罪人的关怀与焦虑,当然表示这两个人,感情非同寻常。
小红一个,我不够用,加入个小太监,刚刚好,我将他唤了过来,取名小绿,贴身服侍。
其他一干没中我的意的,莫不嫉妒得红了眼。
入宫后的这十来天,小红和小绿,处处显着对我的感激涕零,卖了命似的,发誓对我效忠,我只一笑,先别发誓太早,我们今后慢慢走着瞧。
小红和小绿俨然成了我身边第一红人,除了寝室和茅房,他们处处跟随。
今日黄昏却不是。
茜姑姑送完太后的赏赐,悄然离开,忙了小红和小绿,将箱子搬叠齐整,按顺序打开,惊喜呼唤,却引不起我的注意,因为我正得趣地趴在寝殿窗台上,伸手抓院里的风,并一根一根地数。要说风本无形,丝缕柔软,怎么数得清?我有我的方式,我用手指的触动去感受它们,指间一麻,指尖一颤,这就过去一条了。以往这个方式屡试不败,今日奇怪,数到后来,乱了,因为太多了,最后才惊觉,不是院里的风动,不是屋檐下的铃响,而是我的心跳急急,片刻静不下来。
明日,是我和皇帝的大婚。
小红不知何时走近我,呼吸细腻,有少女的香甜。
许是我的沉默委顿让她担心,她越礼开口,“娘娘的心情为何有些萧瑟呢?”
我懒懒地没有转头,“你怎么看出,我的心情萧瑟呢?”
“眉不展,眼半敛,意兴阑珊。”
“是啊……”我只是叹,稍稍站正身子,伸了半个懒腰,“那么,小红可知宫里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尽兴流连呢?”
“本来,春夏时节,景斓苑的花是开得最好的,品色繁多,还有脂香国进贡来的新奇花种。而今秋风萧瑟,冬末凋零,这会子娘娘去,也赏不到好景了。”
“是啊……”我又叹,倒是真遗憾。
“啊!”小红突然拍手,天真惊喜,“对了,苑里倒有一个暖池,养些鱼,寒冬也不碍,娘娘可以……”
用了晚膳,趁殿内宫人不注意,我抿着笑,悄悄地寻那个地方去了。
一盏又长又白的墙,矮矮的,看得见墙头堆叠的排排青瓦,拾落整洁,不带半根杂草。墙上多凿轩窗,形状丰富,或圆或方,或如帽或如碗,更可以让人透着它们,由墙外看进墙内去,没有西厢少女,没有秋千红杏,不是闺阁雅致的味道。却在院里四处置放大小花盆,盆内无花,装了实在的泥,黑黑的底色,带着未融去的霜,白洒洒一片,像脆香的芝麻。院子里面没有一个人,想来莳花宫女尽皆休息了,这么清中幽、幽里静的氛围,却随了我的意。
我找到入口的月亮门,锁已锈,歪歪吊在一个门环内,已不起原来的作用了。
我推门而入,一眼便看到小红口口称赞的那个暖池,嵌在苑墙壁角,壁上伸出一嘴,汩汩送水入塘中,半空里琳琅下一条白色水烟气,稍带温度的样子,再定睛细瞧,这嘴原来是由后头的小山穿墙送过来的,本是一道天然的山中暖泉!池旁圈着别处运来的假山石,横竖错落,布置时就做到很自然的程度。石间插着荇蒲,长得极高了,受了冬风的牵扯,草尖不免染黄。天光一开,云层一走,霞儿便满满富富由上头晕了下来,本来是红红浓浓的一撮,掉在水中央,被平地而起的风往塘面一剪,水一分为二,霞也随着一分为二,各边一种颜色,左面的浅,右面的深。可这样的动,在这个苑子里是极难得的,风过了,塘静了,水止了,霞合了,一眨眼间,又是满幅满幅的黄昏之魅。
我的心底柔柔地泛起一漪一漪的波纹,对面前一切是极喜欢的。慢慢蹭过去,及至脚碰一石,受了阻挡,反而全身一松,大手前张,尖叫而呼,一直叫到爽为止。瞅准身下一块横石,两眼一闭,嘴角含笑,身子自顾往下倾去。哎呦!我眉挤牙龇,撞得胸口好痛,却忘了用手去揉,睁眼的瞬间,除了塘底一卷优柔景致,其余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半个身子在岸边,半个身子横在塘上,风景这边独好。
我的发丝由两边垂下,发尖沾到水面,搅了一点动静,却突然头皮一痛,头发似被什么东西含住,牵扯着我。再看,塘面冒出了一个两个细细小小的泡泡,才知是某条顽皮的鱼,喜欢了我,要拉我去龙宫做游戏。我才不干,伸手打水面,只听扑扑几下,我耳根一松,那根发丝断了,另一端却仍在鱼儿嘴里,只得随了它浮腾着往远处游去。等到波儿不再荡漾,还可以看见我的头发长长黑黑一条,旋在水中央,寂寞一个,鱼儿最终弃了它,独自偷欢去了。
玩了很久,才发现我不再是一人,有个声音不远不近地送过来。
“你在看啥?”清爽酣冽,透着菊花香。
我似有触动,慢慢转头,身体却一时半会起不来,粗鲁的姿势便被眼前人瞧个十足。
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黑黑的头发,拂在背后,却晾了一撮在肩头。
月牙色衫子,薄薄依依,像无尽秋夜中,伴着点点星辰,在天幕一端勾起的那抹优黄。
澈净的新月,清冽的人。
他在浓重的余晖中沉浸了那么久,竟没染上那种凄厉委糜的颜色,撂在地面的影,仍是翦翦一条。
他走近两步,走出了那团耀目灿烂,才能让人更看清他的脸。
庭额明朗,下巴稍尖,鼻子却好,像两黛青山间的一湾流水,泛着逸致的味道,伴着这样鼻的两只眼,韵彩流连,潇洒的精神倒是有的,却带了三分凌厉,眼弧一转一动间,令人不敢逼视。
我早就想起了他的声音,被他这么一步一步靠近,莫名竟紧张起来,站也不是,不理也不是,一低头,再次看到自个儿半身岸上半身水上,索性脖子一横,就用这姿势面对他。
他沉静安详,毫不介意。
夜色愈浓,霞已掩藏,天上架起了月光桥,若拍打桥的栏杆,定会奏来泠泠的乐曲,那是天籁。他再次开口的声音也很好听,可比天上音。
“你在看啥呀?”他又问了一遍,声音中有一分讶。
“看鱼。”
“鱼引人吗?”两丝笑。
“引人的,”我用手一点,“喏,这是贾爷爷。”
“爷爷?”三丛惑。
“就是甲鱼。”
“哦……”四叠叹。
“这是季大叔。”我又往塘中点去,奇怪,身子竟然不僵了,说话之间,异样轻松,自己也带了不察觉的笑意。
“大叔?”五重浓,声音朗落,笑意更甚。
“就是鲫鱼。”
“还有呢?”他一个俯身,居然撑在我旁边的石头上,连姿势也学我,半身探前,得趣地看,发丝撩撩,拨到我脸颊上,尖头柔柔,有花草香,闻着擦着,两面舒服。
“唔,这是连婶子。”
“呵呵,这个让我猜,嗯,鲢鱼,对吧?”他至此声音一抬,六份乐,一份叠上一份,心情好得出奇。
我有些迷离地看他,一幅侧面,欢逸染眉,怎么跟我第一次在芳萃宫感受到的那个他,这么别样不同呢……
我倏忽转头,塘面上披了夜色,黑幽一片,原本能照出人的五官表情,这会子,什么也看不到。
时间静谧,天地不动,我沉思好久,解不开疑惑的结,心绪寥寥。
我感到夜凉,肩头一瑟,却听身旁簌簌的衣摆响,他恢复成坐姿,背对我,轻轻一句,“被你这么一比划,鱼果真很引人。”
“还有更有趣的呢。”
我一个冲动,伸手向前,要抄水,恶作剧没成,身子差点一掉,再也忍不住惊呼,腰间一紧,被他及时拿捏住,他做得甚急,白白的额头上沁了几点汗珠。
“小心!”
我搔搔头,悻悻的,“对不起。”
他的手却没再放开,身子慢慢俯下,脸儿来到我眼前,可惜周遭暗沉,根本看不清他眼里的声色,那丛小小的光芒,到底是干燥的,还是湿湿柔柔的……
他的气息就在我口鼻前,他的话不像是被我听了,而是被我吃了。
我的脸很烫,却也因为是在暗色里,不被看清,幸运。
“这么喜欢鱼,真有趣。”
“呃?”
“那么,你喜欢做人,还是做鱼呢?”他的问题好奇怪。
我想——
若在宫外,人好。鱼是凉凉的,人是暖暖的,因为人有情有心。
若在宫内,人好。虽然鱼是溜溜的,人成了戚戚的,可人还是可以干鱼干不了的事,因为人有希冀有盼望。
我说得简单,“人。”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握着我腰的手却突然松了,于是我半身扎进水里。
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水,到底还是被他一扯我腰带,牵了上来。
我与他并坐,抹去满面狼狈。
我说,“若我来问,你怎么回答?”
他根本不想回答,脸庞黯淡,喜怒交替。
“你怎么不说话了?”
“不想说了!”他突然百无聊赖,挽袍而起。
“为什么?”我却是要追根究底的,好好的,怎么了。
“跟你说话,与跟其他人一样,感觉没趣!”
忍字当头。
我绞着湿袖,他慢慢踱到月亮门口,远远随风传来一句,断断续续,我还是能听得清楚,他说,“还是做鱼好……”
他在月亮门边拐个弯,清逸俊美的身影消失了,没有回头。
我坐了好久,直到听到一声轻笑,快极了,所以辨不清是男是女,只觉得干净透了,毫无杂质,细腻得像烧得很熟的南瓜粥。
我抬头,要用眼睛去捕捉声音的主人,却见门边紫袍一闪,发梢一拂,也有一瓢长发,也快极了,看不清是男人还是女人。
我恹恹地回到端仪殿,小红小绿找我好久,一脸忧戚。
“娘娘,怎么那么湿?”
“娘娘,发生什么事。”
我只说了两个词,“累了,想睡。”
其实在锦绣芙蓉床上辗转到半夜,还是睡不着。
想着黄昏中那个有晨露声音,有秀逸姿态,有聪敏眼睛的他。
偏激,喜怒无常,坏脾气,狂傲,不解意。
我不会喜欢他的,不会喜欢他的,不会喜欢他的……
——十二月十八,小轩窗,记“做暖暖的人,还是做溜溜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