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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君臣分界,父子相亲 ...

  •   毯子能暖身,却不能暖心,如今盖在身上,并没有太大用处。李夫人躺了一会,觉得心口的冷意不减反增,干脆撩开毯子,坐起身来道:“宁忧,去叫白离来一趟。”她轻揉着额头,心想要找那个擅长占卜,尤其是做出“胡亥有帝王之命”预言的人,可半晌都没听见宁忧应承,一抬头,见自己的女婢站在一边,双手绞在一起,眼睛正看着她,淡色的嘴唇半张着,欲言又止。
      “怎么了?”李夫人问。她转过头,看向镜子中的自己,离开韩国这么久,她的容颜没有太大的改变,虽说嬴政对她的宠爱并非这张几近完美的脸,她还是珍惜着双亲赐予的这幅精致的容颜。
      “您忘了吗?”宁忧轻声问,“东君阁下之前已经托人来报,说是要出门一趟,少则几天,多则一月。两天前我派人到他的府上,相室说人还没回来呢。”
      李夫人又揉起自己的额头,她竟然将这事死死忘记了。“我可真是老了。”她淡笑了一声,略略自嘲,哪知宁忧站在一边惊得变了脸色。宁忧不知她为何突然发出迟暮的感慨,只是将那根截断的白发紧紧握在自己手心里。
      “也罢。”李夫人专注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并没有注意到侍婢的脸色,她起身换下衾衣,重又坐到妆镜前,让宁忧为她束发。
      “夫人,您是要去见陛下吗?”宁忧揣度着,一来:李琼同嬴政在一起已经十几年了,两人感情甚笃,眼下得知对方的病态,按道理应该去看看;二来,根据品级不同,宫妃衣着不同,发饰也不同,每日拜见时当合宜恰当。她这样问,也是要看看今日是否梳较为繁琐的望仙髻。
      李夫人却道:“不,不必了,扶苏他们想必都守在宫门外面,盼着让陛下看看自己的孝心,我们何必抢这个风头?这时候就让十七公子去吧。”
      “十七公子?”宁忧犹疑道,“说起这个,我实在不懂夫人的意思。按理说夏太医丞同十七公子私下有些交情,夫人叫她去送东西,不怕将此事漏给十七公子吗?”
      李夫人闻言笑了笑,她盯着镜中映出的两张脸,反问道:“连胡亥都明白的事,你觉得我会不知道么?”她拿起妆奁中的一只宛珠簪转手交给宁忧,“我只是有些事需要确定。”
      “事?”宁忧不解,她双手接下簪子,轻轻插在刚束好的鬟髻之上,听李夫人又道:“我要看看他们之间是否真的分享所有的秘密。”
      “如果是呢?”宁忧大着胆子问。
      李夫人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嘴唇勾勒出微小的弧度。“天明已经私下去过江山传了,至于谈的是什么,我大概心里有数,既然他能和叛逆分子做交易,那我还上父母欠下的人情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可是——”宁忧又问,“您不担心这件事成为十七公子的筹码吗?”想想先前那个面露单纯的少年对墨家等人的数次残酷围剿,她便觉得心有余悸,谁能想到种种残酷的手段竟是出自一个不及弱冠之年的孩子?
      李夫人轻笑一声,“如此更好,彼此都握住对方的把柄,岂不是更稳固的联盟?”
      “夫人是说,要对‘囚徒之困’反奇道而用之?”昔日公子非夜审自己两位押运粮饷的王叔——安平君和龙泉君时,靠的就是此法。万丈深渊上的天平看似危险,但只要两人能一直默契地配合,便会有惊无险。韩非也正是依靠攻心之战打破了这种默契,将两人分别关押,彼此无法交流,难以攻守同盟,又提出条件,承诺先说之人可免一切罪责,剩下一人则死罪难逃,让他们在牢狱之中不断地纠结着自己的莫测前路,生怕被一墙之隔的另一位兄弟咬出什么苟且之事。如此一来,那二人彷徨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几天不到就向韩非捎去口信表示愿意招供。虽说后来那二人都死在墨鸦手下,张开地承诺的司寇之职也一时化为泡影,可他行事的老道持重却在宁忧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哪怕多年之后,依旧历历在目。
      李夫人“嗯”了一声,神情放松,显然是被婢女娴熟的手法取悦,浑身都舒展下来,方才环绕周身乃至心脏的冷气也渐渐消散了。
      “但是,”宁忧仍旧替她担心,“如果这件事让陛下知道了——”
      李夫人合上双眸,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又缓缓吸了一口蕴着淡淡兰香的轻气,悠然道:“我的一切早在进入后宫的那一天就向陛下和盘托出了。在他面前,没有秘密才是最安全的。”
      这倒是。宁忧附和着,又去拿妆奁里的另一只玉簪。“那——如果夏太医丞没有将此事禀报公子呢?”
      “那就说明他们之间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亲密,如果可能,就要尽量收归己用。”李夫人睁开眼,看着即将插进头顶鬟髻的玉簪,突然道:“不必这么麻烦。”
      宁忧一听,已经听出隐隐的意思,每次李夫人只插一支宛珠旧簪的时候,都是要去拜见自己的姨母。说来也奇怪,这韩宫中颇为得宠的美人怎么会放弃入宫的机会只是待在城中一处较偏僻的院落里,每日闭门谢客。当然,这种愚蠢的问题,宁忧还不至于开口去问。她,只是好奇。
      “那陛下那边,是否让胡亥公子前去?”她嗫嚅道,“眼下,几位公子可都在呢。”
      “你呀,”李夫人轻叹一声,“凡事太过小心了。可你别忘了,孝心二字得用在可心的子女身上,眼下,陛下想看见的,怕是只有天明一个人了。”

      入夜之后,天又冷了一些,雪花簌簌而下,落在各处,压住了风灯的罩头,遮盖了檐角的瑞兽。咸阳宫的寝殿里已是一片沉寂,因为主人的病而多了几分阴森的气息。
      脚步声隐约在从门外响起,轻缓沉稳,由远及近,一声大过一声。嬴政虽在病中,身心疲惫不堪,但还听得见脚步声。他不知道这是谁的脚步声,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希望这是谁的。
      一名披着斗篷的男子走至殿外,神情算不得焦虑。侍卫唤了声“十七公子”,随即恭敬地拉开殿门——这可是绝无仅有的待遇。而天明并不感到受宠若惊,反似理所应当一般抬腿迈步,几步来到屋中。他在塌边站定,只见嬴政紧锁着眉头,似乎很是难受。屋殿门在他身后缓缓闭合,声音很轻,仿佛是白卷织就的,殿内顷刻间恢复一片静默。铺榻上传来一丝微弱的气息,那是一个王的呼吸,却和一个枯槁的病人差别无几。秦王嬴政,不,现在是始皇帝嬴政了,他年逾四旬,富有天下,一旦生病依旧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里。
      天明坐在塌边,心中感叹:他大概真是很疲倦了,否则怎能允许自己这般平庸?
      嬴政嘴唇微动,似乎要说什么,天明附耳去听,却只有几声无意义的“嗯啊”声。
      “你想要什么?”天明问,自然没有回答,可是这个场景似曾相识,那是——母亲留给他的记忆。自从星魂自作主张地恢复他的记忆之后,过往被忽视的很多东西就越发明晰。

      黑云压城,雷声阵阵,嬴政丝毫也没有感受到,他伏案熟睡,一边堆满了百斤的奏折。丽姬弯腰拾捡那些在他梦中落地的重要文书和竹简,一一码齐,待到回身,忽然捂住口鼻,此时的她,竟忍不住想要伸出一双青葱般的玉手,轻抚对方宽厚却孤独的肩膀。她仿佛听见男人隐隐啜泣的声音。即使是在梦中,男人也未曾放声哭泣过。她知道那样的滋味一定不好受。顿时,她清澈的眼眸中盈满泪水,竟是那般毫无由来。她知道嬴政夜里常做梦,梦见的多半是令他伤心的往事。和秦王同眠共枕的夜里,她时常会被他隐隐啜泣的声音扰醒。但她却从不曾开口问他梦见了什么,因为她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听见了他哭泣的声音,看见了他脆弱的模样。他是一个王,是不能轻易被人发现弱点的。但她的沉默其实有一个更大的原因,那就是她不想轻易被对方发觉,自己对他过分的关心。
      她不清楚自己对嬴政的吝啬是否太过残忍,但她的确无法承认心中逐渐明朗的感觉——毕竟,眼前这个人,本该是她最大的仇人。而这个能够在众人面前叱咤风云的人,在面对着她的时候总是柔情爱抚,紧紧怀抱着她的臂膀又是那么强而有力,背对着她的时候却总是孤独脆弱。最重要的是,她的孩子天明——她目前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竟会对他有着莫名而不可抵挡的崇拜。她该如何才是,她的心已愈加混乱,不愿也不敢去想……
      最终,丽姬还是选择轻轻摇了摇沉睡的秦王。
      “君上,该就寝了。”
      “夫人,有事吗?”
      蒙眬间,秦王眼前出现了一张略低羞怯的容颜,秋波微转,依稀有着无限的关怀。
      “君上累了,该就寝了。”轻柔的话音再次在秦王耳畔响起。
      “夫人当真是在关心寡人吗?”那时的嬴政已倦得难分真伪,但依旧忍不住心中的惊喜。是是非非、真真假假,本都应该有清楚的区隔,只不过真正如此却是不甚容易。有些时候若硬是要自己分清楚,的确是相当残忍的。这道理丽姬已能体会得出来,或许不久的将来秦王也必会体会到。
      “天明,我该如何?”母亲轻轻拍着睡梦中的自己,她想着摇醒嬴政后扶他就寝的种种,忽然泣不成声。

      “那时候,我只有三岁,我有什么能力告诉母亲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呢?”天明轻叹了一声,伸手拂过嬴政英挺的眉宇,试图抚平岁月带来的褶皱,可惜,不过徒劳。他似乎也在嘲笑自己的痴傻,自嘲道:“母亲爱上了你,就像后宫中的那些人一样。你的爱,又有谁能拒绝呢?”他趴到嬴政身侧,伸手拉开厚重的锦被,自己也躺了进去。被子下面的嬴政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衾衣,灼热的体温透过衾衣仍能源源不断地烧灼着天明的身躯。天明扭身枕在他的胳膊上,手却正好停在他的左胸,那是心脏所处的位置。“我母亲躺在你身边的时候,有无数的机会用簪子捅进这里,而她没有。我父亲离你不过五步,他有百步穿杨的绝学,也能用淬毒的匕首插进你的胸口,而他也没有。他们都试了,他们都想过杀你,可最后,他们都放弃了,因为天下需要一个合格的君主,六国的无能之辈不能染指这个位置。”
      天明的声音很轻,渐渐地变成了只能说给对方的耳语。说完了,他并不激动,起码没有那些词句里该有的激情昂扬和豪迈格局,他只是闭上眼,像是刚刚完成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而这件事,他是做给自己的,不需要什么人赞扬,也不需要什么人钦佩。躺了很久,他忽然察觉到难耐的燥热,吐了口气,轻轻直起身,尽量不惊扰在梦中呓语各类家国大事的嬴政,起身转向寝殿深处。那里面有一处兵器架:最上面的是天问,取自屈原的名篇,一百七十多个问题,从天地分离、阴阳变化问到圣贤凶硕、战乱兴衰,这样高深的问题,只有帝王才有资格向上天发问;其次是太阿 ,伏念携妻女来到咸阳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此剑奉给嬴政,以示拜服归顺之心;中间的是墨眉,一把跟错了主人的剑;接下来的是非攻,他做墨家巨子时候的宝贝,他亲自从禁地机关里面拿出来的,当之无愧。
      “委屈你了。”天明捧起非攻,轻轻摩挲起它的纹路,“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成为最上面的那把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君臣分界,父子相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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