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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百虑一致,殊途同归 ...

  •   吃过饭,又喝了一点酒,胡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喂饱了的五脏庙再没跟他的头脑打架,就是坐了一天的腿颇有些不听使唤。宁忧想过来扶他的时候让他一把推开了,他还年轻,十二岁的光景正是经事的年龄,哪儿轮的上别人搀扶,又不是耄耋之年的老头子。他总也看不起王宫贵胄们平日里初入宫廷时的样子,下车、上马要人匍匐做凳,更衣沐浴也要多人伺候,活像个行将就木的病鬼。但这些话他是不能随便说的,一来他的君父和母亲都享受着精致的侍奉,二来他的兄长们又总要拿孔丘那套鬼把戏来搪塞他,喋喋不休,烦不胜烦。天明是这些人里的例外,他跟自己一样都正常地长着手脚。胡亥最喜欢看他上马的姿势,唰地一下,就像利剑出鞘,比规行矩步的扶苏好看得多;胡亥也喜欢听他讲过去的故事,尽管每次说起来都是带着血色的,还是觉得有趣。胡亥从没经历过市井的生活,也没有尝试过流离失所的的日子,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听人说这些,就像是在眼前开启了一扇大门,门外有一个未曾经历的新世界。至于这世界好与不好,就不是他所关心的了,反正饥饿的滋味儿他又没尝过,扭过头去又是山珍海味,末了还要犹疑地问上一句:“他们为什么不去做工?”这时候,天明又往往是沉默应对,不是没话,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胡亥走到门口,掀起帘子,内室的李夫人已经把孩子哄睡了,她一下一下拍着小丫头的后背,眼里的温柔像是能滴出来。
      看见他进来,李夫人直起身,知道他已经酒足饭饱,伸手招呼他过去。胡亥也就真的过去了。他坐到李夫人对面,看着嬴政的第八女侧起身,正留着涎水,惬意地打着小呼,忍不住拿手给她擦擦。擦完了,李夫人又给他去拿丝绸的手巾,结果胡亥没要,他随意地在自己的淡紫色深衣上揩了两下,抹去了黏糊糊的液体。
      “你呀——”李夫人摇摇头,总觉得胡亥没个正经样子,这几年她悉心教导,可也抵不住嬴政老来得子的欣喜,一不留神就把人宠上了天,故而行为做事和自己的哥哥们相差甚远,倒是和只大了他三岁的天明一直处得不错。
      “夫人叫夏太医丞来做什么?”胡亥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荷华的背,他常看李夫人这么做,时间长了,也学得有模有样,有几次嬴政过来看见了都夸奖他。胡亥觉得,这比读那些《诗》,看那些《书》有趣多了,加上嬴政的纵容,终于还是玩世不恭起来。而嬴政不管束他的原因,或许是觉得自己的儿子已经够多,不再需要一个幺子也掌握治国、平天下的本事,所以就连修身这样的事也由他去了。反倒是李夫人不愿意儿子堕落下去,总是在一边提点着,哪怕是小处的错漏,生怕他有哪一点不符合贵胄的言行。尤其是这一次,竟连婚事都不许他自己做主。胡亥跟她赌气,正好借了她是自己庶母的由头,把称呼从撒娇似的“母亲”换成了干巴巴的“夫人”。
      可李夫人并不生气,还是维持着原先疼他宠他又管束他的状态。听他问自己召见夏萧歌的来意,李夫人先是没答,起身给他倒了碗水后才道:“你妹妹最近总是睡不安稳,我怕她受了惊,就叫夏太医丞过来看看。”
      胡亥起身接过来,又坐回去,看着热气氤氲,慢慢敛起眉,不饮也不放,好一会儿,碗底的阳文海棠花透过无波的水面渐渐清晰地映在眼前,他才抬头问:“夫人怎么不直接把郑渊和苏先叫来?他们才是负责彤弓殿的太医。”
      李夫人本已坐到一边,听他这么问,一时不答,站起身到了一架用旧了的漆案前,从上面的一只雕漆盒子里取出那两人开过的方子,伸手递过去。“你看看这个。”
      胡亥拿过来一瞧,只见两份方子一个在左,一个在右。郑渊开的是杏仁、黄岑、野菊花,后来又换了钩藤、琥珀、白芍、茯苓、龙齿以及珍珠粉,苏先倒是一直没换过药材,自始至终都是那两味药:蝉蜕、荷叶。
      李夫人站在一边,看他仔细审视着手中的方子,轻揉额头道:“你妹妹这病已经小半年了,一直不见好,他们两人开的又都是这些四平八稳的方子,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
      胡亥哪里会信,他笑了一声道:“夫人真把我当小孩子了?他两人不行,不是还有其他人吗?宫里太医这么多,夫人有必要等一个丁忧的太医丞么?据我所知,如今的太医令程无疾还是她的老师,想来医术应该在她之上吧。”
      “胡亥,”李夫人放下手,凝眉看着他,两人四目相对,都是目不转睛,片刻后,她视线一收,低头看向女儿,悠悠道,“你才十二岁,有些事你还不懂。”
      不懂?
      “不懂什么?”胡亥下意识脱口而出。
      李夫人反问道:“你知道为什么他们开的都是这些四平八稳的方子么?”
      胡亥看她指着方子,又拿过来仔细看了看,可左看右看都没有什么端倪,只好软了下来,摇着头道:“不知。”
      李夫人叹着气道:“在宫里做太医,看的都是王室贵胄、金枝玉叶,稍有差池就是杀身之祸,谁又敢说真话?都是四平八稳让人挑不出毛病的方子罢了。”
      “那夏太医丞呢?”胡亥不服道,“她就敢说真话吗?”想起对方那副小心翼翼生怕得罪谁的怯懦样子,胡亥便觉一阵恼怒,特别是她忍痛将自己的得意弟子送给阎乐,明着是做她妻子的女医,暗着则是给他做妾的虚伪模样,就忍不住作呕,也不知十七哥是看上了她什么,竟跟她相处融洽。
      李夫人自然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她收好那几张方子,怅怅道:“你还在介意那个叫江离的丫头吗?”
      “母亲!”提起旧爱,胡亥一时动情,口不择言,竟也忘记了再将她刻薄地称为“夫人”。“你明知道我喜欢她!”
      “胡亥。”李夫人轻轻拍着荷华的背,语气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你是十八公子,不是一个小小的县令,凡事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可是,母亲,”胡亥一声疾呼,站起身来,手中的碗也落在地上。“我只是想要一个喜欢的女子。我喜欢赵嫣的时候,母亲说她早就与阎乐订了亲,我不能夺人所爱。后来我喜欢了江离,母亲又瞒着我让夏萧歌将人送到了阎乐府上!母亲就这么见不得我与心爱之人双宿双栖吗?”
      “胡亥,”李夫人悠悠一声,几乎怆然泪下,“不是母亲心狠,只是,你是十八公子,你不是一个小小的县令,凡事要多考虑。你在感情上花费的精力太多了,这会影响你的判断。”
      “可我又不是大秦的皇长子,我又不需要继承皇位,我的判断又有什么要紧!”
      “世事变换,沧海桑田。你以为王是生来就注定的吗?你的祖父安国君本是昭襄王的次子,他在兄长悼太子亡故之前也未曾想到过自己会成为孝文王。你的祖父庄襄王本是他最不受宠爱的女人所生的孩子,若非正妻华阳夫人无子,再加上文信侯的大力筹谋,他也会籍籍无名做个闲散宗室。”
      “母亲是说,我虽然在众兄弟中排行十八,但也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君王吗?”胡亥嗤笑一声,仿佛听到多大笑话。宫廷之中,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始皇帝嬴政有十八个儿子,但他属意的继承人就只有先夫人所出的长子扶苏,别人不过是伴他读书、习武的陪衬。胡亥一早就看清了自己的身份,是故放荡不羁、言行无状,若非如此,君父又岂能只将自己当做幼子宠爱,而不是严厉苛责、事事敲打,以期万全?
      “胡亥。”李夫人静静看着他,细长的眉眼里是说不出的怅然和疏离。“母亲并不希望你难过,只是如果真有这么一天,你要负起你的责任。”
      责任?这责任就是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得不到,每日让臣子们叽叽喳喳,让君父耳提面命,说话都不敢大声?胡亥深深吸了一口气,冷笑道:“若是我不愿意呢?”
      “那大秦就要重蹈三代的覆辙。”李夫人叹了一声,她扭过头重新看向荷华,看着这个一早就远离生母的孩子,忽然笑了。她愿意倾其所有地爱她、照顾他,除了那一份女子特有的母性在,何尝不是为了卫庄当年杀死太子丹所带给帝国的种种好处呢?
      “你十七哥刚回来的时候,你一直和他腻在一处,他给你讲过不少见闻吧。”
      “是。”胡亥简单应了一声,视线又飘到一旁,飘出窗外。屋外的天灰蒙蒙的,像是下人们裹在身上御寒用的鼠裘。他极厌恶这类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后来吩咐人换成了羔裘。由于价格翻了十几倍,李夫人还特意问起了府上那个月的支出,听了相室回禀以后,叹了口气,也没再多说什么。倒是天明听说以后,命甘棠将那些鼠裘收集起来,连同府上人不用的衣物一起给了流离在城外的人——据说那一年黄河大水,淹死无数牲畜,大灾过后又赶上大疫,一时间尸横遍野。黄河下游的人见家乡已没了活路,都纷纷北上,但那时的咸阳城本已经迁移了十二万人,无法容纳新的人口,故而灾民只能在城外暂居,每日由城内送去水米,以解燃眉之急。而那一年的冬天也来得格外早,暮春刚过,就已经天寒地彻。内史焦头烂额,也只保住了一半人的性命。
      “他大概说过七国连年征战后的样子。”李夫人没有理睬被胡亥摔碎的碗,站起来轻轻打开窗户,冷风吹进,打散了之前凝聚起来的热气和兰膏的香味,让人浑身激灵。“王室衰微,诸侯就会各自为政,天下就会大乱。这就是王不愿意承担责任的结果。”
      “可我,还是不想做王。”胡亥忽然后退半步,拱手揖道,“若真有那么一天,胡亥愿退位让贤。”
      “你!”李夫人怔怔地看着他,眼里夹杂着无可诉说的绝望,她苦笑一声,含混地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摇摇头,摆了摆手。“罢了,你去吧。若你真的不适合做王,谁又能勉强你。”她脱力般地靠在墙上,推开了胡亥想要搀扶他的双手,扭过头去,竭力忽视对方已经有些错愕、惊异的视线,合上了已经有些冻住的窗户。窗户一关,屋中的暖气又占了上风,兰膏之气重新聚拢,让屋中僵冷的气氛渐渐恍惚起来。

      “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秦国。”
      “为什么?”
      “我问你,墨鸦死于何人之手?”
      “姬无夜。”
      “不,群雄并起,诸侯割据,杀死他的是这个世道,是那些贵胄们的野心。如果七国不复存在,这个世上,就再也不需要‘夜幕’,也不需要我们。”

      知道那个预言之后,李夫人也曾犹豫过,但那些时光,那些旧情和旧账,就仿佛一触即燃的鲜活火焰,总在夜晚的深处簇动着。一眼对视,先想起来的,除了那些恩怨,还有挤在木桥上如鱼干般晒在烈日下头的人。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叠着,挤着,有的是母亲抱着孩子,有的是丈夫拖着妻子,还有的是无儿无女的老人,他们面黄肌瘦,干瘪如柴,浑身长满毒疮,身上累着虱子。不远处的乌鸦成群地落在树上,它们在等,等这些人死,死了就能饱餐一顿。

      “夫人!”宁忧送胡亥出门后,转过头来回到内室,刚进了门,就见李夫人颓然坐在地上,不远处还有碎了的玉碗。她立即明了,先是收拾了地上的碎片,而后走到李夫人身边,轻轻扶起了她。
      “夫人,您这是何必,公子还小,往后还要慢慢教。”宁忧一边扶她,一边开口相劝。
      “王室里的人,十二岁不算小了,陛下在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挑起大秦江山了。”
      “可公子毕竟不是陛下。”宁忧扶她坐下,又倒了水端过去,小声问:“再者,夫人为什么不将实话告诉他,说不定——”
      “你不懂。”李夫人接过水,人靠在榻上,让宁忧轻轻揉起额头,“白离的预言是能宣之人口的吗?胡亥为人一向没个轻重,万一这话漏出去,让不怀好意之人听到——”她眉头微皱,眼中杀气毕现,“咸阳的风雨,可不比别处。”
      “或许,”宁忧犹豫道,“可万一——万一预言错了呢?公子未必就真的有帝王之命。”
      “或许?”李夫人自嘲一声,露出个无可奈何的笑容,“这话要是别人说的,我自然不放在心上。可白离——白离是接替了焱妃、受封东君的人,他的预言,是绝不会错的。”
      “那——”宁忧试探性地又问,“即便如此,夫人又何必非要驳了公子的意?无论是赵嫣还是江离,公子喜欢,纳入府中又有何难?”
      “你不懂,”李夫人闭着眼,已然倦极,“为人君者,不该过于执着个人的喜好,否则就会重蹈武王举鼎的覆辙。他对那两人都动过真心,甚至寤寐思服、辗转反侧。这——不是为君者该做的事。”
      “夫人,您还是——”宁忧颤抖着手,眼中泛酸,一时无语。
      李夫人苦笑着握住了她停顿在额边的双手,语气中多带酸涩:“离开新郑十多年,难道你忘了吗?天泽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吗?他为了一个太子焕,不仅搭上了整个百越,还让自己身陷囹圄十多年,结果呢,太子焕在韩国依附着姬无夜,大权在握,美人在怀,那时候,他何曾想过天泽为他付出过什么?后来白亦非利用他重新巩固姬无夜的权势,他人都到了太子府的后花园,也还是没能痛下杀手。太子焕一跪地求饶,他就心软了,可惜他曾是百越的太子,难怪百姓会为了活命而抛弃他。”李夫人叹息一声,睁开眼,目光移向窗外。那一天,也是这样灰蒙蒙的天气。她站在白亦非身边,看对方用黑纱遮住面庞,像个局外人一样出入宫室、府门,布局、杀人。
      “你不担心他危害太子吗?”她问白亦非。关押着天泽的无名监狱被墨鸦所破后,天泽召集手下开始了压抑十年的复仇,而他第一个去的,正是太子府。那时太子焕和姬无夜是在一条线上的,姬无夜巩固他的储君之位,太子焕回报他一时无两的权威。两者既然唇齿相依,姬无夜就不可能放任对方危害自己的筹码,而他手下的血衣侯就更不会容许任何人危及自己的主人。
      “他不会。”白亦非转过头,半掩头颅的黑纱在风中撩起弧度,露出如雪的白发,这是他的功勋,也是他的坟冢,注定他永远无法让心爱的人拥入怀中,只能让那些为他纾解欲望的人在寒冷中死去。
      “你似乎很了解他。”李琼抬起头,看着比她高一些的白亦非。由于距离太近,她甚至能透过黑纱看到对方双眸中暗淡的阴影。
      “不,”白亦非回答,“我只是太了解他和太子之间的事了。”
      白亦非并没有说假话,天泽果真没有伤害太子焕。在韩王、四公子韩宇、九公子韩非等人都在担心着这位储君会在百越废太子手中遭受何种折磨的时候,天泽将人关进了寝宫,两人在月光下一夜无话。最终,太子焕细不可闻地叫了一声“天泽”,而那时,天泽转过头,在月光下看着他,却是道了一句:“你还是叫我赤眉吧。”
      赤眉,本是他天生异相得来的蔑称,百越中凡有人敢称此名都被他所招揽的奇人异士诛杀,这里面最卖力气的当然是心仪他的焰灵姬,其次则是忠心无二的无双鬼和借他之力躲避江湖追杀的驱尸魔、百毒王。而那时,他一声冷硬的“赤眉”,终于划上了两个人十几年情谊的悲戚。
      “他痛恨背叛者,火烧新郑,甚至屠杀了百越旧民,可就是没对太子焕下手。”李夫人轻嗤一声,轻轻揉弄起额头。“他和白亦非一样,都疯了。”
      宁忧站在一边,听她讽刺那些故旧,知道她心中郁结不快,拿起一旁的梳子为她轻轻梳起头发。一下,两下,三下,到第四下时,忽然停住了。
      “怎么?”李夫人睁开眼。屋外终于开始飘雪,好在屋里热气腾腾,人身上还是暖和的。
      “没什么。”宁忧盯着面前那一根刺眼的白发,佯作无事,“我只是在想夫人的话。或许,人有时候都是不由自主的,这一不由自主,后半辈子都不得安宁了。”
      李夫人沉默了,不再说话,眼里却氤氲起来,渐渐地,身体也凉了下来,冷嗖嗖的,冻得人心里发颤。“去,给我拿床毯子来。”

      注释:
      1.太子焕:韩末代太子不见史籍,故作者杜撰为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百虑一致,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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