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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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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从事建筑业,是名施工员,靠着跟过几年的师傅人脉起步,接过十来单小工程,期间结识了不少的工友,也做过包工头,小有成绩。
混得风生水起的那年,就是回乡修建了一栋三层楼高的房子,砌上了一水的粉色瓷砖,松木扶梯旋转而上,三室一厅一卫的格局,换了新彩电又连了固话,霎时间就成了全村瞩目的焦点。
人人都道父亲发了家,连他自己都以为是了时候,良好的现象并没有一路飘红。进入21世纪初后,在没有过硬的社会人脉下,像这类无任何来历凭证的野路子施工员,没法吃香了。
父亲事业惨遭滑铁卢,半年里接不上一单工程,无一分进账。
这下子,家里的重担全落在了母亲的肩上。
父母俩人轮班,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咬牙硬挺了半年,累死累活所挣到的钱,除去了学杂费与铺位费,余下的那点金额,仅仅能够维持一家五口人在城里一季度的衣食住行罢了。
更何况,家中还有三老人呢?
他们年复一年的忙碌,付出的辛劳与汗水,只是为了让这个家能过上更好的生活,而不被人小看了去。身为家庭成员里的一份子,这些我都一一看在了眼里,都懂,并能理解。
因此,在父母亲问我是否愿意回老家念书时?
我微笑着说好,答应了。
期间我问了个问题:“大哥今年上技校,是小哥跟我一块回去吗?”
母亲摇头:“镇上教学环境不大好,这时候转回去,怕会影响你哥后年的中考成绩,还不如留在城里妥当些。”
“噢……妈妈,你偏心,后年我也要小升初啊,你怎么就不担心我会被影响哩?”
“别敏感,家里就你一个女儿,偏心不都偏给你了?你要是不乐意回老家上学的话,那就不回去了吧,我跟你爸再辛苦点,挨一挨也不成问题。”
“没有不乐意了,”我垂下眼帘,笑了下:“我就那么一说。”
完全不乐意是假的,可我又怎么能因为这点不乐意,而去自私的再给家人增添多一厘厘的负担呢?
要知道,任性从来不是我章亦的权利。
“那回去后你一定要好好学习,争取努力考上县里最好的中学,给家里长光,这样妈跟爸就很开心了。让那些小看过家里的人都知道章家也是能出知识分子的,到那时,你要想来城里上中学,上高中,妈都支持。”
我抬眼看了眼母亲,懂事地点了点头。
这些话我没少听她对哥哥俩念叨,这些年间,她从未回乡一次,一年365天里都不带停歇的努力做事,就像个打不倒的铜墙铁人。
难道,这里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
城里跟我玩的比较好的女孩都舍不得我走,我又何尝舍得她们?我说等放寒暑假了,有机会就上来跟大家聚在一块,并相互留了家里的电话,约定好谁都不能忘了谁。
客车发动了,我隔着玻璃窗,在乍现的晨光里跟哥哥俩挥手道别。抵达县上换乘公交,已是中午,道路两旁的麦田是绿的,风里送来附近制酒厂的阵阵芳香。烈阳下,是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正忙着不可开交的庄稼汉。
大巴绝尘而去,我咳了声,在漫天飞扬的尘土里,瞧见祖母端坐在卫生院门前的屋檐下,手拐现置在腿边。那刻我心里既喜又忧,喜的是八十来岁的老人家了,还顶着烈阳出来接我,忧的是不知她等了好久?
“太奶奶!”我拉着行李箱跑了过去,“日头毒辣,您还出来接我,要是……”我急忙打住,“我会担心的好吗。”
“有什么可担心,我的身子我清楚的很,没事。”祖母摆摆手,“倒是你爸糊涂了,就你个小不点也敢让你独自坐车回来,就不怕你被人拐了去?”
“您别担心,爸爸认识司机大叔,给人打过招呼要照顾我的,以前哥哥俩比我还小那会不也是自己坐车去的城里吗?”我坐下,接过祖母的手帕替她拭汗:“再说了,我都12岁,多少有防范意识了,哪那么容易被骗?您老安一百个心好了。”
“不怕一万怕万一,你就是个小丫头片子,哪懂得世道人心险恶啊?回来了好回来了好。”祖母拍拍我手掌心。
戴草帽的婶子扛着锄头经过:“七婆,这是您曾孙女?”
我礼貌地对那婶子笑了下,祖母回道:“是呐,我大孙子的小女儿,上月满12周岁了,刚从城里回来看我!”
“这一看就是伶俐懂事主,您老有福气。”
“哈哈,得是得是!”祖母慈爱之情溢于言表,待那婶子走后她细细端详我良久,说:“嗯,小丫头两年不见,长高长白了,也好看了。”
“在您老眼里,我什么都是好的。”我摸了摸脸皮,怕外头暑气入了她的身体,提议道:“太奶奶,外头热,我们回家歇着吧?”
“哎哟,我这脑袋,一看囡囡就高兴的给忘了,你该饿了吧?我叫你奶给你做了爱吃的糖醋排骨,快快,我们回家吃饭。”
“哇!糖醋排骨耶。”我笑,搀扶她起身。
祖母要来帮我提行李,我拒绝了,也就一背包和一行李箱,还累不着我。我挽着她,缓缓步行在树荫底下,路上碰见有打招呼的村民她就让我叫人,一通叔子婶子叫下来,愣是一张面孔都没记住。
走过晒谷场就是一片竹林,天气燥热,想必老人都回去歇息了,只有三两个孩子趴在地上撅着屁股打弹珠,听到脚步声齐齐扭头瞅了一眼。进了屋,里头静悄悄地不见爷奶二人,走近了,才隐约听见一阵鼻鼾声,穿堂风从窗口入了又出。
我放轻脚步,把行李提到父母的房间,出来后祖母已经为我盛好稀饭,她将一双红筷子塞进我手里,招呼我快吃饭。
“太奶奶,您也吃点吧。”我说。
“吃多积食难受,我不饿,你快吃,别饿自己,想吃什么吃什么。”她把菜碟往我面前挪了挪,点了点面前的糖醋排骨,说:“你尝尝。”
我夹了一筷子入口,细嚼慢咽地吐出骨头:“嗯,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都是给你做的。”祖母在兴头上,又把一道咸鱼茄子煲送到我面前,我尝了口,如实道:“好咸!”
祖母乐,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莫名地快乐着——不管是从前,现在,还是将来,她永远用微笑直面生活,这是她的人生态度,也是我学习的榜样。
“要你管!”一声吼,接着一道身影从外面蹿了进来:“哇鸡腿!”堂弟两眼发光,蹬蹬地跑上来二话不说上手就想拿。
祖母挡了下:“指甲壳里都是泥,去洗了手再来吃。”
“我不!现在就要吃!”
“章世兴你吼谁呢!快给太奶奶道歉!”婶婶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堂姐章丽,她穿着一身鹅黄短裙,别着海星发夹,好看又淑女。
“要你管,你老几啊!”堂弟吼道。
“臭小子,不给你点厉害你就不知道我是你妈了!”婶婶气得火冒三丈,满屋子追着堂弟要打。
“奶奶奶奶,快出来救我,我就要被这个女人打死了……”
“谁敢打我孙子,我不饶他!”奶奶闻声从屋里赶过来救场。
“不是,妈,你看,这小子都要被你宠坏了,没大没小。”
“要你管!”堂弟又吼。
“烦不烦啊,吵死人了都。”章丽瞥了她妈一眼,径自进房间里打开电视机,还珠格格的主题曲霎时飘满大厅。
“真闹腾。”祖母叹了口气,拿过手拐,见状我赶忙放下筷子起身:“累了吧?我扶您回去休息。”
“好,我也乏了。”
老人家平时觉浅,鸡鸣不到就自动醒了,中午不补眠又会精神不佳,今天为了去村口接我,肯定没时间睡一场午觉。
我扶她躺下,关上门,把窗帘拢了拢,收住光,回身拿起蒲扇给她扇风,就像她以往给我做的一样,没一会儿她就睡熟了。
我知道,她是累着了。
我在房里又坐了会,直到外头彻底静下来了,才轻轻地阖上门离开。
厅里没人在,只有电视机里人物台词的对白声。
我过去收拾碗筷,经过父母房间看到了令人生气的一幕,我不由分地夺过背包,说:“章丽你难道不知道没经过主人的同意,就乱翻人家的东西是很没有素质的行为吗!?”
“你才没素质呢!”章丽翻了个白眼:“章亦你够了啊,我不就好奇一下嘛,都没来得及看,你好紧张什么?难道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你不就是。”我讽她。
“你神经病啊!你才见不得人。”
“毛病。”我说她。
“啊……你才毛病,你全身都是毛病!”章丽怒,尖叫起来,那副模样,哪还有半分装腔作势的淑女形象,在我眼里简直丑死了。
“闹什么闹?闹什么闹!在外头都听见你俩开炮的火气了,很有面子是吧?”话毕,奶奶目光转向我:“你也真是的,回来第一天就跟你堂姐闹架,过几天不得上房揭瓦了?你怎么就不安分点呢?”
奶奶不分青红皂白的偏心,我从小就领教过了,她的话语对现在的我而言,根本无法再刺伤我,我也懒得解释,背上包,提上行李就往门外挤去。
“你要去哪?”奶奶问。
“上楼。”我说,提着行李蹬蹬地往楼上跑。
“真跟你妈一副臭德行,不讨人喜。”
我停下,不明所以:“奶奶,关妈什么事?你要说就说我,别说我妈。”
“反了天了你,还敢顶我嘴!”奶奶估计是觉得当家的威严被人冒犯了,猛地沉下脸:“目无尊长,你这样的女孩能有什么出息!”
我站在楼道口,握紧双拳,视线越过她染霜的头顶,落在章丽小人得志的嘴脸上,八月盛夏,连人的心都在躁动。
门锁哒地一声轻响,祖母开门走了出来:“又是怎么了?”她也不待人回答,温和的目光像水一样包容了我:“囡囡回来半天了,给你爸妈致电话报平安没有?他们该担心了。”
“嗯,等会就打,我先上楼了,太奶奶。”我对祖母笑了下,漠然转身。
我想起了七岁那年,祖母跟我说过的话,无论是谁,他们不疼你都没关系,别忘了要懂得自己疼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