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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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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九,黄道吉日,帝娶后,举国同庆。
宫苑张灯,殿堂结彩,各司各处,喜庆忙碌,往来宫女,面带吉祥,送迎大臣,各个如意。
子时,吉时。
我被服侍着起床,太后派了五个懂规懂矩,手脚利落,熟知宫礼的嬷嬷来。
其中茜姑姑我是熟悉的,另外四个,年纪轻于她,姿色亦不及,俯身拢手,恭谨非常。
茜姑姑帮我梳了如意髻,其他人,一个帮我穿了凤纹裙褂,一个帮我踏上团云锦红高底靴,一个帮我戴上簇珠八宝后冠,最后一个抚了我周身姿态,熨平每一处不合礼节的皱褶。五人合力,不出两个时辰,端出了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由此,我开始真正紧张。
我被左右护到端仪殿门口,想来做足了雍容华贵的味道,尝过这么一回,也不枉我来宫里走一遭。
我被送上凤辇,比之我和方华游历中雇用的那辆晴好时多尘,雨天时陷泥的破马车,不知要高超多少倍。只是我坐在里面,大大空空,某面绣帘没有掩实,丝丝地溜进了一点风,寒夜晨起,竟也让我冻得很不是滋味,这么一吹一去,经了不算短的路途,我本显暗黄的脸面,一定更加不好看,吓人得很,待会别又惊了驾,担了不该担的罪名。
在辇内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一晃竟到了寅时,吉。
想不到行了这么长路途,不出所料,出了宫了,正往皇家祭坛而去。
这是帝后大婚的必要行程,拜了天,祭了祖,得了祖宗阴灵的认可,我这个皇后,才能成。
此时,我若掀帘,必能见到透蓝微明的天幕,缀着浅浅的星星,拥着东边的太阳柔柔曼曼地升起,肯定漂亮得很。
我曾经入过山,淌过河,山头河边的初升之日更漂亮。
我现在不敢撩帘,怕我手一动,心也跟着动,立马跳下车去,管它东南西北,跑了再说。如若那样,太后鼻子肯定气歪,娘鼻子肯定气歪,妹妹将我的闲话传遍她的婆家,方华,也不一定欢迎我……皇上,就只有皇上会顺心顺意。
气歪了一帮子爱我的人的鼻子,却顺了一个脾气顶坏、骄傲易怒的人的意,这笔生意不合算。
胡思乱想间,宫仆将我扶下马车,带去他身边。
我抬头一瞥,他帝冠端正,身裹锦黄龙袍,高大挺拔,神色肃穆。
我匆匆回视,底下一片跪倒的宫奴,口口称臣。由此祭乐隆隆响起,震了我的耳,慑了我的心,未曾见过这等尊荣繁华,却是真的为我而歌的。
我收束目光,不敢四处乱走,他正一本正经,我不想学却非得跟着做。
目光一落,掉在他的脚上。
不知是否整个人酝酿在晨间,我的眼里也浮上了露气,看起那双脚来也觉着格外柔柔韵致。
那双脚,脚型不宽不瘦,不厚不薄,长得恰到好处,像帝王之脚。
足登团龙攒金高筒靴,稳稳踏地的姿势,显得可靠又有力。
我心头一拧,他的手又在袍袖下抓住我的。
不是旁门左道的逗弄,倒真真切切是带着我往祭坛走。
我缩了缩,想摆脱掉那层热,无奈他更用力,片隙放我不得。这种场合,他若让我逃开,就是他的丢脸。我看,他就算崩了,也要和我撑过这几个时辰。
我轻轻一叹,气息被放在风里,散了,他不会听见的。
可我的耳旁也传来一叹,是他的,冥冥难堪,异样苦涩。
不情愿的,到底万分不情愿的。
就算如此,他还是决然握紧我,坚持完成礼仪,为什么……
头脑慌慌中,突然想起,他在我前面已经有过一个皇后了。
十六岁登基,两月后,游历江南,春尽秋来,带回一女子,立即封后。结发仅半年,那女子因病去世,福气短暂,江月年年,待月人不归,情深无用,到底绾不了一辈子的同心结。太后嫌那皇后门第不高,出生不贵,于帝于国,作用不大。帝娶后时,态度异样坚决,母子几若断情,终得太后妥协,到底彼此生了罅隙。佳人一去,太后震怒,“入宫半年,未留子嗣,身弱体娇,要此后何用?不得厚葬!”那女死后亦福薄,棺椁不能入皇陵,另立一墓,号曰清秀庭,是年轻皇帝提的字,要我看,取意单薄,冷寂寒漠。
听说,前皇后死后,他,守在庭中一年。
听说,他粗茶淡饭,陪伴阴灵。
听说,他不理政事,宁愿一卷离骚一卷经。
听说,芭蕉暗黄秋霜起,太后在庭院门前,泣血啼哭,苦苦唤儿,声若子归,慈心一片。皇帝终开门,颜容憔悴,清瘦孤绝,返回宫廷,重执朝政,也就有了我们现在的天下。
这个故事,记不得是谁讲给我听的了,绝对不是方华。
方华的每一段叙述点着伤悲,可这一个简直可以称得上凄婉了。
用七年心事换来如今太平,丧妻时他十六,新娶时他廿三,一样的花样年华,不一样的人面,桃花缤纷事事非,要不然他不会冲着我的耳边,作如此的浓叹。
守了七年的寂寥之灯,这个皇帝真的是在欲哭不成强翻笑吗?
那我呢,我这个皇后,是命大,还是福薄。
一样不知道,一样慢慢看。事不急躁,人生长河就该缓缓地淌。
回了宫,我和他一起被迎回朝阳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我受了封,取号为“玉”。掐指算算,我正好是云渺国第十八代皇后,当然各朝都没有哪个史官有兴趣去计算“皇后”的代代年年,我这么做,纯粹好玩。
我端正脚步,从朝阳殿正门而入,缓缓走过铺着锦红绸缎的道路,向早已高高在上的他走去。
我知道周遭俯首在地的文武百官,肯定有偷偷瞄我的,虽不合礼制,不过这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他们瞄过我之后,肯定个个满意,因为我怎么也算不上红颜,没资格做祸水。
戌时之前,皇上就在朝阳殿开宴,与满朝文武同庆。
戌时过后,他就是我的了。按照宫礼说,皇上可以回到寝宫明辉殿,与皇后对映红烛,私房密谈。
照例,我先皇上一步,被安排等在了明辉殿深处的望月堂,又是皇上提的字,照我看,取意庸俗,华而不实,几次三番看来,皇上的文采许不如我。
扫看全室,到处红绸结缎,深锦红色中,嵌了一些“花开并蒂”,“百年好合”的图案,如民间寻常的结婚仪俗,只不过更富贵更锦盛罢了。可是我喜欢这房里的氛围,比祭坛的幽幽雅乐,更让我放松。
何况,目前有美食。
我紧紧盯着前面八仙圆桌上的四色蜜饯,花生仁,红糖枣,蜜莲藕,百合汤。要知道,我以前可不爱这种玩意儿,累了饿了一天后,我连桌角都啃得下。
他进来时,嬷嬷太监几欲瞌睡,让他冷不防一掀帘子,满室惊慌,站身服侍,已来不及,让皇上瞧去了疏懒,杀头顶罪还嫌轻呢。我瞅着,也不能怪他们,想来,他们心里也在嘀咕,皇上的这次大婚,为何磨到这么晚,才进新房……
他似乎心事重重,直憧憧进来,未留意宫婢们的疏漏。
我亦长身站立,愣怔迎他。
如昨儿景斓苑中,暖池阁畔,悠然看鱼,自在对话。
我眼中的他,依然清眉俊目,朗朗风神,较之昨天的干净灵秀,裹着那件明黄后的他,更增风采。
他眼里的我,八成还是面无表情,傻里傻气。
可他的表情,很不配他的衣服。
看衣服和姿态,他是帝王。
看神色和唇动,他宛然受伤少年。
唉……
接下来一套礼节,他比我熟。他娶过一次,过来人,前后知晓。我从没嫁过,不可能自来熟。他是旧娶,我是新婚,今儿个我就吃这么一点亏,明日起,他也占不了我上风。
我自个儿想得极美,他并不理会我,一挥衣袖,打过来一阵风,这风不暖,我也冷面,硬生生受了。
他一直半敛目,微蹙眉,踱到桌旁,看了一桌的四喜蜜饯,滋然一叹。
我想他第一次新婚时,决不会这么叹。那时清瞳只为佳人亮,俊眉只为佳人扬,这会子对了我,没了兴奋欣喜甜蜜与希望,看着身外之物的果子,也就顶不顺眼了。
我当他小孩子心性,让他呕他的气,他气了,只会伤了太后,伤不了我。
司礼嬷嬷恭恭敬敬上前,小心翼翼斟了酒杯,又朝我走来,将我慢慢地带到他面前。
他下巴微抬,不露声色地高高在上,依然半敛着目,许是身边高耀着的红烛的缘故,我这么一看,他眸底竟然流动着什么东西,很复杂的那种,一时半会辨别不清。昨日天色暗,今日红烛明,凑近一看,真发现他实在是个太过好看的男人。
他一定不喜我这么大咧咧对着他,目光盈然一闪,瞟到了我的傻样,又不动声色别转开了。
也不等嬷嬷递过酒杯,他自己从桌上一捞,抓过杯子就仰头一饮,哐,微轻却带狂地往桌上一扔。
我舍了猛瞧他不放的眼神,终于看向桌面,原本守着红烛的是成双成对的交杯酒,这会子,一只空了,一只泛着泠泠的浅绿,他动过之后,一只倒了,一只寒寒而立,两只离得很远,彼此疏离,谁也不愿亲近谁。
旁边服侍的宫女嬷嬷仿若大骇,此刻皇上正做着极不合礼节的事,皇上怎么会……
我?
我突然也快速抓起另一杯,同样一饮而尽!
火辣的感觉一路烧到腹底,我呸,这哪是饮交杯酒,活脱脱一个江湖歃血为盟。
满室更惊骇,这帮子宫女太监只差没撒腿出门,奔走相告——真真见鬼了,这么个皇帝和皇后!
他们到底不敢侧目,不敢轻言。我也不好说什么,饮完之后,还是愣愣站着,本来,我端酒豪饮的举动,倒是惹来了他古怪一瞥,不过,在他心里更多的不可思议还没透出来时,又被我的面无表情逼了回去。
他似乎又有叹,和刚进门展露的那丛味道,有了不同。
他鼻翼翕动,不知是气,还是笑。
他挥手,让宫奴退下,还了满室清静,不知为何,我觉着这个皇上也不喜欢热闹。
他转身不再理我,却顺手拿了那壶酒,那只杯,自顾自坐在了窗前。
随着他的身形瞧了过去,我发现他的房间也有一面好窗,我一下子喜欢上了他寝殿窗外的这轮明月。
他的软榻上铺了一层厚厚绒绒白白软软的毛毯,这个季节,这种夜晚,守不到中意的人,裹着毯子,对窗饮酒,也好,我反而羡慕了他。
婚床上五福五寿团花绣金的锦被,反倒显着寒寒凉凉,不解人意了。
也曾羞答答地想过,帝后新婚,本应同床,他若应允与我睡,我睡是不睡?
可看他这丛独立恣意的样子,我要揍我的脑袋,热血冲头,纯属多情。
我起先不好意思拿东西吃,他离开我,坐到窗边暖榻上时,我仍呆呆站在桌旁。
谁曾想,我喝了那杯酒,烧了半个肚子,更显饿。
我悄悄伸手,拈枣入口,甜极了,化为心头蜜,想想万事并没有什么不开心。
又拈一颗,转头看他。
他坐在暖榻,倚靠扶手,一腿伸,一腿屈,一手搭一膝,五指松松垂,两脚皆赤足,白皙细腻,不知人间疾苦,方寸金贵。
他的手微扯,零散半幅襟口,衣衫开,露半胸,同样白的耀眼,喝酒急了,呼吸较烈,那上面便会沁来几颗汗珠,像夏季荷叶上承着的雨水,晶莹透亮。
他仰头,侧脸,眼看窗外,下巴倔强,轮画了一个骄傲的弧度,傲气难当。
让我这么尽兴看他,我应对他回礼。
我向来爱分享,看他头一仰一低,只顾自斟自酌,酒多伤胃,不填点东西怎么成。
我扬了扬指尖枣,对他唤,“皇上,吃不?”
他静静安安,郁郁沉沉,不理我。
我低头自吃,手边已是一堆枣儿皮。
却听他对我说话,“你怎不惊讶?”
我未捕捉到他的意思,“什么?”
他不答又问,“若昨晚景斓花苑,就知道那是朕,皇后是否还能自如地谈论人和鱼?”
我说,“能。”
哪有什么不能的?
我笑笑,吃完枣子吃百合,拿碟子再次对他示意,“皇上,吃不?”
他又满饮一杯,“皇后这么高兴啊。”
“周围人都挺高兴的。”
“是吗?朕觉得只有母后而已。”
“为什么?”
“小时候,母后就常对朕提起你,催着朕娶你为后。”
我沉默半晌,为他口里的太后心悸,“太后提我,是好是坏?哦,这个问题,臣妾可以问吗?”
他唇离杯,转头看我,眼神交错,半半迷离半半彷徨,“可以问的。”
“母后口里的你,只有好。”
“呵……”换我不知如何回答,“太后那么喜欢,臣妾和皇上,倒一直不曾见过面呢?”
若从姐弟开始相处起来,我和他的磨合,是否不会如现在这刻一样,尴尬而生硬?
“不知道。”他摇头。
他突然眉一挑,有些不怀好意,“朕想很大原因,在于皇后爱东奔西跑,皇后闺中,大事没有,小事不断,一二奇迹,朕也有所耳闻。”
不要对我这样笑,好令人难堪而羞愧。
他却不像别人一样攥着人家的伤疤不放,看我也有受不得的时候,就主动将话头引开了。
良善,还是体贴,不,他都不是,只是因为我的一切,不关他的心。
“皇上今夜为何如此闷闷不乐呢?”
“看得出吗?”
“当然。”
“哪一点?”
“喝酒。”
“那是因为前头大殿上,朕滴酒未沾,这会子与皇后说些乱糟糟的话,口便渴了。”
我翻白眼,他狐狸般油滑,竟从我急迫的话语中轻松跳开了。
“那为何皇上在大殿,滴酒不沾呢?”
“怕乱了心志,迷了头脑。”
“怎么就会迷心乱神呢?”
“皇后要知道?”他突然两眼紧盯,放着漂亮的光,却稍带邪气,“皇后真要知道吗?”
“要的。”百合我也吃完了,却忘了去吃其他,被他魅生的目色圈绕住,话语惶惶。
“因为——朕不想趁糊涂的时候,要了皇后。”
我刚要兴奋而喊,皇上万岁。
他突然闭目,转身,背影对我,“皇后,并不是朕喜欢的女子……”
那语气就像往砚台中加了过多的水,用毛笔一蘸,写出来的字也是模模糊糊,瘦瘦伤伤的。
我以为他在人前做足骄傲,这一刻他却在说真话,人说真话时,难免软弱,所以他转身,不给我看他清丽的眼和优美的唇,他把独属的寂寞只种在自己心底,几年了,是否就是那个七年前播得种,若果如此,一定长得很大,再多后宫的绝色笑颜,也剪不去那上面任何的一根枝蔓。
“皇上,还忘不了前皇后?”
“不是……是找不到一个人……”
我感同身受,有些神伤。
“皇后听过民间嫁娶的故事吗?朕微服游历时,看过各种各样的婚嫁风俗。新娘的脸是看不到的,可观新郎神色,便可知婚姻的幸与不幸。有的热烈而兴奋,像刮过火焰山头的风。有的则黯淡神伤,眉色扭拧,父母之命,无可奈何。朕懂得的,新床边,揭头盖,新娘并非可心人,是一种痛苦。”
我听过的,看过的,入五湖四海,和方华一起,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那民间传奇比现在他所说的更丰厚,更复杂许多。
可在此刻明灯照耀,处处吉祥的大庆之宫里,听少年皇帝用老秋沧桑的口气说着也许他并不深刻理解的民间故事,到底不是那个妙趣滋味。
“人生漫漫,江月年年,不得知音,难度白头……”
他的面前淋来如水月光,将他在室内地砖上描下一幅长长的影,窗外风动,他的发动,地上影也微微动,不是欢畅地动,是清廖地动。
少年帝王,早早得志,统领江山,绝代风华。
会有这样寂寞的浮动的影吗?
不知道,猜不透。
只担心光喝酒、不吃东西、半心倔强半心忧伤的他,半夜醒来一定胃痛。
我端了一个满满的盘子,走过去,逾越地抓起帝王手,换了他的酒壶。
我笑着说,“臣妾不是女人,臣妾是姐姐。”
我掌中的他的手指,微微一颤,我想,他懂我的意思。
他从我手中重新拿过壶,将我拂开,轻轻说道,“去睡吧。”
我点点头,不跟他犟,确实困了,夜里老早起的,零零落落的仪式,将我弄得很疲惫。
一个沉迷,竟睡得很死,也不知过了多久,惊然睁目,半天回神。
我起身,静静朝他的方向看。
他姿势竟然未变。
我走过去,探头一望,莞尔不已,原来还是睡着了,望了大半夜的月,一定疲倦之极。
面扑微风,察觉他前方窗户一直半阖,我从他的身上探过去,伸了手,将要关,一抬脸,却见月未落,金黄明亮,喜庆吉祥得很,月欢人凄寂,月从来不解情,我笑了笑,微摇头,将窗关实,一个低头,瞠目结舌——
他的两颊各染一团酒醉后的酡红,白白的额头秀秀的鼻,细长的睫毛笼敛的影,紧抿的双唇紧闭的目,紧闭的目下,一滴清泪……
叫瞧见了的我,如何是好。
唉……
我在他旁边的地上坐了后半个夜,惶惶的心里咂不出是何滋味,无聊得很,翻来覆去只唱一首歌,一首在民间听来的歌——
“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揭开便见嫦娥面,输却仙郎捉带枝。
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凉月好风庭户爽,双双绣带佩宜男。
撒帐北,津津一点眉间色。芙蓉帐暖度春宵,月娥苦邀蟾宫客。
撒帐上,交颈鸳鸯成两两。从今好梦叶维熊,行见蠙珠来入掌。
撒帐下,见说黄金光照社。今宵吉梦便相随,来岁生男定声价。
撒帐前,沉沉非雾亦非烟。香里金虬相隐映,文箫今遇彩鸾仙。
撒帐后,夫妇和谐长保守……夫妇和谐长保守……”
我早就说过了,他比我小两岁,我和他本来还连了一层亲,从来,做姐弟最合适,配夫妻,唉,不合的,不合的……
而况,他的心里又已藏了人。
饶他是云渺国历代登基最年轻的皇帝,饶他聪颖过人,计谋雄略。
可,我到底比他多吃几年盐,当然看得出。
那滴泪在他清媚的眼睛下晾着,替他陪了我这么久,一直未干。
我伸手去抹,漫了他半颊的凉,他仍不醒。
我不会瞧不起他,如他说的,新婚夜,喜床边,掀头盖,不是知心人,痛苦。
皇帝也不例外,皇帝的哭,不是罪过。
窗上本一个红双喜,半角在夜风里撕坏了,成了独喜。
念着今早在自个儿端仪殿里看的老黄历——
十二月十九,黄道吉日。
按我的理解,所谓黄道吉日,顺意的事情做的成,不顺意的事情也通行,黄道黄道嘛,事事都得黄!
所以——哦,怪不得!
——十二月十九,红双喜,记“我大婚的日子”。
(《撒帐》引自宋话本《快嘴李翠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