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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拾肆】 ...


  •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游子一心向归去,越临天险再不见。
      过帝京,入蜀川,把酒迎客寨门外,炮竹响,奏莽筒,呼朋唤友芦笙舞。
      一别三载,朗德一改颓貌,朝气复还,人丁兴盛,无异穿梭其间,平添恍惚之感。
      菜市繁闹,叫卖琳琅,馋鸡跳上肩头,向不远肉香叫唤,无异怜它,一手摸钱袋,靠上前去。
      左不过几步,与一妇人擦肩而过,虽则容色清减,发鬓染霜,却是相熟无虞。
      妇人手挽一童,矮身笑语道:“路果,今wan娘给你炖鱼汤喝,你爹和你哥哥可喜欢了。”
      似是察觉无异视线,妇人眸中微光一错,投来淡淡一眼,又很快别转去。
      乐无异识得,那是巴叶亲娘,断魂草去后,他夫妇二人历劫重逢,言巴叶寻仙访道,此生怕是缘尽。
      而看麟儿相貌,与巴叶几分相像,想是胞弟降世,与夫妇间,也存了新念想。
      无异淡笑,心怀畅快,人有念想,便是好的,一如他,正为念想来。
      朗德寨外,不远一处镜湖,湖心有一岛,恩师故居在此,怕睹物思人,近年少有还归。
      馋鸡化成鲲鱼,驮无异上岛,半道涟漪忽起,凶相纷呈,无异一手举剑,昭明祭出,灵力被斩,攻势不攻自破。
      主厅廊外,一排门帘齐整,有偃人藏于内,专责护卫,以防宵小。
      乐无异便为此来,诸甲之中,物事可造,鸟兽次之,人偶最难,除肘筋关节,凡骨骼经络,颅脑心肺俱成者,方为人形,假以灵力,则偃人活,能言语,惯行走,与常人无异。
      谢衣无愧当世第一人,偃术登峰造极,谓之无双,然则偃人一途,乃不可为而为之,一生毁誉,多少唏嘘在内。
      其手札多在此,惟沈夜交付一卷,常伴身侧,无异潜心详读,较之恩师手笔,确有不同。
      家师,或称偃甲谢衣,心性平和,犹若止水,常以船只车辆,灌溉运输助人,图谱多以此主,而真谢衣,性情通脱,凡世间大奇,俱有涉猎,诸般奇思妙想,便有一系,专以偃人主。
      无异历来偃甲,乃二者所长,为百姓农作用,人形一途,默为禁忌,然则主意已定,为师父,需亲身一试。
      自行囊取出一盒,内置一偶人,长二尺余,木造,身以金针刺之,标识人穴。
      无异踱到廊下,以眼力忖度,复两手触之,此间太半随性之作,不甚精密,惟一二尚可。
      择一搬出,平整安放地上,无异探手,寻胸廓暗盒,掌贴内里,另手托偶人,行气吐纳,灵力遂上涌。
      但见金针处,有波光呈现,一丝丝、一点点,循人身十二经脉,拟作数股灵流,起初断续,后逐一顺畅。
      无异轻笑,心道成了,偃人嘎吱几声,手足微颤,恰似活了,而偶人身中,亦多出余光,色泽微暗,有别从前。
      此法取巧,乃以偶人牵引,使灵流附着偃甲上,汇成人之窍穴,能行走、可卧坐,令其动,则与人无异。
      乐无异潜心数月,参详人身气脉,为行之有效,大小偃甲折损不计,一度寝食难咽,终成此作。
      目下看来,太半推敲无误,偃人虽则动作,少许仍未周正,暗色余光彰显偶人身中,正是经脉阻滞之故。
      藉此关键,万不可大意,若不然,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倘用以师父正身,但有差池,势必功亏一篑。
      成就一事,无异心神一松,召出金刚力士,在一钳下摸索暗扣,咔哒一声,机栝微动,现出一物来。
      两手接包袱,仔细解开布帛,赫然一柄断刀,乃昔日忘川,以手触之,刀犹未死,寒光乍现,复归沉寂。
      无异情知,恩师尚在,只是偃甲生灵,世所罕见,当年沈夜一剑斩落偃师头颅,使之神识俱毁,惟一缕执念勉强不散,神女墓坍塌后数日,无异辗转寻觅,只得一截断柄,初七并太半刀身不知所踪,故忘川灵力薄弱,有遣散之兆。
      幸得夷则相助,告太华山诀薇长老,求得秘宝一件,可使灵体贮藏,经久不散,无异将之锁入金刚力士中,方才稍安。
      眼下万事俱备,只欠一招东风,皆因若只一尊偃人,便是置入冥思之盒,记忆、乃至性情,不过无异所见,与恩师百年见闻,定然相去甚远,所成究竟是否谢衣,料想可知。
      故行险一搏,尝以海凝晶造冥思之盒,置入忘川残片,以天地五行之力相激,则二者交融,所成灵体,必有谢衣记忆与神识,如此揣度,应无不妥?
      而时至今日,无异尤未敢赌,机会惟有一次,倘若失败,非偃人难成,而是忘川崩毁,再无转圜之能。
      “闻人,我成功了……我真的,凭自己的双手,让师父重新回来了。”
      思忆当时,仍不免欣悦,瞳中流光乍现,明晃惹眼,叫人心怜。
      乐无异轻道:“那一天,我看着师父睁开眼,虽然记忆不全,人木讷许多,但我亲耳听到,听到他喊我……他喊我无异……”
      谢衣大恸,两手握栏上,耳中嗡鸣,心头拔起奇念,如若相见,无异可愿认他?
      他却又是何人,谢衣,初七,还是无异师者,承其记忆,获其情谊,以身代之,未尝不可,然则无异不需,他心念之人,当真——
      不曾是谢衣。
      而无异仍款款道:“……那真是久违的快乐,好像回到从前,刚认识师父的那段日子。那之前,我从没真正看过恭御一眼,可是师父在,一切都不一样了……我和师父,我们两个人在城里来来回回地走,我给师父看我做的偃甲,告诉他这几年在西域的生活,看到大家不再怕偃甲,反而把偃术当作生活的一部分,师父真的很开心……”
      惜,好景不长。
      一日,谢衣灵力戛然耗竭,无异以为差错,再三查验,并无不妥,久寻源头而不解,尝以灵力渡入,则谢衣无恙,又几日,灵力再竭,周而复始,迫人将溃。
      大抵皆如此,夙愿成空,犹未肯松手,日日埋首偃甲中,但求一法弥补,然则世间事,不如意者众,谢衣灵力耗竭,乃因忘川根本动摇之故。
      需知天地阴阳并五行之力,本为驱使偃人而作,而无异一心使恩师重返人间,执意将忘川置入,二者灵力看似交融,实则于体内交互冲撞,彼此折损,前者尚有能,使天地之气源源不绝,原为支撑谢衣偃甲之身,却与之相悖,逐渐将忘川压制殆尽,而偃甲一门,凡灵流乱者,必难长久。
      此一种种,与无异言,不啻致命打击,难道是他贪念,故天意不全,一切努力,皆付诸东流?
      “我不甘心……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无异双肩颤动,挣扎看向闻人,口中尤喃喃,而后者,两眼微红,道:“无异……你真的,做的很好了……”
      她按上无异两手,一如当年,少年相握与她,不置一语,把宽宥默默递出。
      而故事,尚有后来,在无异黯然眼中,听他轻声道:“闻人,我失败了。”
      彼时少年,一路追寻恩师脚步,留下一方足迹,磨砺中悄然长成,一日偶得机缘,望玉成多年心愿,惜天意难违,执念相求者,恐遭天谴。
      那一日城中庆典,热闹非凡,驼队行商,游人异客,五湖四海齐集一堂,举杯畅怀,把酒同乐。
      羯鼓起,铜钹响,龟兹一舞冠群芳,竖箜篌,长短箫,此曲只应天上有。
      长街结彩,食香远飘,铺上奇珍,堂下异宝,绫罗绸缎,玉瓷名雕,满目琳琅,叫人流连忘返。
      而传近日,偃师城主远游归来,有学徒久候多时,亦有慕名者一掷千金,但求一甲傍身。
      无异静坐屋中,无悲无喜,偌大城中,莺吟燕舞,欢歌笑语,独与他无缘。
      正手处笔墨狼藉,足边图谱四散,满地木甲碎屑,柜上翻倒凌乱,房中一片死寂,一如偃师心境,窗外透亮,然则照不进此方天地。
      一日晌午将近,而数时辰前,师父——
      偃甲谢衣再未动作。
      ……生命……至为灿烂、至为珍贵……而又永不重来……身为偃师,万望敬之畏之、珍之重之……
      永不再来呵。
      “弟弟,你——!”
      安尼瓦尔一滞,反手将屠休一干拦在门外,目中惊骇即被怒火取代。
      狼王思弟心切,乔装入城,却见宅门失锁,呼喊不应,一时忐忑,率部直闯,岂料如此一幕。
      乐无异形容狼狈,眼窝深陷,下颔尖削,数日不得休憩,眸色黯然,生机弥散。
      房内糟乱,惟一干整处,端坐一人,长睫微阖,神色安然,观形貌气度,非偃师谢衣,又属谁人。
      狼王左手一握,几步奔上前,一捏无异衣领,骂道:“你疯了,他已经死了!死了!!”
      无异如丧考妣,犹若丢魂,长兄怒其不争,一掌刮颊上,半边红肿起。
      弟弟心性纯良,人尤豁达,少有执着,惟谢衣此人,叫他吃足苦头,这等荒唐念头,是要偃人还魂不成!?
      安尼瓦尔啐了口,松开无异,后者精神不济,两腿一软,半跪下去,狼王神情不善,踏踏几步向谢衣去。
      恍惚中,但见长兄一按腰胯长刀,无异嗡的声,脑中发懵,人已扑上去,悲呼道:“住手——!”
      安尼瓦尔一拧他胳膊,按捺凶性,换作常人,一早身首异处,而无异是他至亲,流有相同骨血,疼他、护他,是长兄本分,可他错,便要认,堂堂兀火罗之子,合该担当。
      二人相持不下,无异拖住兄长,两眼赤红,狼王心软,尤恐伤他,只往外推,边斥道:“松手,看看你成什么样子!这就是你那师父希望的吗,要你违背天道,替他还魂!?”
      乐无异浑身一震,恍惚惊醒,但见他齿关绷紧,片晌,哑声道:“哥……我来……我,自己来!”
      话犹未已,惊bian忽起,谢衣坐处,一道奇光四射,无异耳尖,捕捉一丝异响,未及动作,狼王喝道:“站住!”
      谢衣恍然睁眼,青丝自拂,无异幽幽唤他,仿若未闻,只一径向外去,足下光影交织,灵力四溢。
      城中暴起呼喝,人群惶恐,但见天地色变,隆隆风沙,赤紫雷火,沟壑裂罅,将人侵吞下。
      兄弟二人尤惊异,屠休一把将门撞开,喊道:“头领,是沙暴!”
      安尼瓦尔一扯无异臂膀,将人提起,而无异紧盯谢衣,怔忪道:“师父……怎么会?”
      谢衣立定窗口,一手抬起,似正摸索,掌心一簇暗光,缓缓成碧绿,无异一惊,认出忘川之力。
      怎可能,忘川分明离散之相,缘何能重聚灵力?
      乐无异心如撞钟,乍惊乍喜,狼王却道他魔怔,怒道:“你竟还执迷不悟,弟弟——无异,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恭御城现在是什么景象,你忘记你的城民,还有我们的族人了吗!?”
      无异一凛,渐转清明,遥看窗外,穹天怒号,大地雷动,沙暴、火石,人声嘶喊,其景可怖。
      小城覆灭在即,而他等置身处,犹若世外桃源,半分不受响,皆因谢衣在此。
      或说,忘川之故。
      无异深吸一气,咬牙振作,向狼王道:“哥,得让师……让他停下来!”
      安尼瓦尔一把止住他,道:“怎么做?”
      乐无异一手捻诀,召出偃甲蝎,坚定道:“用昭明切断灵流,你……你们先出去,留在这里,我施展不开。”
      一旁屠休急道:“头领,太危险,小头领他——”
      狼王一摆手,按住无异肩头,重重一拍,道:“弟弟,记住,你的这双肩膀,要挑起多少东西。”
      长兄走后,乐无异手执昭明,偃甲蝎在另侧,号令则动。
      如今惨状,皆始料未及,似冥冥注定,有奇力支撑忘川不散。
      然则忘川强盛,则偃甲力弱,故吸纳天地之气,以图压制,二者拼杀不休,使五行暴虐,黎民受灾。
      弥补之法,惟将忘川取出,其在颅脑内,是以要断灵流,需以昭明之力——
      狼王知他心结,更信无异为人,弟弟不会叫他失望,遂出走避让,把最后一刻,留给无异独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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