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知少年初如梦》九千凡

5、第5章

　　我在二楼挑了间窗户最大，视野较广的向南房间。夜里拉灭灯绳，枝头夏蝉声声，白月光洒了进来，落得半室清辉。躺床上就能一眼横扫星空，在微风亲吻过肌肤的一刹那，仿佛自己与浩瀚宇宙为伍，融为了一体。

　　我很喜欢、很喜欢那样的感觉，格外清新，就像布满尘土的心灵被大自然洗涤后的宁静，使人心旷神怡，不自觉的忘却烦恼，笑对人生。

　　我不是个主动的人，鲜少出去找人玩耍，在自己的房间里也能找到点滴的乐趣。用当年的话来说，是比较‘独’，套用后现代网络热词，那是‘宅’，在第三日的开学我才跨出了门。

　　起得稍晚了点，早晨走的时候祖母还在我包里塞了一把水果糖，让我去学校的路上吃。走到半道，我发现村里的男孩手里都握了把弹弓，边走边较劲着把石子射进水塘里、田野里、树梢里、甚至是女孩们的脚尖下。

　　看见有被吓到尖叫的女孩，就会群群起哄，少不了的嬉笑怒骂，再来一场你追我赶的戏码，好不热闹。
　　越临近学校，附近的人越发多了起来，多半是三三两两结伴同行的学生。大家全是邻近村子里的人，从小在一块上学，都熟稔了，见了面互相打招呼问好。甭管有怨没怨的，在这刻，人人只为简单的快乐而欣喜。

　　一路走来，记忆里沿途的风景早已模糊，倒是学校还有点印象。那破破的三层教学楼，如今外面刷了一层蓝白色的墙漆，留白处采用红漆涂成了校训，学前班被搬到对面的平房里，集教导室和教师宿舍为一列。

　　每层共四个班，每年级为两班，一二年级一层，二三年级一层，第三层自然是五六年级了，只一个楼道出口，上上下下难免与人发生轻微摩擦。真不巧，上到二楼就碰见章丽跟人说说笑笑地走了下来，见了我跟空气似的视若无睹，谁也不搭理谁。

　　三楼右手边顺数第二间教室，就是我目前要就读的五二班，班里坐满了人，闹哄哄地好比菜市场。我进去的时候，难免被众人多看了几眼，倒不是觉得我漂亮，估计是因为我生面孔的原因吧。

　　毕竟，我从小就在广州长大，回来上过一年学前班就又去景城待了四年，在村人眼里，我就是一张生面孔。

　　扫了一圈，发现没有空座位了，我有点蒙。起码坐在位置上的我，会比较自然些，现在全班人都坐着，我站在，真有那么点不尴不尬的感觉。

　　“没课桌了，你要自己去下面搬上来。”边上的女生用老家方言提醒了一句。
　　“谢谢，”我说，问道：“下面哪搬？”
　　不问还好，一问就吸引了更多的目光，那眼神真心让我觉得自己跟动物园里供人参观的大猩猩似得没两样。
　　“喂！你哪的人啊？说的哪里话，很怪好吗！”有男生搭话打趣，用的是老家方言。
　　我没答话，感觉汗颜，只会说粤语跟国语的我，从来没觉得自己不会说老家话是件失败的事情，现在却觉得了。我不是不会说，就是说出来的口音很奇特，很怪很雷人，真心不如不说呢。

　　“你是章亦吗？是章亦吧！”
　　我循声看去，看到坐在第三组最后排的女生向我招手，她留了个蘑菇头，额前厚厚的平刘海抵在眉眼上方，有点眼熟，没认出来。
　　女孩起身过来拍了我一下：“真是你呀？我还以为看错了呢，要不是你出声说话我都没敢认。”
　　“你？”我仍旧疑惑地看着她。
　　“什么记性啊你，是我啊，住你家竹林后面的那个！”
　　“啊，是你，章雯。”我恍然大悟，对她的印象仍旧停留在两年前。

　　过年时，那会儿她个子挺矮的，没剪短发没留刘海，整日扎着个马尾辫在村里蹿来蹿去，帮忙务农。我对她笑了下，挺惊讶地：“你变化真大，一时半会没认出你来。”

　　“我变漂亮了呗。”章雯臭美了句，说完自个呵呵笑了。
　　“黄婆卖瓜自卖自夸。”大眼女生损了句，用老家话问道：“雯子你怎么认识她的，她谁啊？”
　　“你忘了？我们学前班的同学啊。”章雯。
　　“多久的事了，谁还记得啊。”大眼女生看了我一眼，又问：“她不会说老家话吗？”
　　“她小时候就不会说啊。”章雯问我：“你现在会说了吗？”
　　“不太会说，能听懂。”我如实说。
　　“也是，你从小在城里长大，不会说很正常。”章雯接了句。
　　“噢，她在城里长大的呀。”大眼女生挑了挑眉，伝语改用成国语对我说：“怪不得你普通话说得这么标准。”
　　“谢谢。”我说，正巧上课铃敲响了。
　　“哎呀，上课了，我陪你去楼下搬课桌吧？”章雯主动提议。
　　“好，麻烦你了。”
　　“需要我帮忙吗？”大眼女生客气道。
　　“抬张桌子两个人够了，青青，你帮忙看书包吧。”章雯取过我书包放在桌上，拉着我出了教室。
　　后来才知道，班里绝大部分的同学都是学前班以前的同学，我对他们来说，是一张生面孔，他们对我来说，也一样是生面孔，都要再次互相认识。

　　一般能堆放在杂物房里的东西，相信都不要太好，转了个圈，终于找到一张磨损还不算太严重的课桌。桌子椅子全数是原木头打造，分量死沉死沉的，必须得动用两人的全部力量才抬得了上楼。
　　我俩抬着走了一段路，手腕就很酸软了，跟城里的不锈钢课桌不同，起码人家的课桌不止美观还轻巧。楼梯上到半道，一人突然从身后冒出来大力拍我背部，吓得手上滑了滑，桌子边角顺势打在后面人的肩膀上，发出沉闷地声响。

　　“毛病啊！”我连忙扶住桌子，低吼道，这是我的第一反应，第二反应是看向那个大力拍我后背的胖女生，她头戴一顶草帽，一直看着我俩傻笑。

　　“哑妹你疯啊！”章雯一掌挥向胖女生的脑袋上，她慌了下，也不会躲，嘴里时不时发出单音节‘啊啊’声，被人打了还是站在原地憨憨直笑，以为别人是在跟她玩耍。

　　“给人道歉！”章雯虎着脸。
　　胖女生立马面露歉色，两手抱拳抵在下颚处连连对着章雯弯腰点头，嘴里仍旧是‘啊啊’声不止。虽然不能说话，动作表情却是一气呵成，看过的人都知道她往日里肯定没少跟人道歉。

　　那一刻，我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我本以为‘哑妹’是别人给她起的绰号，原来不是，而是直接从本人身体缺陷里直译命名，那比乌七八糟的绰号更加伤害一个人的尊严。
　　“不是给我道歉，是她。”章雯指了指我。
　　“算了，没关系，不用道歉。”我摆手示意，止住她的动作：“哎，刚撞到你没事……吧？”话没说完，对方转身跑远了。
　　“别管她，又哑又傻，惹人生厌。”章雯说。
　　“她都这样了，还惹人生厌？对待这类智障人士，不应该是多些包容吗？”
　　“主要她还是三只手，你别被她傻里傻气的模样欺骗了。”
　　我实在惊讶，真没看出来，又问：“她不上学？”
　　“笨蛋一个，留过两次级她家里人就不给她上了。”
　　到了教室，话题截止。
　　班主任是个三十好几的女教师，正站讲台上点名发书，听到报告声，转头看向我俩：“把桌子抬到第四组后边去，座位已经分好了，章惠你就跟新同学坐一桌。”
　　闻言，我跟章惠相视一笑，摆好课桌，我坐在里头，她坐在外头。

　　领过书本后，进入发奖状和试卷的环节，我百无聊赖地坐在位置上发呆，按人肉发声机来一一对应班上同学的面孔。听着班主任表扬了某某，又批评了谁谁，之后宣布：“班干部按上学期的来，班长仍是程青青，大家有无异议？”

　　班主任看了眼下边窃窃私语的同学们，一锤定音：“无异议了就上课，打开语文书的第四页。”
　　班上哀嚎声一片。
　　有人小声念叨了句：“还上什么课，都快要下课了。”
　　我听了一会就走神了，视线转向窗外，竟然看见了胖女生，她也不嫌脏，草帽扔在一旁，就那样呈大字型地躺倒在土坡上，望着湛蓝的天空傻笑。
　　有些人的人生，还未开始，就被永远终结在起跑线上。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幸运，也很幸福，是被上帝眷顾的孩子。
　　我拥有健全的四肢，正常人的思维，不算聪明也不是太蠢。
　　我的未来能够掌握在自己手里头，需要什么，就可以靠自己的能力去创造。
　　我坚信，只要够努力够辛勤，付出总有回报。
　　“诶诶，章亦。”感觉到有人用手指尖戳了戳我大腿，收回目光看向章惠，“老师叫你两声了……”她悄声说，头都快要压在语文书上面了。

　　“新同学，学校后山的野生竹林好不好看？”班主任发话。
　　班上同学的目光齐刷刷地横扫了过来。
　　我脸倏然一下红了。
　　“老师讲课很枯燥吗？”
　　“没有。”我说。
　　“没有你还走神？”
　　我沉默，脸红得都快要滴血了。
　　“站起来回答问题。”
　　我应声站了起来，心里强装镇定，挺腰直背地面向讲台：“老师，我保证没下次了。”
　　“这可是你保证的啊，得做到。”班主任松了口：“叫什么名字？”
　　“章亦，亦无不可的亦。”
　　“嗯，章亦，你把全文朗诵一遍。”
　　我捧起书本，平复了下情绪，咬字清晰地朗声诵读起来。

　　时隔多年后，我都不清楚当时状况是什么样？自己表现是怎么样？朗诵得又是怎么样？甚至连简短的课文标题都没印象了。唯一记得的是那个上午，班里氛围很好，就连下课铃声都无法打乱少女朗诵课文的节奏。

　　我在想，当年的她，一定是朗诵得特别声情并茂吧？不然老班怎么会在朗诵完毕后，直接委任她为语文课代表了呢？
　　噢，对了，她还收到了班上同学们零星几点的掌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