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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柒】一劫.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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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蚩尤冢。
血手单膝点地,道:“主上,来月物资已达总坛,无天亲自调配,依次分发各分坛,一概明细皆已呈上,交由主上过目。”
魔君闻言,颔首道:“……无妨,诸多细则,无天早已传信于我,不急在一时。”
又见血手眉目认真,屈膝半跪,叹道:“此处惟你我二人,无需如此。”
血手默然,纵有暖意,仍是道:“此乃护法之责,主上不必多虑……血手,心甘情愿。”
繁文缛节,曾是厉岩不耐,而今却是血手秉持,虽则不屑凡人礼数,但为魔君立威,作为护法,他必定以身作则。
姜世离知他决意,负手道:“也罢,起来吧。今日特令你来,不为他事,只因三月之期,一观连日进境。”
血手肃然道:“不负主上所望。”
言下之意,魔功又有进境,以他悟性,不需多久,当可突破七重大关。
魔君目露赞许,泄出一丝笑意,道:“如此,你我不妨切磋一二,点到为止。”
血手顺从道:“属下领命。”
不过数月,竟恍如隔世。
自从魔君登顶,继而护法侍卫,妖魔群起来投——
覆天顶事务缠身,重压之下,再无当日千峰岭上,心无旁骛、一试身手的快意。
一如当下,在此比拼,是魔君、护法,无关快意与否,而是惟有更强,才能护卫同族,紧守方寸之地,那怕不曾半分洒脱,亦是甘之如饴。
二人功聚全身,刹时魔火跌宕,引得冢内焰马嘶鸣,炎帝侍惶惶不安,但见数股魔息腾升而起,半空交织罗网,一左一右、互斥翻滚,血手右臂一振,狰起魔印浮凸,指掌异化兽形,散出紫黑煞气,威势大别以往,更为凶悍。
姜世离有感于此,一丝心悦,道:“很好,血手。”
继而袖中手微扬,血手闷哼一声,但觉极右之力忽而暴涨,力压他极左之力,两股魔息再度交锋,悍然角逐——
冢内气劲鼓荡,过处罡风扑面,灼热难耐,魔君一身炽焰辉煌霸道,血手迎面对上,只觉呼吸难继,两掌恍如麻痹,频频震颤,逼不得已一退再退,双足之下、已然拖曳深浅痕迹,情知若非魔君留手,恐怕早已倒飞出阵!
但那重压并未罢手。
血手沉声一喝,左手冲拳,顶上右臂之力,魔气源源不绝,自两臂溢出,那左右之力又再难分轩轾,仅在伯仲之间,血手粗喘一声,竟有气短之意,显是后继无力。
魔君自然不会损及护法,此际五指微收,魔息自行推移,将血手之力缓缓平复——
二人心意相通,早有默契,血手适时撤掌,任由二者魔息缠身,借魔君之力,导回自身魔气,尚且热汗涔涔、并着粗喘,却见神奇一幕,姜世离一身魔火化而成龙,腾飞天际,不同往日龙火,更显肃穆威慑……
一如当日神殿内所见。
血手喜道:“恭喜主上,焚世龙火更显精进。”
姜世离散去周身赤火,点头道:“血手,以你今日实力,无人再敢托大。”
相较日后,二人此时功法初成,离大成之境还有时日,目下而言,若单只五成功力,血手足以与他匹敌,姜世离心中宽慰,半年来,覆天顶初具规模,枯木屡屡谏言,惟有先于正道一步,早日立教,才能立稳脚跟,再行扩张,以便日后与人一争长短。
但姜世离不为所动,原因无他,眼下覆天顶,乍看蓬勃兴旺,实则危如累卵,皆因部众良莠不齐,莫说蜀山与四大世家,恐怕一般门派高手,也难以抵挡。
而一旦立教,等若昭告天下,覆天顶上再非一群乌合之众,势要在人界筹谋一片天地,便是公然与人为敌,半魔会走上怎样一条道路,其间多少艰险、血仇,姜世离心知,枯木肚明,首当其冲直指众矢之的,便是魔君姜世离。
纵然万魔景仰,无疑却是人类深恨。
是以必须做好万全准备。
姜世离需要一个人,那怕在他不在时,也能肩负起半魔之责,护卫同族免遭伤害,惟有血手——
并非是血手有多强,而是血手在他知晓人中,心志最为坚毅,不会为外物所动摇。
若论实力,尊者各有长短,魔衣幻月、玄火鬼眼,俱是好手,堪为人间翘楚,但不行,无论是前者兄弟,亦或后者二人,都难以做到兼爱如一。
四人原有亲族,是为魔君心折,故而宣誓效忠,然则同样面临险境,自然显露亲疏之分——
并非四人不爱护其余部众,只是血脉至亲,容不得他想。
血手不是。
幼时遭遇令他一视同仁,之所以会有千峰岭,只因血手将全部同族视为同胞,才能做到毫无偏颇,全心全意,姜世离需要的正是如此。
他朝若有万一,能够让他安心托付的,惟有血手。
因此,血手必须更强,否则千峰岭之痛,未必不会是来日悔恨。
血手不知魔君作何想,但见他眉目舒展,接连笑意,竟是罕有畅怀,便不欲多言打搅,无论姜承,亦或姜世离,他的主上,又何曾真正快意过。
姜世离看向血手,一时兴起,道:“难得切磋一回,尚有时辰,比上一阵如何?”
血手一怔,道:“既然主上有意……”
言罢一振右臂,褪去指爪异化,虽则魔力见涨,但若论真心,还是惯于拳掌相碰,那等酣畅淋漓,当真叫人回味。
姜世离颔首道:“来吧。”
二人摆开架势,血手道:“如此……属下僭越了。”
话音方落,血手身形一闪,魔影纵已在近前——
魔君顺势而为,弓步冲拳,两手捕风,护法眼见前路被封,立时双手穿花,避扑击虚,一招苍鹰搏兔,继而蛟龙出洞,姜世离臂肘连挡,拳势灵活快速,劈、崩、钻、炮、横,心到意到,手到拳到,招式接连变换,让人目不暇接,惊叹不已!
血手亦是不甘示弱,十二路弹腿遒劲力达,干净利落,二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此情此景,当真恍如隔世……
彼时夏侯瑾轩还未寻来,姜承留在寨中,二人以武论交,不时切磋,旁有兄弟围观,呼喝叫彩,如此热闹景象从未有过,待到夜深人静,二人站在岗上,环视那千岭之巅,一抒胸中壮怀,有兄弟巡哨路过,笑话二人夜还不寐,在此吹风,那张张鲜活面孔——
而今却是荒冢一处,长草掩埋!
血手胸中愤懑,再起杀念,姜世离一式驱云扫月,竟被蛮力振开,但觉虎口微麻,就见血手金龙探爪、电射而至,臂上魔印浮凸,煞气狰狞狂啸!
姜世离神情一凛,眼见护法神色狠戾、恍如未觉,立时不作二想,反腕勾锁,见招拆招,血手自然不容他得势,一手倒反乾坤,继而仆步穿掌,姜世离眉心微蹙,撤拳变掌,二人硬拼一招。
刹时气劲鼓荡,狂飚冢内。
血手已失神智,身中魔火大行肆虐,与适才不同,显见暴虐嗜杀之气,饶是姜世离功体强横,硬接血手搏命一击,亦是大为不易——
魔火尚在掌中燃烧,随血手进攻态势愈演愈烈,姜世离心道不妙,血手此时情景,譬如当日千峰岭、及至折剑山庄,凶性大发之时如出一辙,无分敌我、凶暴至极,当下心随意动,五指发力、狠狠一收,赤紫冥火寂寂攒起,将血手释出魔气拆吃殆尽。
血手受他魔息平复,目中凶性渐去,此时茫然端详掌中,不解适才一招如何出手,反之再看魔君,同样审视掌心,然则眉心微蹙,显见有所心事——
姜世离看向掌内,神情微动,今时不同往日,自从魔血觉醒之后,寻常拳刃根本难于承受他炎煞之力,故而铸造护臂之时,魔衣、幻月二者特意融入灼火灵石,可说不惧水火,更无畏刀剑,现如今竟作焦黑绽裂,使他虎口微微发麻……
很久不曾有过如此了。
血手面色不定,迟疑道:“主上,属下适才……?”
姜世离长袖一展,右手拢回袖中,摇头道:“……无妨,许久未有如此畅快了。”
血手直觉怪异,心头一抹阴云,久久不散,姜世离不欲多言,血手境况,此前不觉有异,只道当日情状惨烈,乃一时之症,如今看来绝非如此,必须详加观察——
若仅止今日一般,尚可由他压制,助血手醒觉,但事后血手浑然未觉,骤失记忆,长此以往,怕是走火入魔之兆。
姜世离默然片晌,忽而道:“血手。”
血手心神被分,答道:“属下在。”
姜世离思忖再三,道:“血手,我欲立教。”
此乃今日、将血手唤来此地,魔君欲语之言,虽正中枯木下怀,却是必行之事。
当日覆天顶上誓言,他要一一兑现,为一族在人间,筹谋一片天地,一旦再无后顾之忧——
血手为之一振,屈膝道:“但凭主上决意!”
话犹未已,一声尖啸。
烈焰翔鹏倏忽而至,停在魔君臂上,耳语几句,姜世离神情丕变,道:“去议事厅。”
血手但由他面色,便知事关重大,刻不容缓,魔君适才神情,分外沉重,一如覆天顶上终年不褪锈色,喻意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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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踏入议事厅,其余人等早早来到,毒影、无天,尚有一名半魔,姓雷名涛,乃血手部下,众人见魔君与护法,纷纷起身道:“主上。”
姜世离拂袖道:“罢了。”
魔君免去一概俗礼,问雷涛道:“如何回事,你且详尽道来。”
雷涛恭敬道:“启禀魔君,属下奉命与兄弟们,去接新来的同族。依照计划找到他们的藏身点,刚和领头人说话,就有一对夫妇冲进来说,孩子不见了。大伙帮着到处找,也都找不到,说是在不远的林子玩耍,忽然吹起一阵怪风,眨眼就不见了。”
血手蹙眉道:“怪风?”
雷涛点头道:“听说这阵子附近山头总有怪风吹过,担心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一连换了好几个藏身点,没想到我们才到,孩子就不见了。”
那怪风连吹数日,骤然而止,恰恰孩童走失,若说二者无关,未免巧合,只怕半魔由此迁徙,亦在算计之中。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姜世离眉心微蹙,道:“既然怪风作祟,人心惶惶,父母何以不在旁看顾?”
雷涛答道:“说是脑中一懵,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开了,等回过神发现不对,孩子就没了。”
毒影眉目流转,道:“这么说,和我们苗人的摄魂术挺像呢。”
血手正色道:“……是幻术。”
若论幻术与摄魂术,追根溯源同一物,无非惑人心智,区别只在后者一定修为便可施展,而前者实力,远胜于后者,魔衣与幻月又是其中佼佼者。
事发几日,即便快马加鞭,雷涛赶来报信,业已错过良机,再行追蹑,一来全无头绪,再则耗费时日,众皆心寒,不知对方目的为何,只怕孩童凶多吉少。
姜世离几番计较,以毒影蛊术,若在以往,寻人蜂定有斩获,目下却是最少时间,惟有一法——
他首次动念,倚仗枯木人脉,纵然冒险行事,但到万不得已时,这个人情不得不欠。
能有什么,比同族性命还重要。
正待下令,有护卫忽而来报,道:“启禀魔君,玄火尊者命人来报,十万火急,望魔君定夺!”
言罢呈上信笺。
姜世离展信一目十行,忽而神情丕变,震怒道:“岂有此理!”
莫说一纸信笺,便是整座大殿,亦为之震动——
魔君一身杀伐之气,掀起魔息动荡,如有实质、狂袭在侧,诸人胆寒,何曾见他如此,雷涛与护卫连退数步、俯伏下身,饶是唐风在旁,也额挂冷汗,难撄其锋,首次得睹蚩尤神威,只道凡夫眼界,当真管中窥豹,难以详述一二。
惟有血手、毒影,二者从容以往,未知何事触怒魔君,使他涌起杀念,血手道:“主上?”
姜世离瞳色乍深,寒声道:“玄火来报,近日屡屡有半魔子嗣走失,询问总坛与各分坛境况。”
此话一出,众皆愕然,血手惊怒道:“谁人如此斗胆,敢与我等对敌!”
覆天顶根基未稳,各部行事向来缜密,绝少漏出风声,不曾招来正道寻衅,此事接二连三,俱是半魔子嗣,兼且手法诡异,闻所未闻,大别世家路数,更像旁门左道。
唐风出言道:“主上,无独有偶,属下以为二者必有关联,雷涛处暂无线索,不妨前往玄火部,或可探得一二。”
血手当即请命道:“主上,属下愿意前往。”
姜世离正有此意,转而对毒影道:“……你与血手一并前往。”
毒影自然道:“主上放心,没人能逃得过我毒影的蛊蜂。”
魔君下令彻查此事,事不宜迟,血手、毒影即刻动身,前往玄火部,无天暂留覆天顶,联络其余分坛,以防类似事件。
姜世离负手案前,凝视紫晶球,此乃枯木所有,后敬献魔君,以示忠诚。
欲寻枯木,必须倚仗此物。
枯木来历不明,行踪始终成谜,如若扎根太深,于覆天顶不利,姜世离有此顾忌,从未让其现身,枯木亦心知肚明,未曾逾矩,但眼下此事,正迫在眉睫——
毒影或可斩获一二,却不过五五之数,倘若坐失良机,不啻纵虎归山,实属不智。
姜世离思忖再三,仍是催起魔息,按在晶球之上,然则片晌过去,始终不曾动静,枯木显见失约,此举无疑更令魔君疑虑重重。
枯木自诩半魔为重,当日信誓旦旦,无论何时何地,但凭魔君调遣,眼下未曾履约,是有何事,竟比覆天顶更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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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之后。
玄火随血手、毒影二人一并复命,发生如此大事,按理当告罪,但当时情状紊乱,为安抚部众,不得已逗留数日,一拖再拖下来,玄火顿首道:“属下护卫不利,望主上降罪!”
姜世离意不在此,摇头道:“降罪之事日后再说,此行可有斩获?”
血手沉声道:“对方有备而来,沿途布满陷阱,趁势将线索抹去。”
依血手之见,来敌必是追踪好手,深知气味、足迹、沿途草木,俱会留下线索,故而蛊蜂追出数里,即刻往水源而去,又以陷阱阻挠诸人探查,幸而血手、毒影在旁,否则同行部众,恐怕因此损伤。
毒影思忖道:“这些寻人蜂是吃魔气长大的,比一般蛊蜂还要厉害,就算过去很长时间,只要没下过雨,再淡的味道也能闻到,偏偏那里有条大河,过了对岸,气味就几乎闻不到了。”
玄火答道:“最近山中不时阴风,鬼眼觉出不妙,下令不可外出。但新来的同族未必上心,为了打猎生计,还是会三两走出,孩子便是在那时候丢的。”
姜世离蹙眉道:“……毒影,你尽力而为。无天已派家将四处探查,若得人间势力,想来会有捷报。”
话虽如此,若非情势所迫,姜世离本不欲动用唐风势力,后者虽为尊者之一,毕竟生而为人,不应拖累至深,魔君真正意欲启用者,实乃枯木这枚暗棋。
唐风颔首道:“其余分坛传来消息,还未发生类似事件,我已令他等严加防守,诸位不必过分忧虑,目下专注眼前,及早将孩童找回。”
诸人稍事宽慰,血手留心一事,禀道:“主上,我等追查途中,路过山下村庄,听闻人类中,也有孩童走丢。”
姜世离神情微动,道:“竟有此事?”
毕竟迫害至深,人类之事,众人不欲插手,血手与玄火先行一步,其余部众纷纷跟上,是毒影心细如发,捕捉村人与官府话语,道:“我听到他们说的,也是一阵黑风吹过,然后孩子就不见了,就赶上去告诉大哥他们。”
玄火继而道:“等官兵走了,毒影折回去又问了一遍村人,时间与我们所差无几,就是那两天里走失的。”
姜世离皱眉思忖,以他过往历练,一个偏远村落,能惊动官府之人,想来不简单,或有其他村镇,亦有类似案件,若单只半魔子嗣走失,怕是与人魔纷争有关,目下却是寻常百姓也遭此横祸,绝非毫无关联。
唐风亦作此想,与魔君不同,他虽习武艺,却未曾真正涉足江湖,但于官商之道,却比在场诸人更为精通,忽而记起一事,道:“主上,属下对此事亦有所耳闻。”
姜世离眼见唐风神情,就知他心中笃定,想必所有发现,当即道:“说。”
唐风点头道:“近日,青荷镇频频有孩童走失,此事掀起巨浪,孩子双亲告到官府,寻求帮助,也因官府走动,令督粮一事有所搁置,详情早在文书中上禀,本欲等主上亲自过目,目下看来怕是有所关联。”
青荷镇毗邻中原,西南则是苗岭,原非重镇,却因地利得天独厚,成为往来交通要道,唐风借唐家家势,开辟各种商路,为总坛及各分坛输送钱粮,可谓耳目遍布。
姜世离听罢始末,道:“如此……毒影。”
毒影银铃一笑,应道:“属下在。”
魔君颔首道:“你领部众随无天前往青荷镇,打探消息。”
虽则走失一案并非集中在青荷镇,但镇上商贾聚居,不乏权贵,眼下出了如此之事,官府必然严加盘查,以覆天顶目下,暂不可显露人前,既然人类在外行动,那便以逸待劳,隐在暗处,伺机行事。
毒影所率一部身兼两长,一则研毒驭毒,再者专职探查,举凡采查一事,皆交由她等负责,部众身负隐蛊之术,即便有所差池,亦可潜踪匿迹,赶回禀报。
魔君转而向另名护法,自始至终,血手目光紧随左右,虽有一丝急切,但并未显露,对教众安危,无人可比血手更潜心,若在往常,定然让他亲往,只是眼下,恐怕弊大于利——
姜世离心中一叹,道:“血手,事关重大,来敌深谙幻术一门,需要魔衣与幻月之力,但二人不可同时离开,你速速赶往,助二人布防妥当,让魔衣前来总坛,而后率一队人马,支援毒影……来敌不可轻忽,能瞒天过海数月,令我等也一筹莫展,必然不简单。”
血手心中稍定,乃知主上用意,是为他良苦,领命道:“是!”
姜世离又对唐风道:“无天,你留在总坛,安抚新来部众,其余人等,一有消息,即刻传信总坛。”
众人齐声应诺,各自散开,惟独魔君一人留在殿中——
姜世离右臂微扬,露出指掌护臂,此时眉心微蹙,现出一抹决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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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荷镇四通八达,镇中门庭错落有致,有江南豪绅,亦有西域商客,往来胡人汉人,尚有苗家儿女,是毗邻最为热闹的村镇,近郊也有不少村落,为免打草惊蛇,众人乔装一番后,经由一处暗道入镇。
唐风矮身摸索一阵,但听机关轻轧,道:“这里进。”
密道深达百丈,尽头是唐府酒窖,众人鱼贯而入,唐风命心腹道:“你二人在此镇守,一炷香后封堵石门,遣人暗中看守。”
当时开辟运输路线,血手亦曾来此一二,眼见暗道分有岔路,道:“不是去你那里?”
唐风在前领路,闻言道:“主上有令,唐府家将与部众不可过从甚密,以防有心人猜忌,我在附近置办了一所别院,命人打通密道,作为往来部众的联络点。此事本已禀报主上,不过发生眼前之事,还未通告你们罢了。”
血手了然道:“主上和我提过,没想到你动作挺快。”
扬手一声令下,众人随即转往岔道,直到唐风所说别院,出口亦是一处窖藏,乍看毫不起眼,四周假山密林,正是后院,即便如此深夜,机栝轧响,也不会惊动邻里,足见唐风思虑缜密。
毒影揭去披风,露出靛衣银饰,嗔道:“这味道,真是难闻死人,快把事情办了,好向主上复命。”
血手点头道:“报案的有几户?”
唐风命人取来文案,道:“一共三户,其中一户是镇上富绅,在本地也算有头有脸,所以才能说动官府,其余两户是附近村郊的,佃户出身,没有什么来路。”
毒影轻弹响指,袖中钻出一只蛊蜂来,笑道:“去,让孩子们找点东西来,方便找人。”
黄蜂能知人语,依令闪出窗外,倏忽飞走,不多时,几声衣袂破风,有半魔越墙而出,几个起落,消失眼界外。
血手收回视线,转而道:“你跟我去衙门一趟,看看人类是怎么办事的。”
话虽如此,却是目中讥诮,极为不屑。
唐风见二人整装出发,轻道:“你们一切小心,稳妥为上,我先回覆天顶。”
血手一顿,道:“一有消息,毒影会传信主上……让他,别太挂心。”
唐风莞尔道:“……我一定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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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世离端坐王座之上,闭目沉思,一人气息倏忽而至,貌若恭敬道:“主上。”
那屡屡轻烟悬浮在侧,除却枯木不作他想,如此故弄玄虚、语意轻佻之人,亦是不久前表明正身,宣誓效忠,扬言对魔君忠贞不二之人。
但姜世离从未信他,枯木所谓忠诚,不过挂在嘴边,其目的为何,始终成谜,二人各怀心思,又十分默契,对那些悬而未解之事,闭口不谈。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覆天顶正值多事之秋,枯木手中、那些难以理清的人间脉络,对巩固半魔生存之地,大有裨益,皆因如此,二人名为主仆,实则暗中提防,彼此小心翼翼,互为试探。
枯木终于现身,一袭黑衣、森白面具下脸容,只怕从未有人知晓。
魔君并未睁眼,只是食指点在座上,道:“枯木,隐瞒不报,你可知罪?”
此言乍听未曾动怒,更有几分慵懒之意,只是随那“知罪”二字迸发骇人威压,骤然令在场惟一之人背心寒凉,但觉稍有违逆,那点在座上之手,便会扼紧自己咽喉——
蚩尤后裔……魔君,呵呵,这力量,当真……好得很。
那一双眼瞳,随之透过面具,直视面前年轻的君王,虽然还显稚嫩,但假以时日,定然难以估量,尤其数月以来,城府日益深远,有趣——
这当真是此生还未得遇,经他手雕琢最完美的棋子,龙溟所言不虚,若有不慎,恐怕前功尽弃,必遭反扑。
枯木不动声色,仍是故作谦卑,惶恐道:“这……属下不知,主上是指何事?”
姜世离食指点在座上,不再动作,那气息微微一滞,枯木心知,此乃震怒之兆,目下还无动作,是有意听辩,当即道:“启禀主上,若主上所指,乃属下今日来报之事,这……属下实有苦衷,望主上恕罪。”
话犹未已,姜世离睁开眼来,目中寒芒烁闪,厉声道:“说!”
枯木遵命道:“主上有所不知,近日不少人间孩童走失,属下以为,此乃人界事务,与我半魔毫无瓜葛,毋须插手。但官府之人四处走动,总对我督运粮草一事有所影响,为襄助无天尊者,属下一直暗中行动,难以及时回禀,还请主上恕罪。”
魔君不置可否,只是怒气略微收敛,道:“我半魔子嗣无故走失,二者关联,你作何想。”
枯木自怀中摸出一卷卷轴,呈上道:“此事……或与一人有关。”
姜世离颔首道:“何人?”
尚未翻开卷轴,却听枯木启口道:“正是折剑山庄弃徒,徐杰。”
乍闻故人之名,魔君神情未动,只将卷轴甩往案上,示意道:“说下去。”
目中几分审视,枯木一惊,自知失言,以此试探姜世离,实属不智,转而顺从道:“为保押运万无一失,属下曾在青荷镇逗留,一日夜半,远郊黑风狂作,联想近日走失传言,故而前往探查,忽见一人形迹可疑,身形样貌,却是与徐杰无异。”
弃徒。
短短二字,便如尖针一般,直刺魔君胸口,但姜世离始终目无表情,究竟这两字能否刺伤他,饶是枯木也堪不透。
守得滴水不入,攻得突如其来——
姜世离,蚩尤魔君,不错,能为我夜叉所用!
姜世离执起卷轴,不论枯木目的为何,一日摸不清他实力,便不可轻易动他,魔君心下了然,枯木未曾在覆天顶露面,却难以断言,有多少来投妖魔,与他有所牵连——
即是,枯木亲族。
遥想当日,他看似屡屡谏言,出言相告,但面对自己时,总有一副居高临下,不可一世态势,如此雄心之人,岂会屈居人下,究竟枯木所谋,是为人间半魔,亦或其他人事,始终未能堪破。
惟有一事,魔君万分笃定,枯木如此忌惮于他,当有深意,是以他在一日,就不容枯木斗胆放肆,危及覆天顶分毫!
卷轴上述一概始末,姜世离看罢,淡然道:“……徐杰当日败于血手之手,已成废人,既然逐出门派,焉敢造次?”
枯木故作正色道:“皆因如此,才更心切眼前之事。”
姜世离眉心微蹙,听枯木一一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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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两道人影翻身院墙里,落地无声,血手功聚双耳,捕捉人声,道:“这里。”
毒影施展隐蛊,二人匿去行迹,一路往书房而去,到廊下,听一人道:“多谢老爷,浩儿能平安回来,多亏老爷担待。”
那名老爷之人捻须故作一叹,道:“这也是封老兄你福泽深厚,令子才能顺利救出,只是眼下这形势,其他孩子还很难说,员外你看?”
先前一人、封员外干笑几声,道:“自然自然,此番我儿平安归来,也是多得祖上庇佑,正与内子商量,带着浩儿回家祭祖,不会妨碍老爷办案。”
继而压低声音,道:“此乃鄙人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望老爷万勿推脱。”
二人心照不宣,老爷假以推诿,又敌不过员外盛情,旋即把钱囊收下,二人客套几句,员外起身道:“天色已晚,这便不打搅老爷休息,明日还得赶早。”
老爷相送道:“我这就让下人把侄儿叫来。”
血手冷笑一声,对毒影道:“你跟上那对父子,问个明白。”
毒影素手微扬,蛊蜂应势而动,借天幕遮掩,悄然附在那员外身上,转而道:“那这里就交给大哥了。”
言罢将一颗丸药递给血手,后者接过,道:“小心点。”
毒影嘻嘻一笑,道:“哎呀,我的本事你还不清楚,一会儿就好!”
血手颔首,二人兵分两路,毒影一展身形,追上员外父子,血手则见机行事,推窗而入,将丸药兑入茶水中,翻身到梁上,不多时听得脚步声,是那老爷送客回来。
眼见将门拴上,翻看怀中钱囊,血手冷笑一声,估料不错,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此人见钱眼开,不细数上一番,只怕不能安寝。
那老爷果然端坐椅上,一边点算银钱,一边还觉口渴,便斟了茶水,岂知越喝越渴、越渴越困,渐渐泛起迷糊,继而上身一倾,歪倒桌上,显见昏沉过去,血手思忖药性,少待片刻,提声道:“起来。”
老爷脑中发懵,忽觉有人说话,便恍惚坐起,却是神思不属,只字也想不起,直觉不对,心神却格外放松,开口竟道:“谨遵主人吩咐。”
正是毒影研制,专司刑讯、逼供的丸药,与一般丹药不同,炼制时佐以大量奇花异草,所采蛊虫又以魔息喂养,莫说凡人心志不坚,便是修行之人,也难以抵挡。
血手眼也未抬,多看一分都是嫌恶,寒声道:“你做的什么交易?”
老爷乍听下双眉皱起,心道万不可说,却碍于药力,断续道:“将孩子……交给,道长……便可长命……不老……”
血手道他双目无神,还在药力中,但言辞模糊,闪烁不清,想来此正关键,皆因心中设防,故而决口不言,只是心志被夺,难以掩藏,以他作为、兼且眼下之言,只怕——
有人假借神道,其实拐贩孩童?!
神道……道长?此人是何来路……
那老爷言道半途,便不再答话,额头惊汗连连,显见顽抗,血手喝道:“说!”
一边却在思忖,此药看来不济,回头当与毒影细说。
老爷心头一颤,骇于他威慑,脱口道:“是是……前几日镇上来的徐、徐道长,给给……给我们服了一种丹药,说是可以长寿不老……条件是要听……听他话,找十来岁的男童,不然就要死……又说如果成了,就可以飞升成仙,到时候连我们也……也可以……”
也可鸡犬升天?
笑话!
血手目中赤红,涌起杀念,道:“人在哪里,如何交易,暗号是什么!”
言罢右臂一振,指掌溢出魔息,那老爷本能惊惧,一时抖如筛糠,却是不受控制,一一道来,血手红瞳乍深,一掌往他天灵——
血手,我欲立教。
血手心头一滞,掠过蚩尤冢内,魔君对他言道。
彼时未曾细想,只道魔君立志,率众披荆斩棘、直达乐土,他是他臂肘、护法,理当侍卫在侧,不容他想,而今看来,他当真明白主上决意,解他隐衷,知他用心?
血手眼中,姜承自命姜世离一日起,已然蜕变,从形貌乃至行事,毅然决然,与过往再无瓜葛,血手信任他,一如信任自己,无匹的力量、傲然的雄心,这样的姜世离,不可能再有人击倒,露出那般茫然失措的神情。
比起血手,姜世离更清楚人界法则,并非温饱生计,而是何谓尊严,远胜以往苟活,再不用受人凌辱、肆意滥杀,要半魔堂堂正正,在人界立稳脚跟。
因而血手扼着眼前人咽喉,再下不去手。
他终于明白姜世离的决意。
半魔生存大为不易,要在这人界立足,一味扩张根本毫无益处,只会招来凡人猜忌,是以姜世离主张,根基未稳前,切不可锋芒毕露,而是韬光养晦、静待时机,起初有人不解,众人前来投诚,是为不再东躲西藏、终日惶惶,既然魔君承诺庇佑,何以还要在此掩藏?
但除此外,亦别无去处,留在覆天顶,尚有妖魔同属,总比回到人界,再受追剿来得好,那声音终是淡去,而姜世离从未辩解,但血手是懂的。
他记起幼时颠沛流离,为饱生计,常作陷阱捕食,他窝在丛中,一动不动、紧盯猎物,运气好些,很快就能饱餐一顿,运气差些,便是接连等上几日,也碰不到一两只,但他必须忍,自小到大,他最常做的事就是忍,只有忍而不动,才能让猎物疏忽大意,落入陷阱。
彼时他有多弱小,如今覆天顶就有多危困,惟有忍到足够强大之时,才能一击搏杀,让世人惊叹,再不容小觑!
血手早有觉悟,他是魔君护法,是他的刃、他的盾,姜世离所要开拓的盛世,他拼死也要守护,因而再不能如过去般意气用事,一旦人魔纷争,以覆天顶目下实力,定为世人所不容,群起而攻之,那便如千峰岭——
血手,我欲立教。
主上,血手……
“誓死追随!”
血手一掌劈晕了眼前人,他目中赤红,牙根咬得生疼,但他必须忍,为了主上、为了万千同族,必须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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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手翻下院墙,与毒影会合,后者奇道:“大哥,怎么那么慢?”
她见血手面色不豫,以为不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二人边走边行,血手摇头道:“你问出了什么?”
毒影答道:“那什么员外丢了儿子,就告到了官府,谁知道就那么巧,被那老爷找着了,说来说去就是叫他拿钱来赎,还叫他别到处说,不然保不住他儿子。那员外也是没出息,就那么拿钱消灾……我拿药给那小孩吃,他也说不出自己究竟被谁抓的,真是浪费。”
言罢嗔道:“我还放了不少蛊蜂在那小孩身上,谁知道转了圈还是回到官府的密道里,白费我功夫!”
血手冷笑一声,目中讥诮,哂道:“哼,贼喊捉贼。他自己抓的人,当然藏自己家了……其他人回来没,找到线索没?”
毒影把手一指,道:“喏!就在那方向,我让孩子们先过去了。”
血手顺势望去,点头道:“和那老爷说的一样,你派人把消息传回去,和我上山。”
毒影神情一喜,笑道:“是不是要去打架?嘻,这下我的宝贝们有得吃了。”
血手双拳紧握,极力抑制杀心,为分心神,转而道:“阿萝。”
毒影尚在跃跃欲试,闻言道:“怎么,大哥?”
血手摇头,道:“那个药还需要改进……”
毒影奇道:“哎呀,不好使吗?我觉得挺好用呀,大哥你快说说,哪里不好……”
二人一路去远,直到没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