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贰〗[谢乐]从别后》黑爪子的猫

16、【拾伍】

　　乐无异耽搁不起，举目飞沙走石，哭喊震天，行人无处藏，一派末日景象。
　　谢衣尤无知觉，两掌相对，汲取忘川之力，神识不再，何谈悲喜，不过一具偃人，徒有其表。
　　无异哂笑一声，目露哀光，一己之私，祸及无辜，令师者蒙羞，负他济世之怀，还敢称谢衣之徒？
　　一手祭起昭明，神剑通灵，身染决意，频发震颤，谢衣磁场凌乱，再不由他控，无奈一声令下，遣巨蝎动作。
　　四下灵力乱流，一时忘川致胜，一时五行jing变，二人裹挟在内，犹若置身暴风，双目难睁，呼吸苦楚，发肤刺痛。
　　偃甲蝎长尾横伸，倒刺猛扎乱流中，谢衣身形一滞，灵力被断，无以为继，乐无异手举昭明，挥泪进前，锐不可当。
　　相逢日短，离别久长，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他要送走师父了……
　　捐毒月下，桃园芳梦，次次、度度，看石门重合，看谢衣转身，而恨无能为力，抱憾终生。
　　一念之差，妄逝者返魂，以为一己之事，却兴起祸端，黎民受害，百姓遭苦，这满目疮痍，是他犯下罪业。
　　无异悲戚，正当一剑斩落，屋外哗然巨响，洞出一黑窟，狼王一干深陷其中，情势危急，无异心神微分，错失良机，暗道不好！
　　谢衣，不，该称之偃甲人。
　　昭明卸去忘川之力，偃人难以掣肘，天地阴阳灌顶而入，适才安然之所，一瞬崩塌，狼王等猝不及防，无从闪避，恐有伤亡。
　　而偃甲灵力过盛，不堪负荷，身中嗡嗡作响，有引爆态势，无异惶恐，倘偃人暴走，非难以自保，而是城池尽毁，荡然无存。
　　闻人羽一震，骇然道：“难道……？！”
　　乐无异苦笑一声，目中萧索，似梦呓喃道：“那一天，原是恭御一年中最欢庆的日子，却成了大多数人毕生梦魇。”
　　半步之遥，恍如昨日，却无人再回头，以身盖杀伐，五指尽处，惟爆风四起，掩埋黄城碧泉。
　　顷刻间，耳畔轰鸣巨响，胸腹如遭重击，人狠狠抛掷地上，无异呛出一蓬血，视野半昏，昭明颓然垂落。
　　四壁塌陷，瓦砾飞溅，人声由远及近，仓惶、无助，无异轻眨眼，勉力撑起，握剑手一紧，凝望正前。
　　偃人半身焚毁，血肉模糊，不具谢衣形貌，无异心中一恸，泪湿衣衫，右臂高抬起，觑准颅脑一处，飞剑掷出。
　　神剑悍勇，威猛无俦，斥力难挡，一招败退，剑身璀如荧光，挟凛然战意，直往偃人去。
　　四下悄然，又或轰鸣不绝，无异无从辨，只道周身乏力，疲惫难堪，思绪停罢前，仿若谁人耳畔叹息。
　　——傻徒儿……
　　三日后，无异醒来，置身狼缇营寨，长兄守在一旁，亲见胞弟无恙，始松口气，道：“弟弟，没事，大家都在，都还活着。”
　　无异尤怔忪，片晌，颤声道：“活……着？可是恭御城……我、我把大家——”
　　热泪夺眶而出，无异羞愧，未敢出声，狼王按住他手，郑重道：“弟弟，你该感谢老天，你的手依然干净，城没了，还能再造，人若死了，就什么都晚了，振作起来，偿还你的过错，哥哥会帮助你。”
　　偃师失声痛哭，当他立足废墟外，仰望半边城池，举目疮痍，寸草不生，曾是族民一方净土，而今遍地狼藉。
　　当日情状惨烈，部分被困城中，如今道途打通，人皆安然，伤患有之，万幸疗愈得当，正逐一康健。
　　无异寻到屋前，触目一片血渍，再无偃人踪迹，心似一颤，涩然道：“生命，至为灿烂、至为珍贵，而又永不重来……我以为我知道，师父希望我继承的，不仅是过人偃术，更是对生命的尊重与敬畏，对旁人的，对自己的……我辜负了师父，也真的，失去了师父……”
　　待无异伤愈，狼王倾囊相助，偃师广招人手，历时九月，使恭御光复原貌，此事轰传域外，沙中之地，死城复生，乃旷古之举。
　　亦有唏嘘二者关联，道因缘匪浅，偃师胸怀坦荡，然则长兄顾忌，为同胞安危，只道二人旧识，是过命之交，故此相帮。
　　及至城民回迁，未防再兴动乱，狼王劝诫无异，打消坦言念头，至此，事无因果，文书盖以天灾论，却成无异心病，长久挂怀。
　　无异停歇口气，神似疲惫，片晌，轻道：“闻人，我怕极了，比当年更怕……好像心底空了个洞，与师父有关的一切都消失了，连回忆都不再。”
　　闻人一时怔住，两唇微张，似要答话，却听无异道：“我恍惚了一阵，又觉不像话，恭御重建在即，我却一蹶不振，即便非谢衣之徒，也妄称偃师了。”
　　得工匠之助，使干道落成，街巷通达，房屋兴起，草木由外运来，需时长成，棘手却是城中水渠。
　　天山不乏水脉，然城中暴luan，浊气横溢，水源多染，人不可饮，无异两头着手，一则重建引流，再则炮制滤水，双管齐下，方能及早恢复。
　　彼时繁忙，常衣不解带，沾枕便睡，却也省去烦闷，一心扑在城事上，罕有轻松。
　　一日，无异观测偃甲，百姓来送吃食，匠人停下做活，两边熟稔，边吃边聊，模样亲昵。
　　无异莞尔一笑，转身欲走，却被一老挽住臂膀，道：“城主留步。”
　　偃师一怔，笑问道：“老丈何事？”
　　老人一指板车，上载奶酒胡饼，道：“城主也没吃吧，瞧您精瘦的，日头底下晒得慌，过来歇歇。”
　　无异正婉言，一旁有人道：“是啊，您都忙一晌午了，是该歇歇。”
　　亦有人劝他到廊下，递来碗水，道：“这儿凉快，您坐着。”
　　无异接水喝了，老人拿来吃食，见他爽利，不拘小节，道：“您啊，可真是大伙见过，最心善的城主了。”
　　老人撕下块饼，嚼着道：“慢慢干，别心急，会好起来的。”
　　历时数月，几度艰苦，城中一派初生景象，放眼望去，但见笑靥欢畅，其乐融融。
　　塞外儿女，多于不牧之地，生性豁达，苦寒非恒久，一如子夜去，旭日升，蓬勃之象。
　　此之谓生命，有穷、无尽，与乐同享，与苦为伴，创造、获取，拥有、失去，灿烂，弥足珍贵。
　　无异明白，那正是谢衣呵护之物，也是后人继承之物，作为一名偃师。
　　青年抬眼窗外，模糊一人身影，轻道：“神女墓中，初七说，生命至重，永不重来，他和师父一样，或许都是谢衣，又或许都不是……但已不重要，谢衣希望的，是我相信的，又何必执着他们是谁？”
　　谢衣一震，似满足喟叹，而掌下心口，并无跃动，惟有忘川之力，缓缓流溢，他摇头一笑，垂目低语道：“你我……皆有一个好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