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一壶酒》七里

58、第 58 章

　　萧政自洛阳回来，时近盛夏，傍晚暑热不减，四下氤氲着一色灰蒙，眼见要变天。
　　城防上拦住，里头先有人赶着去回禀，萧政眼见有异，正色问讯。他在军中威望颇著，那兵士虽有难色，仍是同他一一说了。
　　魏光下的令，西将军一至城门，立时报他。
　　长安确有变故，只是那兵士也不明就里，只知大概。月前代王亲征，军师随行，往西山剿匪去。仗是打赢了，杀得满山遍野都是尸体。怪就怪在，代王骑着马去，却是坐着马车回来，一辆大车围得密不透风，一路驾到宫中。
　　“军师呢？”萧政急着追问。
　　“军师也在车上。”
　　苏则是与代王同车回来，进了寝宫，再未迈出殿门一步，接连十余日，坊间多少怪话也说了出来。那兵士欲言又止，自不便告诉萧政知道。
　　萧政命萧平前去军师府，看着苏麻麻，将其余兄弟都留在将军府洗尘，自去宫中复命。
　　他赶得疾，连宫门前盘查都顾不得，喝了回去，迈步便走。
　　这一去近百日，中间到底生出什么变故，稍稍思及，便觉心中慌乱。
　　殿门外头站着许多人，魏光同数名部下在显眼处，另有一些文书官员，最近门处几人背着药箱，却是侯着看诊的大夫。
　　这般阵势，代王怕是病得重了。
　　萧政一时默然，缓步走过去，身后追来数名侍卫，叫魏光摆摆手退下去。魏光偏头瞪着他，这萧政给代王遣去洛阳，好死不死的，在这个要紧时候回来。
　　眼见他独身前来，侍卫也不曾带一个，魏光放心些，转头仍是注目大殿门上。
　　萧政四下探问了一转，城中名医尽在此门前，却是一个也不曾进去过，只有苏则是一人伴在塌侧，便是侍女，代王也喝止住不叫近前。
　　殿中有时端出换下的衣裳铺盖，一叠叠都是染着血的。
　　萧政抬眼盯着面前高高大门，旧年吴仲英作反，强敌环伺之下，同则是二人尚能出入这大殿内外。现下却是无法可想，一门之隔，全不知其中何等情形。

　　魏绛隔着帐幕，微抬了眼，隐约望见几道人影，悠悠恍恍，依稀觉得有些熟稔。
　　近前那道人影细声交代了几句，掀开帐幕，低头来看他。清清静静的一张脸孔，眉目深黑，光华收敛着，便见得温文讨喜。
　　魏绛伸了手，摸到他面颊上。
　　苏则是略微一怔，想到他病势昏沉，许是有些糊涂了，也不同他计较，仍是搭手到他肩头要扶他起来。
　　师叔癖性好洁，从来不允旁人近身，这些时日他多半晕迷过去，苏则是也顾不得许多，解衣换衫，擦身喂药，样样做下来。怕他迁怒，也不敢委派旁人。
　　这两日他有时睁眼，神智却也不甚清楚，只是定定瞧着他。
　　苏则是望见他这幅愣怔样子，说不出是何等滋味。
　　那日西山战后，他高踞坐骑之上，铁甲金戈映着灿灿艳阳，仰天而笑，全然意气风发。笑到后来，却是摇摇欲坠，落身便倒。苏则是抢上接住，只见他面色如纸，紧闭了双眼，勉力伸手捉在他衣襟上，嘶声道：“不许，不许说。”
　　代王若有不幸，长安必生变乱。苏则是自然明白厉害，大车回城，能瞒得多少便瞒多少。
　　只是他伤及五内，能不能过去这一回，全看天命。
　　苏则是凑得近些，魏绛眼神便生动些，见了活气。扶着他起来，同他脱下肩上衣裳，他张了双臂，就势揽住。苏则是唤他师叔，拉着他手要他放开，他却不理不听，大力抱住，合身便往榻上倒。
　　苏则是叫他半身压上来，手足缠住，并不敢运劲推他，一时无可奈何。
　　仰头看着帐顶，只觉他气息扑在耳际，脑袋埋到颈间，便似抱着什么心爱物事一般亲近痴缠。
　　口中尚且不住低语，说得含混，听了许久听出些散碎句子：“师兄，我不去宫里了，我陪着你。”“师娘的团子，我给你留着，你嘴上说不要，回头又来偷偷拿。”“师兄，师兄你等等我。”
　　他喊得急，一面伸手乱抓，苏则是强按住他手，他人在病中，气力却是陡然增大，反扭上来，将他左臂背转在一侧。苏则是右臂本就不灵，给他一并拿住，分毫不能动。
　　魏绛低了头，胡须蹭在他颈间，凑得极近，面孔险险要贴上面孔。
　　苏则是臂上痛得厉害，勉力吸气，出声唤他：“师叔！”魏绛顿了一顿，手下松开些。苏则是再唤一声，魏绛听得一震，坐起身来，放脱他手臂。
　　苏则是赶忙起来，看见他神情古怪，面上阵白阵青，伸手要探他脉息。
　　魏绛扬手甩开，一经牵动，张口又吐出几团血来。他自行捂住嘴，指缝里不住渗血，更漏出几声笑。笑得闷，听来奇诡惊心。
　　魏绛摇晃起身，扯开帘幕，赤足下榻，歪歪倒倒向前走去。
　　苏则是伴在他身旁，他挥手不许扶持，脚下一步慢过一步，踩着血迹走过去。跟着高高举起手臂，伸掌向前。
　　“师兄，你等等我。”
　　仰头只是向上望，望到一片虚空处，随即开颜一笑。

　　殿门到戌时方开，之前虽有侍女不断进出，问起来也只知摇头。天色愈暗，众人心中也觉暗沉，各怀所思，各自心焦。
　　忽而开了门，一时都愣了一愣，想不起上前。
　　殿门里，只见苏则是独自站在一侧，面色沉静，瞧不出一分一毫的不妥。他微微躬身，以礼相请。
　　“魏将军请，赵副将请。萧将军也请。”
　　外间大小将领都叫他一一让进殿中，大小名医都请回去。
　　众人前脚进来，尚未站定，身后殿门轰然合上。魏光莫名回头，萧政赶上前去，抢到苏则是身旁，一大堆言语不知从何问起。
　　苏则是并不看他，只是走回塌前站定，环视了众人一回。
　　随后偏过头，隔着帘幕望到榻上，语出轻缓。“师叔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