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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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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我跟随在白璨的身后走向皇后所住的金山榉宫。心里还有着不敢置信的感觉,但是已知道了这一切都是事实。我已成为了皇宫的卫士之一,而且是专为保护皇后陛下的卫士。
皇后陛下在她富丽的寝宫内见了我,我行礼站起后,她凝视着我许久,才说道:“皇帝陛下真是费心了,还找来了铁镞的女儿做我的贴身卫士。”
无需十分敏感的人,也应该听得出皇后陛下平静温和的语气中所含的一种奇异的情绪,像拈起一枝鲜花时手指上感觉到的微小而锋利的芒刺。我心中惊异,抬头看着皇后。
无庸置疑,皇后的美丽是罕见的,她才二十四五岁年纪,肤色雪白,漆黑中微微泛出金色光芒的长发优雅地挽成高高的发髻,苗条的身材,身穿淡青色的暗花织锦长裙,手腕上戴着一串圆润的珍珠手环,坐在檀木大椅上,给人以艳光照人的感觉。
在皇后的身后,站着两个俊俏的少年宫女,都是一样的浅绿色的衣服,敛眉静立。我心中一动,因为看见一个宫女颈子上有一道从领口里延伸出的鞭痕。
皇后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我,她的目光在我背上的银华之弓上停留了片刻。我被她看得有些发窘,只好偷眼瞄向站在我身边的白璨,希望她至少能告知我现在该做些什么。白璨却只是恭恭谨谨地站着,并不看我。
“那么,皇帝陛下还有什么旨意要你向我传达么?”我听到皇后语气温柔地问白璨。
白璨微笑道:“皇帝陛下说,夏生还年轻,刚自学庐中来到宫里,什么事都还不熟悉,所以叫我每日用一个时辰的时间给夏生教宫中的规矩,从今日开始。”
皇后点点头:“真好,是么?”她线条优美的唇角也露出一抹含义不明的微笑:“理由十分合理。”
白璨俯首道:“白璨这就告退。”回首向我轻轻点一下头:“夏生,你跟我来。”
我迟疑着不敢便走,皇后看着我片刻,忽然一笑,说道:“既然是皇帝陛下要你跟着她,你就去吧。”
“是。”我低声应道,跟着白璨退出了皇后陛下的寝宫。
白璨领着我先到了为我准备的住处——位于金山榉宫左面一座石造小楼三楼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虽不曾隔断,但还算宽敞,床和桌椅、箱柜等物都是为宫中侍卫们统一订制的式样,朴素而干净。
白璨说:“卫士房是简陋了一些,但宫里并不禁止卫士们给自己的住处添些陈设。——很多卫士都把自己的住室弄得很华丽。”
我高兴地说:“这已经够好的了。”
白璨微笑起来,柔声说:“鹰族的人往往都是对生活条件最容易满足的人。”她走到一个上面绘着皇宫标志——一片金色与红色相间的羽毛——的黑木立柜前面,抓住铜把手把柜门拉开。我好奇地也探头向里看,却只看见一些显然已被翻得很旧的书籍。
“以前是谁住这个房间?”我随口问道:“东西也还没带走呢。”
白璨过了一会才黯然回答说:“你的父亲。”
“唔?”我足足要用近十秒钟的时间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谁,不禁睁大了眼:“哦,是铁镞?这原是铁镞大师的住处?”
白璨又过了好一会,才又开口:“你长得很像他,尤其是眼睛,简直一式一样。”
我没在意。对于鹰族的人来说,别人认为自己长得像那个叫“父亲”的人是一点儿意义也没有的。鹰族的人都没有父亲。但这房间曾是我所崇拜的箭术大师的住处呵!一下子那些简单的陈设都似不平凡了起来。我满怀敬意地伸出手摸了摸身边的一张椅子,脑子里出现大师坐在上面的样子。
白璨合上了柜子,说:“坐下吧,夏生,我们说说宫里的一些规矩。”
我仍带着满怀的敬意在那张椅上坐下,她坐在了我的对面。
她告诉我:“首先,在宫里除了发生特殊情况——比如发现刺客或可疑人物欲图不轨,或者是接到陛下的命令——否则不能任意飞翔,尤其在皇帝皇后两位陛下的面前飞起。那是十分失礼的。”
我脸上一红,惶恐地想起了今天面试时我曾当着皇帝陛下的面高飞。
她似知我心里所想,微微一笑,说:“今天是个例外。”然后继续往下说:“你是专属皇后陛下的卫士,只须听从皇帝和皇后的命令,因此你受到的约束要比别的卫士要少得多。你负责两位陛下的安全,尤其是皇后陛下的。作为一个卫士,你要时刻抱着警惕之心。皇后的情绪有时会不甚稳定——”我想起那个少年宫女颈上的伤痕,“你要忍耐,总之,要多看,多听,处处留心,但是遇事切记要慎重处置。”
我点头受教。白璨停了一停,又说:“宫里有不少事很难说得清楚的,不该问的事你千万别太好奇。有些人会心怀叵测,你不要过于轻信别人的话,受人调唆。陛下对于这些事是极为反感的。”
我觉得她并不是在说规矩,而像是在给我提出如何做人的忠告。我咧嘴笑了。她有片刻没说话,只是凝视着我,毫无预警的,我看见她一双眼里涌上了泪水。我吓了一跳,不安地坐正了身子。
她别过脸去好一会,才恢复常态,幽幽地说:“你父亲笑起来时和你一模一样,见到你的笑容就像是又见到了他……”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却低声问:“你的母亲是个很温柔的女人吧?铁镞很年轻就进了宫,便一直没回去,你母亲一个女人辛辛苦苦养大孩子,想必一定会怨他。”
我笑道:“不,鹰族的女人并不屑于与某一个男人厮守终生,从古以来皆然。孩子只是女人自己的,并不是男人的。就和我们族中所有的女人们一样,当年我母亲知道怀上了我,就告诉铁镞大师说他可以走了,她不再需要他了。”我侧着头想了一想:“我想我母亲也不知道她的伴侣是个伟大的箭术大师,她早就忘了他。母亲是个开朗爱笑的女人,并不很温柔。鹰族的女人在一生当中温柔的时候很少。我小时候刚开始学飞翔时,母亲拿着刺鞭站在家门口,如果我持续飞翔的时间不够五个时辰,我母亲就要用鞭子结结实实地教训我,说:‘我生出的不能是一个孱弱的废物!’有一次……”
看见白璨呆呆地看着我,我突然惊觉自己尽在唠叨什么呀,我脸上一阵发热,讪讪地低下头说:“对不起,我琐琐碎碎地说个没完……”
“啊,不,不。”白璨一把握住了我的手:“你接着说吧,有一次怎么了?”
我有些讶异她的急切,只好说:“有一次在练直飞时我的翅膀被大刺枫木的枝条刮伤了,我返回家里想包扎一下,但我母亲因为我只飞了四个时辰,给了我一顿好打,差点把一只右翅的羽毛都全打掉了。她把我赶出门口,我一边哭一边扇着流血的翅膀继续飞……很丢脸吧?你要笑我的……”看到她脸上的神情,我顿了顿,局促地补了一句:“但我们族里的女人都是这样教孩子的,没有哪个小孩不被母亲揍过……”
白璨轻轻地放开了我的手,再次别开脸去,我听到她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般的叹息。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匆匆地起了身,说:“时候不早了,我得过去了。夏生,我在金梧桐大殿当值,你要有什么事需要帮助,可以到前边找我。”
我应了。她向我微笑了一下,但眼里掩饰不住的泪光在闪动,快步走掉了。
掩上了门,我靠在门背上环顾房间里的一切。
我最初进宫时的忧虑已没有了,至少现在是压了下去。现在我独自在我所住的房间里呆着,想像铁镞大师也曾这样在这房间里生活过,我很兴奋。把银华之弓挂在了墙上的一枚长钉上,我在房里走来走去,每发现一样新的物事就会高兴上半日,然后想像铁镞大师当时会怎样使用它。
我发现他的书都是一些关于箭术技法的著作,当然了,我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但在柜子最下面的一本书却是诗集,我翻开瞧了瞧,手抄的诗作,没有著明作者是谁。我自幼读的都是兵法战术之类的书,再有便是皑庐里的一些经典文学教程,对于诗却没有多大兴趣,便把它顺手搁在原处了。在箱子里我看到了一件半旧的卫士袍子,我举起来,很大,可以知道大师是个身材高大的人。我淘气地穿上,袍子下端直拖到了地面,袖子也长长地耷拉着。我捋着袖子,却发现手肘部位曾磨破了一处,又给细心地缝补好了,针线那么细,不仔细看真会看不出来。
正在扯着衣摆,忽然门上响起敲门声。我连忙向门口跨出一步,却被衣摆绊了一下,差点摔了一跤,脱口叫道:“啊哟!”
门被推开了,我狼狈地拉着衣摆抬起头,看到一个卫士装束的少女正站在门边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她手臂里抱着一副新制的青布衾具。
我尴尬地笑了一笑。她回过了神,拘谨地说:“夏生大师,我叫晨星,也是金山榉宫里的人。总管叫我给大师送新卧具来。”
听到“夏生大师”这个称呼,我吃了一惊,过一会儿才说道:“我是夏生,我不……不是大师,你找我吗?……请进。”
晨星道:“是。”走了进来,她好奇地看着我,又说:“总管告诉我说您是皇帝陛下亲口赐封的黑衣大师。——您是宫里唯一的女黑衣呢。我没想到您这么年轻……”
我窘迫地从她手里接过卧具放到床上,感觉到她一直盯着我的目光,连忙脱着身上那件又长又大的袍子。我一向不善言辞,现在愈发觉得自己的舌头更笨了。我讷讷地说:“其实我本来还没到可以考黑衣的年龄,今天只是侥幸而已,我离真正的大师级还远呢……”
晨星的语气里充满了敬意:“可您是铁镞大师的女儿,天生的神箭手。他们告诉我了,您今天把勖王的软甲都射透了。勖王以前从没被人射伤过呢。”
我实在不敢认为这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我尴尬地说:“是啊,很糟糕。如果不是被蒙着眼睛,我就不至于犯这个大错了……”
她热切地说:“以前只有铁镞大师能蒙上了眼还可以百发百中的,但我来到宫里才有两年,没赶上看见铁镞大师的精妙射术——您知道在金山榉宫里很少有用上卫士的武功的时候……”
“你来了两年了?”我说:“你是我的前辈啊。我才来,什么都不懂,还得你多多帮助我呢。”
她苹果般俏丽的脸孔涨红了,有些害羞地笑着说:“大师您太谦虚了。”
我忙说:“请别叫我‘大师’,就叫我名字好了。你也住在这座楼里吗?”
她摇摇头:“不,这儿是一级卫士住的地方。金山榉宫里只有三个一级卫士,铁镞大师殉职后只有两个,而现在您来补上了。我现在还只是个三级卫士。”
我怔了怔。是了,以前也听说过初进宫的新卫士们都是从四级卫士开始的,然后以功劳或积累资历升级,升到一级卫士应该是很不容易的,至少也得有很多年的资历吧。
我沉思着低声自语道:“可白璨为什么带我到这儿来呢?我只是个四级卫士啊。”